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卓 馬赟 李婷 張亞楠 延小麗 陳志強
糖尿病腎病(diabetic nephropathy,DN)是臨床上最常見的糖尿病并發癥之一,也是終末期腎病最主要的病因之一[1]。糖尿病腎病對人體的主要危害來自于微血管病變引起的腎小球硬化[2],早期多無明顯癥狀,繼以水腫,持續白蛋白尿、腎功能受損、高血壓等為主要臨床表現。糖尿病腎病在中醫古籍中無特定的病名,各醫家多將其歸屬于中醫“消腎”“水腫”“尿濁”“關格”范疇。糖尿病腎病病因復雜,進展迅速,目前發病機制復雜且尚不完全明確,仍缺乏病因性治療的手段,因此延緩糖尿病腎病的進展,減輕并發癥的危害,提高患者的健康水平,具有重要的醫學價值和社會意義[3]。
“以通為用”原是中醫對六腑生理功能的基本概括。隨著中醫理論的不斷發展,各代醫家逐漸賦予通法更深更廣泛的含義。李宗源在《醫綱提要》中指出:“通之義有三:一曰宣通, 二曰攻通,三曰旁通。”通法含義不僅局限于通六腑,更包含宣通氣機、活血化瘀、發汗、涌吐、通絡等[4]。在當前社會背景下,人們生活環境與之前相比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2型糖尿病發病率遠超1型。當代糖尿病腎病患者臨床癥狀多以實證為主。大部分患者多有情緒焦慮、形體肥胖、胸悶脘痞、身體困重、口中粘膩而不欲飲、面色紫黯、爪甲紫黯,舌質淡黯或有瘀斑、舌體胖大、舌苔黃厚,脈滑數等臨床表現,其中醫病機與氣機郁結、濕滯三焦、瘀血阻絡密切相關,在治療過程中將“以通為用”貫穿始終。
當今社會競爭愈發激烈,人們心理壓力亦越來越大,抑郁、憤怒、恐懼等不良情緒對人體的傷害越來越大。李玉爽等[5]認為情志失調是消渴病產生的原因之一,情緒過激,超過肝臟調節限度,則機體內在的平衡狀態被打破,造成一系列的心身反應疾病。隨著“生物—社會—心理醫學”模式的提出,現代臨床醫學發現糖尿病的發生發展與心理因素密切相關,即糖尿病是一種身心疾病[6]。情緒激動會使交感神經興奮,引起胰高血糖素分泌增加,繼而血糖升高。情志憂郁影響患者的日常生活,生活質量因此下降,治療的依從性及治療效果也因此受到影響[7]。對于情志與糖尿病的關系,許多古籍都曾有明確記載。《靈樞·五變》言:“怒則氣上逆,胸中蓄積,血氣逆留……轉而為熱,熱則消肌膚,故為消癉。”劉河間《河間六書·三消論》曰:“消渴者……耗亂精神,過違其度,而燥熱郁盛之所成也。此乃五志過極,皆從火化熱,熱盛傷陰,致令消渴。”《臨證指南醫案·三消》說:“心境愁郁,內火自燃,乃消癥大病。”這些闡述都說明肝氣郁結是導致消渴病的病因病機[8]。肝主疏泄,喜條達而惡抑郁,郁怒傷肝,氣機不暢,易從火化,耗傷津液,內生燥熱,發為消渴[9],消渴日久損傷腎絡發為消渴病腎病。胡經航[10]也曾寫到肝氣郁結是導致糖尿病的主要病機, 應以疏肝解郁為首。故氣機郁結是糖尿病腎病的重要致病因素。
在當代生活背景下,飲食不節,過食肥甘厚味成為糖尿病的重要誘發因素。孔微教授[11]認為過食肥甘,濕濁內生,郁而化熱,腎居下焦,濕熱之邪易襲腎臟。《素問·奇病論篇》云:“此肥美之所發也,此人必數食甘美而多肥也,肥者令人內熱,甘者令人中滿,故其氣上溢,轉為消渴。”多食肥甘厚膩,釀生濕熱,濕熱中阻,損傷脾胃,導致脾胃升降失常,水谷精微不得運化,停而為飲,滯而為濕。濕性黏膩,易壅滯三焦。張振忠教授[12]認為糖尿病腎病病機與臟腑功能失調有關, 肺失宣降、脾失運化、腎失氣化, 導致三焦閉塞,決瀆功能受損, 津氣布散障礙,其基本病機是三焦決瀆失職。《素問·靈蘭秘典論篇》云:“三焦者, 決瀆之官, 水道出焉。”決,疏通之意;瀆,水也,亦指溝渠,意指三焦是水液升降出入的通道,三焦將水液傳輸于腎,依賴腎臟蒸騰氣化分清降濁,同時腎臟蒸騰氣化分清降濁需取道于三焦。三焦不通,濕濁趨下,腎體受損。腎不主水,水液氣化無道,泛溢肌膚,發為水腫;腎不主藏,精微外泄,則發為糖尿病腎病蛋白尿[13]。疾病日久,腎臟衰敗,秘別清濁功能減弱,清陽不升,濁陰不降,濕濁毒邪更易阻滯三焦,惡性循環,如環無端,造成血肌酐和尿素氮水平持續升高。
唐容川《血證論》謂:“瘀血在里則口渴,所以然者;血與氣本不相離,因有瘀血,故氣不得通,不能載水上升,是以發渴,名曰血渴,瘀血去則不渴矣。”首次明確提出瘀血與消渴密切相關。國醫大師鄒燕勤教授認為,糖尿病腎病基本病機以脾腎虧虛為本, 濕瘀阻絡為標,而瘀血貫穿糖尿病腎病病程始終[14]。疾病早中期以濕熱濁毒致瘀為主,《丹溪心法》云:“血受濕熱,久必凝濁。”濕熱內蘊,蒸騰津液,血液雍聚,久而成瘀;痰濕阻滯氣機,導致氣滯而瘀。而到達疾病終末期,脾腎衰敗,陽氣不足,陽虛致寒,無力溫煦血行,血行不暢而致瘀。趙玉庸教授提出“腎絡瘀阻”為糖尿病腎病基本病機,腎之絡脈包含運行經氣的經絡之絡及運行血液的脈絡之絡,氣血陰陽虧虛導致經絡運行不暢[15];腎臟小血管迂曲,血行不暢,導致脈絡瘀阻,瘀血濕濁相互膠結,持續存在疾病各個階段。現代研究發現,糖尿病腎病的發生發展與血流動力學改變、微血管病變、血液流變學異常密切相關[16]。血液粘稠度高,流速緩慢導致腎臟灌注不足,糖基化終產物的堆積及炎性介質等多因子的釋放,導致腎小球基底膜增厚、腎小管萎縮,最終導致腎小球硬化,符合中醫學血瘀范疇。故瘀血阻絡貫穿疾病始終,是疾病能否轉歸的重要因素。
針對七情內傷,氣機郁結導致的失眠、煩躁不安、口干口苦、胸腹滿悶不舒、善太息等癥狀。臨床常用小柴胡湯加減,其中柴胡為君,《藥性論》載柴胡“破擁氣”“令人宣暢”[17],其性善條達肝氣,疏肝解郁,升舉肝氣。黃芩為臣,清泄里熱,肅降肺氣。肝氣以升為合,肺氣以降為順,再佐以半夏、生姜,和胃降逆。升降并用,使氣機上通下達,表里通暢。“見肝治病,知肝傳脾,先當實脾”臨床上常配伍陳皮、砂仁、豆蔻等,既能疏通脾胃之氣,又能顧護脾胃之氣,使邪去而不傷正。
《濕熱條辨》中薛生白認為中期濕邪在膜原和三焦, 可以產生各種轉化, 如濕重、熱重或濕熱并重[18],故治濕尤為重要。此類患者常伴有口中粘膩、脘腹痞脹、納呆惡心、舌苔黃厚膩等癥狀。根據《靈樞·營衛生會篇》 “上焦如霧,中焦如漚,下焦如瀆”的三焦生理特點,制定三焦分利治之的基本原則。吳鞠通在《溫病條辨》中提出:“治上焦如羽,非輕不舉;治中焦如衡,非平不安; 治下焦如權,非重不沉。”故治上焦,宜宣通,常用藿香、佩蘭、香薷、桔梗等芳香化濕、開宣肺氣之品。肺為水之上源,上焦得通,如提壺揭蓋,三焦氣機得以通暢;治中焦,宜疏通,常用陳皮、半夏、砂仁、白豆蔻、焦神曲、白術等苦溫燥濕之品,其中陳皮、半夏常以對藥使用,半夏性辛溫,主燥濕化痰,《本草從新》曰:“半夏乃治濕痰之主藥。”陳皮性辛、苦、溫,入脾胃經,偏于行氣、下氣之效,兩者合用,彰顯“治痰先治氣,氣順則痰消”之意。此外,還多用砂仁、豆蔻、焦神曲、白術等健脾補氣化濕藥,重在健脾醒脾,以治生痰之本。諸藥合用,中焦氣機得以疏通,痰濕之邪得以運化;治下焦,宜攻通,常用攻毒泄濁,淡滲利濕之品,如土茯苓、積雪草、蒲公英、蛇舌草、酒大黃等苦寒泄濁之品使濕濁從大腸而去,從而減輕腎臟負擔;茯苓、冬瓜皮、車前子、薏苡仁等淡滲利濕之品,使濕濁從膀胱去而達到利水消腫的效果。
糖尿病腎病日久患者可見面色黧黑、肌膚甲錯、肢體麻木刺痛、舌色暗紅有瘀斑、舌下絡脈迂曲等癥狀。諸多醫家一致認為久病必瘀,瘀血不去,腎氣不生。故將通絡消癥貫穿治療始終。臨床常用丹參、當歸、川芎、紅花等活血化瘀之品,其中丹參既活血祛瘀,使得瘀血去,新血生,又涼血滋陰;當歸補血兼活血;川芎為血中之氣藥,活血兼行氣,同時氣行則水行,增強祛濕利水藥物的效果;紅花活血通經止痛。此搭配共奏瘀血去、新血生、氣機暢、化瘀生新之效。現代臨床研究表明,活血化瘀藥物可改善患者血液高凝狀態,增加腎臟入球動脈和出球動脈的血液供應,改善腎臟微循環,對減少尿蛋白,改善腎功能療效顯著[19]。葉天士《臨證指南醫案》曾提到“大凡經主氣,絡主血,久病血瘀”“初為氣結在經,久則血傷入絡”。根據久病入絡這一特點,常加用藤類藥物,如青風藤、海風藤、絡石藤、雞血藤等,明代倪朱謨《本草匯言》曾說到:“凡藤蔓之屬,皆可通經入絡。”藤類植物攀援性強,柔韌有力,無處不達,取類比象,藤類藥物能夠通經活絡,搜剔腎絡之邪。葉天士《臨癥指南醫案》言:“久則邪正渾處其間,草木不能見效,當以蟲蟻藥疏通諸邪。”疾病日久,瘀血阻滯腎絡,病位之深僅用草木之藥效果欠佳,非血肉有情之品不能及也。故重視動物類藥物的使用,如鱉甲、地龍、水蛭。鱉甲善于軟堅散結,活血消癥;地龍、水蛭性善走竄,長于通行經絡,直達病所,對糖尿病腎病日久,瘀血阻于腎絡效果顯著。現代藥理學研究表明,蟲類藥對降低尿蛋白定量,改善低蛋白血癥具有明確的效果[20-21]。
在糖尿病腎病發展到后期階段,患者往往出現納差甚至不能進食、惡心嘔吐、大小便閉等濕濁毒邪內盛的表現,在此階段若不加特殊干預,患者將出現血肌酐迅速升高,到達尿毒癥期。患者的食欲對疾病的治療至關重要,諸病能食者,雖病重但仍可挽救。《內經》始, 就有“人以脾胃為本, 蓋人受水谷之氣以生”,張仲景也曾說:“有胃氣則生,無胃氣則死。”食欲可看作是胃氣的外在表現。針對上述癥狀,需專注于病人的食欲問題,常用半夏瀉心湯合二陳湯加減,辛開苦降,調暢氣機, 甘溫調補,扶助正氣,使清陽得升, 濁陰得降, 中焦氣機升降恢復正常,脾胃運化功能得以改善,從而能夠進食,使得氣血生化有源,疾病向好的方向發展。正如《素問·經脈別論篇》所言:“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并行。”只有脾胃功能正常,氣血津精才能化生,四肢百骸才能得以濡養,機體才能進行正常生理活動。臨床治療中通常一到兩周的時間,患者惡心嘔吐癥狀將得到明顯緩解,食欲得以改善。
在糖尿病腎病的治療過程中離不開補氣、補陽法的應用。氣屬陽,主動,主煦之;血屬陰,主靜,主濡之。氣為血之帥,氣行則血行,血液在脈道中正常運行,主要依靠氣的鼓舞和推動。氣虛運化水液無力,可致痰濕內停;氣虛無力統血,可致瘀血阻滯。生黃芪在臨床治療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張景岳言:“黃芪味甘氣平,氣味俱輕,升多降少,陽中微陰。”黃芪生用,有走而不守的特性,在補氣之余更善于鼓氣,使氣行而不滯。對于水腫較輕,微量白蛋白尿的患者,黃芪用量通常為30~45 g,補養正氣,鼓邪外出。黃芪性善走表,具有利水消腫的作用。《本草正義》中贊其:“能直達人之膚表肌肉, 固護衛陽,充實表里,是其專長,所以表虛諸病,最為神劑。”此外,《醫學衷中參西錄》曾寫到:“善利小便。”小劑量黃芪不足以達到利水消腫的作用;對于水腫較甚,大量蛋白尿,24小時尿蛋白定量3 g以上的患者,臨床常用量加至90~120 g,以補肺健脾,利水消腫,臨床效果顯著。現代藥理學研究也表明黃芪中包含的活性成分黃芪多糖、黃芪甲苷Ⅳ等具有調節血糖,降低血脂,降低尿蛋白,利尿等藥理作用[22-23]。
在糖尿病腎病的治療過程中還應重視溫陽藥物的使用,例如仙茅、仙靈脾、巴戟天等,對溫腎陽、補腎精具有明顯效果。溫陽藥的使用不僅起到溫補腎陽的作用,更可以達到溫通的目的。《靈樞·五癃津液別》云:“陰陽氣道不通,四海閉塞,三焦不瀉,津液不化,水谷并行于腸胃之中,別于回腸,留于下焦,不得滲膀胱,則下焦脹,水溢則為水脹。”疾病日久脾腎衰憊,脾陽虛無力運化水液,導致濕濁內生,腎陽虛不能司膀胱開闔,使濕無去路,由此導致痰濕內盛。陽虛無力溫煦脈道,寒凝血脈,可致瘀血阻滯。故溫補腎陽以壯命門之火,使得陽盛推動氣行,氣行則推動水行瘀散。
糖尿病腎病是糖尿病最嚴重及常見的并發癥之一。其隱匿性強的特點要求患者在日常生活中加以重視,嚴格控制血糖,并且定期檢查微量白蛋白尿情況,做到早發現早治療,延緩疾病的發展。在中醫藥治療過程中,根據當代患者的體質特點,將“以通為用”貫穿始終,準確辨析相關證候規律與特征,根據正邪虛實輕重,靈活用藥,臨床效果良好,將有望延緩糖尿病腎病的進展,提高患者生活質量,對臨床論治思路的探索具有一定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