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是中國自古至今表示新聞傳播非常重要的概念,比如進奏院狀報、邸報、朝報、小報以及京報等,近代以后刊登新聞的紙質媒介叫報紙,專業媒介刊發新聞叫報道。那么,“報”字究意從何而來,又為什么叫“報”呢?這是一個事關中國古代報紙起源以及新聞傳播活動規律性的問題。陳寅恪先生曾云:“凡解釋一字即為一部文化史”,關于社會學、倫理學意義上的“報”,學界已進行了諸多的研究,但關于傳播學意義上“報”的研究還很少,為此,筆者不揣淺陋,置喙其中,以求教于方家。
根據王國維先生的觀點,商代甲骨文中的“匚”等字即為“報”(該觀點得到了學界比較一致的認同),其原義為“郊宗石室”[1],是商代的祭名之一,其意為對于神祖的報謝:“報,答也,酬也。”(《集韻·號韻》)“報,報德謂祭也。”(《國語韋氏解·卷四》)“祭有祈焉,有報焉,有由辟焉。”(《禮記·郊特牲》)例如:“貞,其匚于上甲家。”(《甲骨文合集》13581)意為商王等對于先王神上甲(保佑)的報謝。而在西周金文中才開始出現的、作為繁體的“報”,則表示報怨意義上的“報”:“報”的左半部分表示用來夾犯人雙手的刑具,右半部分是用手捕人之形(即降服之“服”的前身),合起來的意思是“當罪人也。”(《說文解字》)如:“皇帝哀矜庶戮之不幸,報虐以威。”(《尚書·周書·呂刑》)“壬戌,大敗宋師,以報其入鄭也。”(《左傳·隱公十一年》)
直至今天,報謝與報怨意義上的“報”,一直都是“報”非常常用的涵義與用法,而這也衍生出了傳播意義上“報”的第一個涵義與用法——表示當事雙方之間在信息層面上的回應。報謝與報怨意義上的“報”一般表示物質(或物質兼信息)層面上的回應,而我們這里講的當事雙方之間的回應,主要指信息層面上的,而且大多是非謝非怨、中性的,例如戰國時期的《報燕王書》是樂毅對于燕王(派人責備自己)的一種回應,西漢的《報任安書》是司馬遷對于其友人任安來信的回信,“將已受命,拜而報君曰:‘臣聞國不可從外治……’”(《六韜·龍韜》)是將軍對于君王(派遣自己出征)的一種回應。最值得注意的是下面這條史料:“郡國皆有邸,所以通奏報,待朝宿也。”(《西漢會要·卷六十七》)這條史料曾經被不少人認為是漢代存在邸報的證明,但實際上這里的“報”,指的是朝廷對于臣下之“奏”的批復(回應的一種形式)。《唐六典》曰:
臣下章奏皆上書尚書,尚書上于天子。凡群臣上書通天子者,凡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駁議。章者稱稽首上書,謝恩陳事詣闕通者也;奏者上言稽首、下言稽首以聞,其中有所請若罪,法劾案公府送御史臺校,送謁者臺通者也;表者上言臣某言,下言臣某誠惶誠恐、頓首死罪,死罪左方下附曰:某官臣某甲上以詣尚書通者也。公與校尉諸將不言姓,大夫以下皆言姓。報章曰聞,報奏曰可。其表文尚書報所上,云已奏……(《唐六典·卷八》)
從這段史料可以看出,漢代臣下上奏皇帝的公文,一般都需經過尚書這個環節,而朝廷(皇帝、尚書等)對于臣下的上奏進行批復,就被稱作“報”:“報奏曰可。”(意為:批復臣下的上奏用“可行”)所以“郡國皆有邸,所以通奏報,待朝宿也。”的意思就是:各個郡國在京師里都有邸,其作用就是為了讓郡國長官或其派遣的使者在京城時臨時居住,以向朝廷上奏言事,以及等待朝廷的批復;或是供郡國長官或其使者在等待皇帝上朝接見之前的住宿之用。
除了對等、回應意義上的“報”以外,在春秋戰國之際,還產生了主動傳報、稟報意義上的“報”,這是本文探討的重點。
春秋戰國之際,社會出現了大變革,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各種利益群體的分化與組合,這就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利益共同體,這在當時一般被稱之為“黨”。據劉澤華教授的分類,主要包括地緣性的黨、血緣性的黨、有一定隸屬關系的黨、政治性的黨、利合志同相結的黨以及結盟的黨等[2]。這其中,除地緣性的鄉黨以及部分血緣性的黨以外,大多數的黨都以向外爭取利益作為主要目標,也即是具有利益等方面的偏私(與“公正”相對)性:“吾聞事君者比而不黨,夫周以舉義,比也。舉以其私,黨也。”(《國語·晉語五》)“夫私者,壅蔽失位之道也……朋黨比周,以立其私。”(《管子·任法》)“治國無法,則民朋黨而下比,飾巧以成其私。”(《管子·君臣上》)而“公”、“正”、“義”等則往往意味著對于偏私性“黨”的否定:“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尚書·洪范》)“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譽民,不恤公道通義,朋黨比周,以環主圖私為務。”(《荀子·臣道》)“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荀子·強國》)“所謂直者,義必公正,公心不偏黨也。”(《韓非子·解老》)“阿黨不公。”(《呂氏春秋·審應》)“群臣朋黨比周以隱正道。”(《韓非子·飾邪》)所以,這一時期被稱之為“黨”的共同體,其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利益的偏私性。
春秋以前,正面、報德意義上的“報”,大多還具有對等性的特征,即“施”與“報”的分量在大體上是相當的,但到了春秋戰國以后,隨著君主專制政體的逐步建立,這種正面、報德意義上的“報”越來越具有了不對等性:“報機制的對應性法則只對等級內有效,是橫向作用的;在縱向上,上對下即使做份內之事也是‘恩惠’,下對上則只有感恩戴德、以死相報。因為事實上巨大的不平等,報機制中封建的、迷信的異化內容也隨著封建中央集權的強大逐漸增多。”[3]也即是說,帶有非平等、依附性的“報”越來越多,如“必行其私,信于朋友,不可為賞勸,不可為罰沮,人臣之私義也。”(《韓非子·飾邪》)“為人臣者聚帶劍之客,養必死之士。”(《韓非子·入奸》)“巖穴之徒皆私門之舍人。”(《韓非子·外儲說右下》)這些“必死之士”、“舍人”等恰恰是因受到主子的私恩,而反過來維護他們主子所代表的共同體利益的,這也被法家稱之為“私義”:“民多私義”(《商君書·畫策》),“破公家而成私門”(《戰國策·魏策一》),“士為知己者死”(《戰國策·趙策一》)。而帶有依附性、向心力的“報”往往就是這種私義的表征:“死士,欲以死報恩者也。”(《戰國策補釋·卷六》)“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眾人遇臣,臣故眾人報之;知伯以國士遇臣,臣故國士報之。”(《戰國策·趙策一》)“國士報之”指的就是戰國時豫讓以死來報答禮遇自己的智伯的故事。從這一時期開始,不唯物質性的“報”,就連信息性的“報”,也同樣具有了屬于“私義”范疇的、維護以主子為代表的共同體利益的偏私性,如“漁父……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與!’乃下求之……”(《莊子·漁父》)“生間者,反報也。”(意為活的間謀,是趕回來報送信息的)(《孫子兵法·用間篇》)“公子(魏國的信陵君)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史記·魏公子列傳》)
帶有依附性、向心力的“報”是把外部信息傳達到共同體內部的一種偏私性傳播,但在中央集權的古代社會里,因自然經濟長期占據主體地位,關于商品經濟的信息不可能被持續不斷地傳遞,而最有可能被持續傳遞的(持續傳遞是報紙出現的必要條件)是帝國官僚體系內部官吏們所關注的政治、軍事信息。由于朝廷是每天都會更新的政治、軍事信息的總匯,所以,只有當朝廷成為某個共同體的外部時,這種“報”才有可能會是持續的。在唐代的進奏院狀報產生之前,把朝廷信息持續傳播到某一共同體內部的情況實際上已經存在了,這種傳播自然是偏私性的、為了共同體自身利益的,因此與君主代表的“公”的利益是相違背的,戰國時期的思想家對此已有論述:“朋黨比周,以環主圖私為務,是篡臣也。”(《荀子·臣道》)“大臣比周,蔽上為一,陰相善而陽相惡, 以示無私,相為耳目,以侯主隙,人主掩蔽, 無道得聞,有主名而無實。”(《韓非子·備內第十七》)所謂“環主圖私”、“相為耳目,以候主隙”實際上就包括不斷地把以君主為中心的朝廷信息傳遞到共同體(所謂“比周”)內部,這一常常被稱之為“報”的過程。這里試舉幾例:
桀等因謀共殺光,廢帝,迎立燕王為天子。旦置驛書,往來相報。《漢書·燕剌王劉旦傳》
這條史料說的是漢武帝時燕王旦意圖謀反,與在朝廷中的上官桀等(彼此為利益共同體)互通信息(即“往來相報”),這其中就包括上官桀把朝廷信息傳遞給燕王旦。
時晉王在揚州,每令人密覘京師消息,遣張衡于路次往往置馬坊,以畜牧為辭,實給私人也。《隋書·榮毗傳》
隋朝時的晉王秘密地派人從京師往揚州傳遞朝廷消息,這里雖然沒有使用“報”,但“實給私人也”與“報”的涵義一樣,表征著信息傳播的偏私化性質。
祿山……常令其將劉駱谷留京師诇朝廷指趣,動靜皆報之。(《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一》)
安史之亂之前、進奏院設立之前,安祿山就已經派將領常駐京師,打探朝廷的一舉一動,然后傳報給自己。
但總體來說,這種共同體為了維護自身利益而進行的偏私性傳播,一般都因與朝廷所代表的“公”的利益相背,而被朝廷所禁止,如漢代統治者就認為“泄露省中及尚書事者,機事不密,則賊害成也。”(《漢書·卷一百》)為此還專門設有“探知秘事”、“探知尚書”等罪[4],此后的朝代也大都設有“泄露禁中語”等罪。雖然有像上面幾例那樣的秘密新聞信的情況,但因朝廷的禁令,這種新聞信的傳播在空間上非常有限,在時間上也很難持續太久,這就導致了中國古代報紙在唐代安史之亂之前一直難以出現。安史之亂以后,由于唐代中央政府統治力的下降等原因,各藩鎮的進奏官可以明目張膽地向他們的藩帥進行偏私性的朝政新聞傳播,這種新聞傳播從載體上說是進奏院狀,但由于其帶有非常明顯的維護藩鎮這個共同體利益的偏私化性質,因而也被稱之為進奏院報狀、進奏院狀報等,乃至于直接被稱為“報”[5],這個“報”就表示維護共同體利益的偏私性傳播。
個體對于共同體具有依附性、向心力,共同體對于個體也同樣具有凝聚力、粘合性,與此相關的新聞傳播也叫做“報”,這種“報”在宋代的官方邸報之前雖然很少見,但也并非沒有,比如:“義康左右愛念者,并聽隨從;資奉優厚,信賜相系,朝廷大事,皆報示之。”(《宋書·卷六十八》)講的是南朝宋的大臣劉義康被從中央派到地方擔任太守,朝廷對其的賞賜以及與其的書信不間斷,且在信中把朝廷大事都通報給他,這種新聞信顯然很接近于宋代以后的官方邸報,其目的也是為了維系他對于自己與朝廷之間這個共同體的認同。
宋代以后經過官方審定發布的邸報,與之前的唐代進奏院狀報以及其他維護共同體利益的、偏私性傳播的“報”相比,最大的不同在于,過濾掉了可能會使各個君主以外的共同體“環主圖私”、“相為耳目,以侯主隙”的內容,比如宮廷內斗、朝廷黨爭以及對外戰爭失敗等的消息:“進奏院逐旬發外州軍報狀……將災異之事悉報天下……京東逆黨未必不由此而起狂妄之謀……災祥之事,不得輒以單狀偽題親識名銜以報天下。”(《宋會要輯稿·刑法二》)“凡議時政得失,邊事軍機文字,不得寫錄傳布。”(《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百四十五》)而盡可能地使地方共同體的利益與中央政府的利益相一致,也即是努力達到“共贏”、“共享”的局面。“如果說,傳遞觀中傳播一詞的原型是出于控制目的而在地域范圍拓展信息;那么儀式觀中傳播一詞的原型是一種以團體或共同體的身份把人們吸引到一起的神圣典禮。”傳播的儀式觀認為,“傳播的起源及最高境界,并不是指智力信息的傳遞,而是建構并維系一個有秩序、有意義能夠用來支配和容納人類行為的文化世界。”“傳播往往與‘分享’、‘參與’、‘團體’以及‘擁有共同信仰’這一類詞有關”,“反映了‘共性’、‘共有’、‘共享’與‘溝通’(即‘傳播’)在古代有著同一性和共同的詞根。”[6]在一定意義上,宋代官方邸報是以中央與地方“共有”、“共享”帝國政治性為主的新聞信息,建構“擁有共同信仰”的共同體認同為目的的。這個“共同信仰”概括起來,就是帝國官僚體系的整體、共同利益至上。皇帝的權威固然要維護——邸報中排在首位的皇帝詔旨與皇帝起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維護皇帝的權威:“庶幾朝廷命令之出,天下通知。”(《宋會要輯稿·職官二》)但為了共同體的利益,當皇帝犯錯而損害共同體利益時,皇帝甚至也要通過下“罪己詔”等途徑來自我批評,如“前日忽傳邸報,六月十四日陛下降罪己之詔,臣伏讀流涕……”(《鄖峰真隱漫錄·卷八》)至于邸報中的官吏任免與刑罰,則更是從共同體利益的角度出發,而對于官員進行的調度、賞罰:“進奏院逐旬發外州軍報狀,蓋朝廷之意欲以遷授降黜示賞功罰罪,勉勵天下為吏者。”(《宋會要輯稿·刑法二》)所以,宋代以后的官方邸報之“報”,依然具有偏私性傳播的涵義——相對于所有社會階層來說,邸報所傳播的主要是與帝國官僚系統內部官員利益相關的信息,而與普通百姓即“民”的利益最為密切的水災、旱災等災難性、民生性信息,則較少能在邸報上傳播:“將災異之事悉報天下,奸人贓吏、游手兇徒喜有所聞,轉相煽惑,遂生觀望……”(《宋會要輯稿·刑法二》)這與宋代統治者“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二十一》)的理念完全吻合。所以,宋代的邸報也被稱之為“朝報”,就是因為它可以被看作由朝廷發出的、為了建構對于帝國官僚體系這個共同體認同的偏私性傳播。
從邸報的實際傳播效果來看,宋代大量的邸報詩等,大多反映了士大夫們對于帝國官僚體系內部事務、官員的認知以及情感、評價等,雖然也有與普通民眾以及國家有關的內容,但大多是間接的、第二位的。首先是與皇帝及丞相等中央政府官員有關的,如鄭獬《讀邸報》:“天子朝坐朝明光,丞相叩頭三拜章。乞還相印避賢路,愿為天子專城隍。上恩深厚未聞可,丞相退讓聞四方。濃書大紙批圣語,鳴騶卻入中書堂。”(《鄖溪集·卷二十六》)陸佃《依韻和門下呂相公從駕視學》:“纁帛升龍日月章,平明鸞輅幸膠庠。侍臣獨恨身千里,邸報空看字數行。故事一遵皇考廟,余波仍及武成王。誰知玉尺橫經處,猶是當時舊講堂。”(《陶山集·卷二》)士大夫讀者們通過閱讀邸報里的內容,對于皇帝及丞相(第二例中的呂相公指的是宰相呂大防)等充滿了正向的情感與評價。其次是關于一般官員的,如“是日坐中觀邸報,云迂叟已押入門下省。”(《蘇文忠公全集·東坡續集卷二》)講的是從邸報中得知朝廷人事變動;洪適《八月下旬觀邸報二絕句其二》:“琴堂少值烹鮮手,壯縣空遭沸鼑名。止火艷薪俱下口,風移全在長官清。”(《盤洲集·卷七》)是對于優秀官員的贊揚。再次是與帝國官僚體系整體利益(這一點與百姓、國家利益有重合之處)有關的事情,其中有為之喜的,主要是對外戰爭取得勝利的消息,如薛繼軒《讀邸報兩首》:“大漠煙塵靜……捷奏騰千里。”(《浪語集·卷五》)“邸報韓侯淮陽之捷,為之喜而不寐。”(《梁溪集·卷一百二十五》)也有為之憂的,如王邁《二月閱邸報》:“書生憂憤空頭白,自有經綸社稷臣。”(《臞軒集·卷十四》)表達了對于賢臣的渴望。此外還有些反映了想融入帝國官僚體系這個共同體的一些士人的心聲,如郭祥正《邸報》:“邊塞瘡痍后,朝廷氣槩中。不才思獻賦,天路恐難通。”(《青山集·卷二十》)
當然,由于現實以及人的思想的復雜性,邸報并不總是能在帝國官僚體系內部發揮正面的認同建構作用。士大夫們在閱讀邸報時,有時也會對之作出霍爾所說的協商式乃至對抗式的解讀,如“直史館孫公冕……每得邸吏報狀則納懷中,不復省視。或詰其意,曰:‘某人賢而反沉下位,某人不才而驟居顯官,見之令人不快耳。’”(《澠水燕談錄·卷第九》)但總體上講,宋代及以后的官方邸報(明清的官方邸報與宋代的相比,并沒有發生質的變化),在帝國官僚體系內部的皇帝與士大夫知識分子之間,建構起了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對于維護這個以皇帝為主導的共同體的整體利益,建構士人們對于這個共同體的認同,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比如“近復關原舊,頻看邸報新。”(《涉齋集·卷六》)“邊事廷伸奏,朝除邸報馳。”(《閬風集·卷四》)說明士大夫讀者無論身在何處,都有可能通過邸報來想象這個共同體。唐庚《讀邸報》:“當今求多聞取士到蓬蓽。時時得新語,誰謂山縣僻?昨日拜御史,今日除諫官,立朝無負漢恩厚,論事不妨晁氏安。臺省諸公登袞袞,閉門熟睡黃紬穩。”(《宋詩鈔·卷四十六》)以及下面這條史料:“臣淳化二年任商州團練副使之日,故團練使翟守素兩曾夏州駐泊,守素與臣同看報狀,見李繼遷進奏事,因謂臣曰,此賊未是由衷,必恐終懷反側。”(《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七》)說明士大夫讀者不僅能通過邸報來想象這個共同體,而且能為了這個共同體或喜或憂,甚至建言獻策,表現出了對于共同體的認同感。
對于共同體而言,表示偏私性傳播的“報”,往往是利益維護與認同建構兼具,只不過有時會有所側重:宋代之前的“報”,雖然大多偏重于共同體利益的維護,但把外部信息傳報到共同體內部,也強化了“我們”與“他者”的區分,實際上也強化了對于共同體的認同;宋代以后的官方邸報之“報”,雖然偏重于共同體的認同建構,但建構共同體認同本身,就是對于共同體利益的維護——只有成員的認同度高,共同體才有凝聚力,才能取得更大的利益。
近代以后,為區別于中國本土原有的邸報、京報,紙質的新聞媒介一開始被稱為“新聞紙”,但后來“報紙”卻逐漸取代了“新聞紙”(中間有個“新報”稱呼的過渡)而為世人所接受,個中原因,表面上看,是為了符合中國人一直以來把刊載新聞的紙質媒介叫做“報”(邸報、京報等)的習慣,而從深層次講,筆者認為是人們出于對“報”固有的、服務于共同體利益維護與認同建構這個內涵的“集體無意識”。但凡新聞傳播,都有所偏私,除去一些低俗化的媒介以外,大多都以維護本媒介所服務的共同體利益、建構對于該共同體的認同作為鵠的,比如分眾化、貼近性、階級性、新聞自由、新聞選擇、新聞價值、新聞立場、報道框架、編輯方針等,都是新聞傳播偏私性的不同表現形式,所謂純客觀、超階級、超黨派、絕對自由的新聞傳播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理想而已。當然,根據福柯的權力理論,在許多情況下,所謂的共同體利益可能實際上主要是一小部分人的利益,但至少在共同體與外部之間還是存在著比較明顯界限的。因為這種偏私,因為這種實際上或想象中的某一個共同體的利益,報紙等新聞媒體實際上體現為一種“權力”,這種權力使得新聞媒體的所謂“公正”只是有限的、相對的,它可能更多地是在建構偏私性的內容:“媒介擁有設定議題的權力,毀壞議題的權力,影響和改變政治進程的權力;幫助的權力、告知的權力、欺騙的權力;打破政府與公民、國與國、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權力平衡的權力;被政府、市場,或者抵抗的受眾/公民/消費者否決的權力……制造和保持意義的權力;勸說、認同和強化的權力;使削弱和使安心的權力……”[7]國外學者費希曼通過田野調查較為詳盡地顯示了,新聞的邏輯就是官僚機構的邏輯[8],這可以說從實證的角度證明了,但凡新聞傳播,都具有“報”那樣的偏私性特征。比如我們今天所說的“警報”往往是在維護某個共同體的利益,“公報”往往是在建構對某個真實或想象共同體的認同,而“警告”與“公告”則更多地具有法律意義上交涉等意味。正因為“報”與共同體的這種關聯,所以直到今天,傳播意義上“報”的生命力依然長盛不衰,即使紙媒當前在大批地關停,但“死的是紙,活的是報”,只要有共同體存在,就有偏私性傳播意義上“報”的存在,因為人們的生存與發展離不開共同體,也同樣需要維護共同體的利益,以及共享對于共同體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