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 培
(西南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成都 611756)
親屬稱謂是漢語言群體中使用頻繁的基本詞匯,也是維系家庭和社會生活的重要紐帶。研究親屬稱謂的歷時演變和共時系統,是詞匯研究的重要內容,也是了解某一地區文化特征和社會關系的重要依據[1]1。
方言親屬稱謂的研究成果頗豐,但對海南漢語方言親屬稱謂的研究,目前成果不多。劉劍三[2]對海南漢語方言“姑姨舅”類親屬稱謂的特點進行探析。符其武[3]在做瓊北閩語詞匯研究時提及了親屬稱謂。林春雨[4]29討論了海南文昌話的逆序稱謂。唐可楊、曹海峰[5]探討了海南明清風俗志中親屬稱謂習俗。海南方志中記載的風俗、藝文、建置等方面的內容近年來逐漸得到了關注,但方言的研究成果寥寥。本文的研究對象是海南方志中記載的漢語方言親屬稱謂詞,不辨具體的子方言。
海南漢語方言親屬稱謂詞主要以單音節詞和雙音節詞為主,其中雙音節詞占多數,三音節和四音節親屬稱謂詞數量較少。在我們統計的344個親屬稱謂詞中,雙音節詞187個,占到了54%,單音節詞101個,占29%,三音節詞52個,占15%,四音節詞4個,只占1%。單音節詞如“公、媽、父、母、伯、叔、嬸、兄、哥、姊、妹”[6]759等。雙音節詞如“伯爹、伯姩、哥弟、老弟、大姊、姑嬛、姨嬛、舅嬛、郎家”[7]873等。三音節詞如“外家父、外家母、公爹孫、仔新婦、二伯爹”[7]873等。四音節詞基本上是由雙音節詞組合而來的,如“大姊姨嬛”“大姊舅嬛”[7]873等。從音節方面來看,海南漢語方言詞匯雙音節化的速度要慢于普通話,因此保留了大量的單音節親屬稱謂詞。瓊海市古時稱為樂會縣,我們將宣統《樂會縣志》[8]335和《瓊海縣志》[9]740-741中的親屬稱謂詞進行比較,能夠更加直觀地看出海南漢語方言親屬稱謂詞的承襲,詳見表1。

表1 宣統《樂會縣志》與《瓊海縣志》中的親屬稱謂詞比較
海南漢語方言中的親屬稱謂主要有附加式構詞和逆序構詞。
1.附加式構詞
海南漢語方言親屬稱謂詞多用附加式構詞法,主要分為兩種,附加前綴和附加后綴。前綴中較為典型的有“阿”和“老”,后綴有“囝”。
(1)前綴“阿”
“阿” 用在人名前,有表親昵的感情色彩。海南漢語方言親屬稱謂詞的高頻前綴“阿”,各地在搭配和含義上都有所不同,但幾乎涉及了所有親屬類別,如“阿公、阿媽、阿爹、阿姩、阿姐、阿弟”[9]740等。其中,《瓊海縣志》詳細記錄了親屬的背稱和面稱,如父親背稱為“爸”,面稱為“阿爸”或“爸;母親背稱為“母、娘、媽”,面稱為“阿母、阿娘、阿媽”;祖父背稱為“公”,面稱為“阿公”或“公”[9]740。
(2)前綴“老”
前綴“老”在海南漢語方言中出現的頻率也很高。這一構詞可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為“老”不帶有任何詞匯意義,親屬稱謂詞加“老”后,意義發生改變,如“公”和“婆”是分別用來稱呼“祖父”和“祖母”的,而“老公”和“老婆”則用來稱呼“丈夫”和“妻子”[9]741。第二種為“老”帶有一定的詞匯意義,并兼有一定的語義色彩,“老+親屬稱謂詞”構成擬親屬稱謂,如“伯爹”是用來稱呼伯父的,而“老伯爹”則用來稱呼老伯伯[7]872。
(3)后綴“囝”
海南漢語方言中存在著大量的訓讀現象,訓讀即對某字(詞)不讀其本音,而是用另一意義與之相同的字(詞)來讀它。“囝”《集韻》九件切,在海南方言中讀[kia3],海南漢語方言的中的“仔”和“子”均訓讀為“囝”[10]。“囝”相當于北京話的“兒”或“子”,不同的是“囝”在海南方言中既可以單獨成詞,表示“兒子”,又可以作為詞綴。第一種是與表示性別的方言特征詞結合,表較小的人。如稱呼女兒為“妰女甫囝”[ta1bau3kia3][6]741,[7]872,[11],“妰女甫”是“女人”的意思,加上“囝”,表“女兒”。又如稱呼兒子為“公爹子”[ko?1de1kia3][11]。第二種是表示喜愛或親昵的感情,如稱呼丈夫為“老公仔”[lau4ko?1kia3],妻子為“老婆仔”[lau4Φo2kia3][7]873。
2.逆序構詞
海南漢語方言有一種特殊的稱謂法,即“稱謂+排行”的逆序稱謂法,這種稱謂在《文昌縣志》中有所記錄,而未見于其他區縣方志。如稱呼“小叔”,澄邁話為“尾爹”[12],而文昌話為“爹尾”[7]873,顯然,這是“排行最小的叔父”倒裝而成的。與此類似,“爹五”表示“五叔”[7]873。這種逆序稱謂是文昌特有的,但逆序稱謂并不是文昌親屬稱謂的唯一說法,符合漢語偏正結構的“二爹”也可以用來稱呼“二叔”[7]873。
有學者做過調查,這種逆序稱謂只在文昌地區較為普遍,農村地區和老年人群體中使用人數較多,而城鎮年輕人則較少使用這種稱謂[4]30。
與普通話相比,海南漢語方言親屬稱謂有其獨特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具體體現在有偏稱現象,從他稱謂,“同指異稱”現象以及稱謂共用現象。
偏稱即對父母以疏稱謂,是我國東南沿海的習俗。早年間,父母擔心生下來的孩子難以養活,便讓子女以不太親近的稱謂來稱呼自己。早在唐代,就有稱父為哥的現象,《舊唐書》記載玄宗稱高宗為四哥[13],《淳化閣帖》收唐太宗書和唐高宗書,太宗稱“哥”稱“敕”[14]。
偏稱現象在海南也存在,如道光《瓊州府志》[15]和宣統《樂會縣志》[8]皆記載有“母,曰娘,曰媽。孺子恐其難養,則令稱母為嫂,或曰姐,曰姩。”這充分說明了古時海南地區人民的迷信心理,認為若子女的生辰八字與自己相克,則會發生不幸,為避兇求福,打破相克,刻意選擇疏遠的稱呼,以求在稱謂上否認原本的父母與子女的關系。這種稱謂變成一種習俗延續了下來,現在依然保留在海南某些地區,如萬寧話的“父親”可稱為“父、爹、兄、哥、叔”,“母親”可稱為“母、娘、嫂、姐、嬸”[11]。
胡士云[1]28指出“從他稱謂”是用同一個親屬稱謂形式來表述兩種或兩種以上的關系,這種稱謂的使用受范圍和輩分制約。從范圍上看,從他親屬稱謂多用于一個家庭內部。從輩分來看,從他稱謂多見于平輩或上下各差一輩的關系中。平輩婚姻關系中存在從夫稱謂和從妻稱謂,上下差一輩的血緣關系中存在從母稱謂和從子稱謂。
“從夫稱謂”和“從妻稱謂”現象普遍。如媳婦稱“夫之父”為“爸”,“夫之母”為“母”,稱呼丈夫的姐姐為“姐”,稱呼丈夫的妹妹為“姑嬛(哥稱其妹)”;丈夫稱岳母為“媽”,稱岳父為“爸”等[7]873。
“從母稱謂”現象也存在,如在萬寧[11]和樂東[6]759,“外祖母”和“祖母”都可稱為“媽”。
“從子稱謂”在海南也不乏其例,多見于平輩稱謂中。在萬寧,稱呼妹妹為“姑母”[11];在屯昌,稱呼妹夫為“丈爹”[18];在文昌,稱呼夫妻為“爹姩”,稱呼弟弟為“舅嬛”,稱呼弟媳為“妗”[7]873。夫妻雙方對兄弟姐妹及其配偶的稱呼,多包含了“爹、姑、姨、姩、妗、舅”等詞根,這些都是站在子輩角度的稱謂。
“同指異稱”是指稱呼同一親屬關系人所用的稱謂形式不同,胡士云[1]94指出,普通話中每種稱謂平均有五種以上的說法,而這一現象在祖輩、父輩、平輩、子輩和孫輩的親屬稱謂語中都普遍存在。
同一親屬關系的人在不同的方言點有不同的稱謂形式。如外祖父之稱,樂東稱為“公”[6]758,瓊海稱為“公”“阿公”[9]740,萬寧稱為“外公”“外家公”[11]。伯父之稱,樂東縣稱為“伯”[6]759,瓊海稱為“伯爹”[9]740,萬寧則稱為“伯爹”“阿爹”[11]。
即便在同一方言點,稱謂有時也不同。在萬寧,姑媽有三種稱呼,分別為“姑母”“姑嬢”“嬢”[11]。姐姐有四種稱呼,分別為“姊”“大姊”“姐”“阿姐”[11]。在瓊山,弟弟有三種稱呼,分別為“□□lau3di5”“□□ku5xia?2”“□tok7’”[16]。
稱謂共用指同一方言點中同一個親屬稱謂形式所指稱的對象不同。普通話中,不同的親屬關系人一般都有不同的稱謂形式,而在海南漢語方言中,卻普遍存在著不同親屬關系使用相同稱謂形式的現象,具體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父系親屬和母系親屬稱謂共用現象
父系母系親屬稱謂共用的現象在祖輩、父輩中較為多見,如表2。

表2 父系、母系、親屬稱謂共用現象
由上表可見,祖輩親屬稱謂中,樂東話稱祖父和外祖父都為“公”,稱祖母和外祖母都為“媽”;瓊海話稱祖父和外祖父都為“阿公”(面稱)、“公”(背稱);稱祖母和外祖母都為“阿婆”(面稱)“婆” (背稱);萬寧話中祖母和外祖母都可稱呼為“媽”。
父輩親屬稱謂中,瓊海和文昌有父系和母系親屬稱謂共用的情況。瓊海話稱伯父和舅父(比母親大)為“伯爹”,父母之姐都稱為為“姆”,父母之妹都稱為“女萬”。文昌話稱父母之姐妹都為“姆”和“邁”。
2.血親和姻親親屬稱謂共用現象
有些地區的親屬稱謂不僅不區分父系和母系,也不區分血親和姻親。這種現象在平輩稱呼中較為多見,如表3。

表3 血親和姻親親屬稱謂公用現象
平輩親屬稱謂中,萬寧縣和文昌都有血親和姻親稱謂共用的現象。萬寧的“哥”既可用來稱呼“哥哥”,也可用來稱呼“姐夫”。文昌可以用“哥”來稱呼“哥哥”,也可來泛稱“姐夫”,不同的是稱“哥哥”時音為[go6],泛稱“姐夫”時音為[go1]。可見,在文昌話可以通過語音手段來區分“哥哥”和“姐夫”的稱謂。
一定時期的親屬稱謂可以反映該時期的社會關系。通過對海南方志中漢語方言親屬稱謂詞的考察和研究,我們可以認識到其所折射出的社會和歷史。
海南作為中國邊陲之地,長期處于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封建宗法等級制度森嚴,這種等級也體現在家庭中。稱謂的使用表現出“長幼有序,貴賤有別,貧富輕重皆有稱”的特點。宣統《樂會縣志》載:“父母稱呼貴賤各別,上戶則稱官稱娘,中戶則稱哥稱嫂,下戶則稱爹稱媽。”[8]嚴格地區分了社會各階層對父母的稱謂,以體現等級尊卑。社會分層是社會價值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應當與當前社會的價值體系相一致,當代中國的階層結構,是一個綜合體,強調建設“和諧社會”,追求社會公正,弱化等級觀念[17]。舊時依據社會等級稱呼親屬的現象在海南的絕大部分地區已經消失,但在屯昌話中,還能在親屬稱謂中看到舊時等級制度的痕跡。如屯昌話稱“父親”為“阿官”,媳婦稱丈夫的父親為“官爹”[18],都保留了封建社會中上戶所用的稱謂“官”,這種承襲,一方面可能體現了男性長輩的地位及威嚴,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家庭關系在社會生活中依然占據重要的地位。
在中國長期封建社會制度的壓迫下,男尊女卑的觀念根深蒂固。這在海南漢語方言親屬稱謂系統中有明顯的表現。如通行于瓊海[9]741、文昌[7]873、屯昌[18]的“姆”雖然可以兼稱父系和母系的親屬,但性別則明確為女性。女性的配偶及子女稱呼女方親屬時,常常加上標記詞“外”以示內外之別,如道光《瓊州府志》“母之兄弟”稱為“外伯爹”,這也與許多方言區的稱謂相似。海南絕大部分地區(包括海口、樂東、瓊海、文昌、萬寧、澄邁、白沙、屯昌。)都稱“女婿”為“郎家”,部分本該使用女性稱謂的地方卻被男性稱謂所替代,這也從側面反映出該地區重男輕女的傳統思想觀念。
海南漢語方言對“父之姐妹”和“母之姐妹”的稱呼重視長幼之分,如父母雙方的姐姐均稱為“姆”,妹妹均稱為“女萬”[9]741。除此外,舅類稱謂也有長幼之別,母親的哥哥稱為“伯爹”,母親的弟弟稱為“舅爹”[9]741。這種父母之兄弟姐妹長幼區分與古漢語以及北方類型稱謂不同。劉丹青[19]認為這可能是受到百越-壯侗語的影響。黎語是壯侗語族的一支。《白沙縣志》[20]317-318記錄了詳細的黎語親屬稱謂,試將其與《瓊海縣志》中記錄的瓊海話比較,可發現它們在父母兄弟姐妹的親屬稱謂上有著一致的地方,如表4。

表4 海南漢語方言與黎語的親屬稱謂
與黎語相比,漢語方言雖然用詞大不相同,但在詞義系統上卻與黎語相似。黎語的親屬稱謂嚴格區分長幼,不僅父母的兄弟姐妹長幼有別,其配偶的長幼也要進行區分。除上表列舉的之外,黎語在平輩稱謂中也有長幼之別。如“堂姐(父弟、父妹之女)”與“表姐(母弟、母妹之女)”都稱為“□no?2”[20]317。由上表還可看出,黎語比漢語方言更加不注重血親與姻親稱謂的區分,如“舅父(母之兄)”“姑父(父姐之夫)”“姨夫(母姐之夫)”都稱謂“□sщi3”[20]318。“姑母(父之姐)”“姨母(母之姐)”“舅母(母兄之妻)”都稱為“□ki?4”[20]318。我們能從以上親屬稱謂系統中看到黎語的影子,而黎語的親屬稱謂系統中也出現了海南漢語方言借詞,并逐漸保留了下來[21]。語言接觸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在兩種語言的詞匯系統中均有不同程度的體現。
親屬稱謂是我們了解地域民族文化的一扇重要窗口,它的形式和內容會隨著社會的變遷而改變。本文依托海南地方志中的方言材料,整理海南漢語方言親屬稱謂詞,通過描寫和對比,從親屬稱謂詞的形式特點、語用特點以及其所反映出的社會文化特征三個方面做了介紹與分析。海南漢語方言親屬稱謂詞保留了其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但也隨著社會的變遷與民族的交往展現了其與普通話和少數民族語言的共性特征。最后,由于語料全部來源于地方志文獻,各地方志編寫者不同,體例不一,出版時間不盡相同,有的已經距今時間較長,研究結果會帶有一定的片面性和滯后性,還需要日后輔之以方言調查,這樣才能更加全面地反映海南漢語方言親屬稱謂系統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