王人正
(西南大學 a.歷史文化學院;b.西南歷史地理研究所,重慶 400715)
當下,跨學科的史學研究手段已成為史學界一股后勁十足的潮流。而從語言學的角度,尤其是由方言的角度切入歷史移民活動的研究仍鮮有人為之。以方言的角度去研究移民活動的優勢主要體現在:一方面,方言的流變過程在歷史發展中具有一定的穩定性和傳承性,這種語言的穩定性和傳承性在某種程度就是方言群體的歷史源流脈絡;另一方面,不同群體在方言上都存在一定差別,這種差別帶有特定的群體特征,這就為通過語言區別不同移民群體創造了可能性。藉由語言人類學理論方法研究移民活動,既能保證語言學在移民活動研究中的兩大優勢,又能突破歷史研究者利用方言研究移民活動的專業限制。
我國對語言的研究起源很早,最早可追溯至先秦的訓詁學與魏晉時期的音韻學,但將語言學與人類學相結合的語言人類學研究范式,最早只能追溯至羅常培先生[1]的《語言與文化》一書。是書從語言的角度對文化遺跡、民族的文化程度、文化接觸、民族遷徙蹤跡、民族的起源與宗教信仰、婚姻制度等內容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考察,而其研究成果距今也不到100年。而正式在我國確立語言人類學研究范式的則是李如龍先生,距今亦不過30余年。我國語言人類學發展時間不長,從20世紀初算起,可分為草創期、發展期和滯緩期三個階段[2]移民活動所研究的是某一群體的歷史變遷過程及空間演化特征,在移民活動的研究中能否使用語言人類學的方法呢?答案是肯定的。周振鶴[3]認為,中國漢語方言的形成和地理分布與歷代的移民活動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換句話說,中國漢語方言的地理分布特征的形成過程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移民活動的空間演化過程。我們甚至可以認為漢語方言的分布特征,往往是中國移民活動的重要特征之一;因為無論是從移民史研究延伸至方言地理研究,還是從方言研究擴展者方言群體的移民史研究,都是可以相互貫穿的。
遺憾的是,由于缺乏語言學方面的專業知識,鮮有歷史學者對這一領域進行拓墾。而隨著語言人類學在歷史研究中的引入,歷史學者基于方言特征研究移民活動不再是不可行的。語言人類學主要研究內容為語言的文化資源、社會實踐中的語言、語言的歷史記憶及語言的話語權力等四個方面[4],并非單純的語言研究。如此,歷史學者利用語言人類學對方言群體的移民活動研究便大有可為。
使用語言人類學的方法研究移民活動,首先要對移民群體進行“區群”。所謂“區群”就是將所研究移民群體在語言的層面,從其他方言群體中區別開來。為了更為直觀地了解所研究方言群體的歷史演變過程,還可以在同一方言群體中,對不同方言次區的群體進行更進一步的內部“區群”工作。語言層面的區別是區分不同方言群體的最主要手段,但不是唯一手段。由于方言的強弱關系,不同方言群體都會有不同的語言權力等級,越是強勢的方言其語言權力越強,反之則越弱。而方言的勢力與其方言群體的大小、文化背景、社會層級又有著密切的關系。基于對某一地區不同方言語言權力的比較,我們也可以將不同方言群體的界線劃分得更為清晰。此外,方言的語言文化還是區分不同方言群體重要手段之一。語言文化既包括語言的基本語法結構、語音特點,也包含有特定的方言音樂、童謠及其群體共有的物質或非物質的文化特征等。
研究移民活動核心內容是確定移民群體的遷出源。任何語言的發展演變,都會帶有原始語言的基本特征。正是這種“祖緣性”的特點,使不同語言得以分門別類。利用語言人類學對方言群體進行“定源”,我們不得不對特定方言群體的文化資源及語言記憶進行分析。除了能從語言流變的角度去分析方言群體的遷出源外,我們還能從其語言文化現狀分析其遷出源。
曹志耘[5]認為,方言島形成的方式有三種:一種為移民攜帶新方言在遷入地被土著方言包圍而成的“填水成島”型方言島;另一種為土著方言被移民方言沖散的“蓄水成島”型方言島;還有一種為方言發展脫離軌道,獨自 “隆起成島”型方言島。這三種方言島的成因都與移民有關。從語言人類學的角度分析,方言島現象表現出來的正是語言的“區群”特征。不同移民群體所操母語各有差異,甚至同一母語系統在不同地域的移民群體中也會表現出一定的差異,這種差異正是區分不同移民群體的重要依據之一。
利用語言人類學區分移民群體,我們首先需要了解該移民群體的母語方言的語言現狀。移民群體的方言與土著方言在語音、語義、詞義、語法結構甚至是語言習慣上均有區別。為了將移民群體從土著中區分開來,在對不同方言群體進行“區群”時,首先要對該移民群體的語音特點進行區分,確定其方言系統歸屬。方言系統的不同則說明了兩個方言群體存在差異性,從而將移民群體從土著中區分出來。目前語言學界對我國的各大方言已有較為深入的研究,我國漢語方言及非漢語方言的基本語音、語法系統已有構建起基本體系。這為利用語言人類學研究移民活動提供了現成的方言比較材料,在研究過程區分不同方言群體時亦有所補益。
以海南軍話研究為例。國內學者對海南軍話的研究起步較早,詹伯慧、丘學強等學者較早關注海南軍話的研究。其中邱學強[6]的《軍話研究》較為系統地研究了各地軍話的基本語言系統,對海南軍話的語音系統也做了較為全面闡述,并認為海南軍話的形成與明代在海南施行的衛所制度有關。在詹、丘二人之后又有劉新中、劉春陶及馮法強等人關注海南軍話。與海南軍話有關的豐富研究成果提供了較為豐富的語言學材料,為我們對海南軍話群體進行外部“區群”時提供了可能。通過對軍話群體的語音系統進行分析,我們基本上可以確定海南軍話與桂柳官話一樣,來源于西南官話[7]80。在語音、語義、詞義以及語法結構上,海南軍話各片區與當地的其他方言群體都有顯著的區別,雖然在語言習慣上,其他方言對海南軍話亦多有影響,但這種影響卻不是絕對的,也不能改變其西南官話系統的歸屬。如三亞崖州區便有閩語方言海南話、粵語方言邁話、西南官話軍話等三種漢語方言以及黎語方言的存在。四種方言均分屬不同語系,存在明顯的差異。但在長期發展中,四種方言都或多或少帶有彼此的語音特點,如崖城軍話的元音有長短之分,這一特征與黎語類似,同時與閩語一樣也存在介音“e”[8]。但這種細微的變化仍然改變不了崖城軍話的西南官話屬性。
通過語言權力的溯源性研究,也可以直接或間接地將軍話移民群體從其他方言的群體中區別出來。由于移民是外來者,外來者在遷入地通常屬于弱勢群體,而其方言也屬于弱勢方言,在本地方言的包圍下,其語言權力逐漸縮小。亦有特殊情況者:在政策性移民中,移民群體可能會是成批次、大規模地遷入該地,甚至超過本地的人口,形成強勢方言;也有在文化上處于先進地位的移民群體在遷入新地后,影響當地的文教發展,從而形成強勢的語言權力。在對海南軍話的調查中我們發現,由于古代操軍話者多為仕宦家族及衛所官兵的后代,他們通常占據了當地的文化資源,在文化上的優勢,也使得海南軍話移民群體在當地相對于其他方言群體占據著更大的語言權力。以崖城軍話移民群體為例,作為孤島式的方言島,崖城軍話移民群體長期被邁話及閩語方言的移民群體包圍,但卻能長期地保持強勢方言的地位。這很大程度上與移民群體具有強烈方言優越感有著密切的關系[9]。崖城軍話移民群體多為仕宦之后,且長期聚居于古崖州的行政與文教中心——崖州城。無論是政治生活還是文化生活,崖城軍話移民群體都處于優勢,學習軍話甚至成為融入崖州“上層社會”的前提[10]。在其他地區的海南軍話移民群體中,也出現了類似崖城軍話移民群體語言權力在本區長期占據優勢的現象。這種語言權力差異將各區海南軍話移民群體與其他方言群體相互區分開來,更體現出了海南軍話移民群體的群體獨特性。
移民群體所操方言內部是否會有差異?答案是肯定的。由于移民具有遷移性、分散性等特點,同一方言群體在移入新地后,有時不會出現抱團聚居的現象,而是分散定居在各地,并被當地方言所包圍從而形成方言島,從而形成了游汝杰先生所謂“墨漬式移民和蛙跳型方言”[11]的現象?!度f歷瓊州府志》載“海南衛內外十一所,原額屯田凡二十二處”[12],成化至萬歷年間瓊州府的軍戶規模也一直維持在3 000戶左右[13]。這些軍屯點就像一點點“墨漬”,在行政及文教權力的助推下慢慢由少數仕宦階層及衛所官兵逐漸暈散開,最后形成一定規模的群體,這也是形成海南軍話群體不同片區的基礎。而在其他方言長期的包圍下,各片區的軍話群體逐漸形成獨立的方言島,并逐漸被分化為崖城、東方、昌江、中和四個方言群體。這種方言上的分化是由移民活動引起的,因而在研究海南軍話群體的移民活動時,又不得不回歸到對其方言流變的研究,所以對這四個方言群體進行軍話群體的內部區群是必要的。
需要明確的是,在長期的語言實踐中,海南各片區的軍話受其他方言的影響,使其語音結構發生或多或少的異變。如東方軍話入聲調已經消失,并入了陽平調,可懂度最高;而昌江軍話和崖城軍話在語言實踐中并沒有失去其入聲調,有五個聲調,因此昌江軍話和崖城軍話可歸為一個片區;儋州軍話則自成一片,但其受儋州話影響較大,其語音也發生了帶有儋州話屬性的異變,出現了內爆音,入聲調亦近乎消失,相較于其他片區,儋州軍話語音特點更為獨特[14]。這些或多或少的異變,正是從語言人類學的角度去區別海南軍話內部不同方言群體的依據。
對方言群體進行內部“區群”的意義在于,在了解其移民活動的總體概況后,內部的“區群”能夠使我們更加直觀地認識到移民在遷入新地后其基本地流變特征,以及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同一移民群體發展的內部差異性。而政府在制定相關的移民政策時,參考歷史上移民活動影響,能夠更好的避免不同移民群體在文化、語言及生活習慣上的沖突。
對移民群體的“定源”工作,歷來都是移民活動研究中最重要也是最具有挑戰性的工作之一。傳統移民史的研究方法有:文獻學、考古學、人口學、歷史地理學、地名學、語言學以及社會學和人類學的方法等[15]。上述幾種方法在長期的實踐中已經得到了科學地檢驗,而語言人類學的引入則是以上幾種方法更好的補充。語言人類學作為一門人類學與語言學的交叉產生的社會科學,在對移民活動的研究中具有其獨到性。其以語言文化背景的角度去研究語言活動、語言習慣及語言的歷史記憶等,無疑會為我們研究移民活動、追溯移民的源流問題及遷移過程所產生的畸變因素提供更為準確的定向。
人類學的文化相對主義認為,任何一種語言都是民族社會發展中的文化產物,任何語言都會在其骨髓中深深根植其文化內涵。與傳統的語言學研究相比較,語言人類學更注重于在特定的社會環境背景中考察其起源[16]。對于移民活動的研究而言,追溯其方言起源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對移民群體遷出源的一個追溯過程。如何使用語言人類學對移民群體進行“定源”?這離不開對移民群體的語言記憶里的文化特征及內涵、語言實踐的特點,特別是在歷史時期其語言權力的變化過程的研究。由于族譜資料的短缺,也缺乏必要的考古資料支撐,單憑語言學上方言可懂度的分析也無法準確地確定其源流問題。在這種情況下,語言人類學派上了用場。
方言是民歌的基礎,并賦予了民歌獨特的民族韻味和地方特色[17]。民歌作為獨特的語言文化現象,也是語言人類學所要研究的主要內容之一。在對海南軍話四地群體的調查研究中,我們發現四地均存在軍話民歌這一典型的語言文化現象,受不同的語言環境及社會文化背景的影響,四地軍話民歌呈現出了不同的留存度。其中以儋州中和的留存度最高,其次為東方,再次為崖城,最后則為昌江。以儋州中和軍話及三亞崖城軍話為例,通過調查,我們發現雖然二地軍話在語音系統存在一定的差異,但二地軍話民歌卻存在一定的共通性,部分歌詞存在高度的相似性,甚至是一致性(見表2)。從地理區位上來看,中和與崖城相距較遠,中間隔有昌江、東方、樂東等市縣,但在民歌詞本上二者卻能超越地理限制,呈現出驚人的一致性,這說明二者在軍話民歌這一文化現象上有著共同的文化根基。

表2 崖城軍話民歌、中和軍話民歌部分歌詞對比
從語言人類學的角度分析,海南軍話各語群共同的語言文化特征說明各語群之間存在著明顯共源性。這一共同的文化現象正是四地軍話移民群體存在共同遷出源的有力說明。那么,海南軍話的源頭何在?馮法強[7]79在對海南四地軍話與西南官話之代表桂柳話、江淮官話之代表南京話及明代通語的比較研究中發現,海南軍話與桂柳話有著諸多相似之處,二者在陽平、陰平、上聲的調值大部分相同,且有相同的音類特征,調值和音類結構的相似說明二者同源,且分離時間較短。而在調查過程中,我們也發現四地受訪者均反映各自所操軍話與廣西柳州話相像,這說明桂柳話與海南軍話關系更為密切。
通過對海南軍話民歌部分歌詞詞本的比較,我們可以發現海南四地軍話群體存在共同的語言文化特征,這說明四地軍話共源;而在語音上,桂柳話較之南京話、明代通語,與海南軍話更為接近,親緣關系更為密切,說明其來源于西南官話的桂柳話。
基于語言人類學的研究方法,我們基本能明確海南四地軍話存在共源,軍話移民群體的主要人口構成應為廣西桂柳人。同時,雖然在與本區其他方言的交流融合過程中,海南軍話各片區也產生了不同程度的異變,但仍保留有西南官話的最基本的語言面貌,這反映出海南軍話群體在求生存過程中的“妥協”。雖然使用語言人類學方法我們能夠對海南軍話群體與海南其他方言區分開來,更能通過對其語言文化特點、語言權力及語言時間的分析中厘清其源流問題,但卻還不能完全復原海南軍話群體的移民路線圖,亦不能梳理出海南軍話在海南島的傳播過程。因此在運用語言人類學研究歷史時期的移民活動時,更應當重視對其他材料的使用,切不能以語言人類學為唯一的研究手段。因為在語言調查中,所選取的語言調查對象存在的感性認知是對研究活動極大的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