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遠征
40年前,與深圳一起辟為經濟特區的有4個,同為經濟特區,唯有深圳時時處處受人關注,其一舉一動都有爭論,任何一條經驗都成為引領中國經濟的風向標。按理說,深圳是中國眾多區城市中的一個,如同其他經濟特區,區域獨特性經驗并不能放之四海,但爭論與關注卻表明深圳經驗具有某種普遍意義。用另一種提問方式,是否是中國經濟發展的普遍需要,形成了深圳經驗的領先性,因這一領先性蘊含著普適性,使深圳經驗超越獨特性而放之四海。由此,如何理解深圳經驗的獨特性與普適性之間的關系?換言之,作為特區的深圳和作為中國的深圳,二者是什么關系?
一、昨天:深圳經驗的核心是
“特區不特”
對于這一追問的回答,只有放在大的歷史維度中才能顯現。
近兩百年全球發展表明,當代的現代化是基于工業化的人類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歷史性過程。它既是勞動生產率的快速提升,表現為GDP與人均收入的大幅提高,更是與工業化進程相適應的經濟、教育、社會、文化以及人與自然環境(生態)制度安排形式的持續性變遷。由于工業是以他人為目標的標準化大規模的社會化生產,其內生邏輯及外在趨勢是市場經濟。以市場為導向的經濟體制安排,因此成為盡管不唯一但為較佳的組織經濟的體制形式。
以工業化為基礎的市場經濟是一個自生長的秩序并可以持續地自我擴展。在縱向上,它持續生長,是將與之相適應的秩序擴展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在橫向上,它持續擴展至全世界。到上世紀90年代,以“冷戰”結束為標志,絕大多數國家采取了市場經濟體制。體制的一致性極大地降低了制度性交易成本,使全球可貿易程度大大提高,不僅商品貿易有了快速增長,而且生產要素國際交易也飛速發展。體現為國際貿易增速快于GDP,而國際金融的發展速度又快于國際貿易。全球性投資貿易自由化的結果是出現了全球供應鏈。一個產業不再拘泥于一國之中,而是橫臥在各國之間,由此改變了產業的組織形式。產業鏈條上外包的大規模出現,使企業管理更加扁平化,全球供應鏈管理成為企業管理的重要內容,甚至是最重要的內容。由此,經濟全球化實質上是市場經濟體制機制的全球化。
新中國成立70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40年來,在追求經濟現代化,即工業化的努力中,計劃經濟體制的失敗和市場取向性經濟體制改革的成功,從正反兩個方面體現了上述經濟現代化規律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性。總結改革開放40年經濟成功的基本經驗,無外乎就是兩條:通過改革,將由計劃主導的國家工業化轉變為由市場主導民族工業化,推進市場競爭,提升了企業活力,導致經濟繁榮;通過開放,將這一民族工業化進程納入經濟全球化,在國際循環中,加快產業結構升級,實現經濟快速增長。由于與國際通行的市場經濟體制機制接軌,短短40年,中國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而且有望在2035年之前成為第一大經濟體。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成長,實際上是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通過改革開放,更大規模地重現了當年東亞國家經濟成長的軌跡及經驗。
將深圳植入這樣一個歷史維度,我們可以看到深圳經驗獨特性的普遍意義。前述所謂“中國在更大規模上重現當年東亞國家經濟成長的軌跡及經驗”,是基于這樣一個客觀經濟事實:一如其他亞洲國家,中國同樣也存在二元經濟結構。一個弱小的工業部門,因其勞動生產率較高而能提供較高的勞動報酬,吸引著邊際勞動生產率趨近于零,從而勞動報酬遞減的傳統農業部門勞動力向工業部門轉移。這不僅能增加勞動力的報酬收入,而且也同時增加了資本產出,成為工業再投資、擴大再生產的來源。由此,形成勞動力無限供給條件下的經濟增長過程,即工業化過程。這一工業化過程,也是國民經濟結構轉變的過程,不僅呈現為國民經濟結構由農業向工業的轉變,而且在工業內部也呈現為由初級工業化(輕工業)向高級工業化(重工業)的轉變。若將這一過程納入全球經濟體系,通過進口替代與出口導向的有機銜接、層層遞進,會加快上述結構轉變。
當結束“文化大革命”,中國再次睜開眼看世界時,首先面對的是我們曾經認為落后的周邊國家,以上述這種經濟發展方式迅速實現著工業化。其中,日本和韓國已經成功或接近于成功,陸續晉升為OECD發達國家。深圳對于中國,建立經濟特區的初衷之一就是“一點兩面”,既通過特區這個點,對外面向太平洋,對內面向中國腹地。在這兩個扇面交結點上的深圳,通過實施領先于內地的對外開放的特區制度安排,在實現自身發展的同時,引領全國的發展。
今天看來,這一特區制度安排的實質就是將這種東亞經濟發展模式傳導到內地,其路徑是通過引進技術實現初級進口替代,進而轉向初級出口導向,再由初級出口導向再轉向次級進口替代,在此基礎上實現次級出口導向,層層遞進,螺旋上升。這一路徑反映在空間格局上,就是沿海發展戰略,通過不斷地“騰籠換鳥”,在沿海產業升級的同時,將技術和產業轉移到內地。從這個意義上講,有別于內地的特區制度安排,為當時封閉的中國提供了一個對外開放的窗口。在這一窗口中產生的經驗盡管是獨特的,但在模式意義上卻是普遍的。
但是,問題的深刻性還不僅在于此,更在于深圳在中國改革開放中獨特的歷史作用。
前述所謂“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通過改革開放”,是指基于這樣一個客觀事實:區別于其他亞洲國家,中國是在計劃主導的國家工業化基礎上,引入市場經濟并向世界開放的。在80年代,人們曾用形象語言“倒爬梯子”來描述這一過程。有別于在不加管制的自然狀態,即市場經濟發育中的其他東亞國家工業化進程,改革前30年是計劃經濟主導的國家工業化。在這一國家工業化過程中,形成了一大批國有國營工廠。它們既是國家工業化的產物,也是進一步推動國家工業化的基礎。但是,它們的運行方式及行為方式卻與市場經濟的企業迥然不同。它們是指令性計劃的行政附屬的生產單位,沒有自身利益,不存在利潤最大化的沖動,而唯計劃指標是從,按指令行事。也正是這種情況,構成了改革開放初期關于社會主義生產目的討論的歷史背景。討論的主題雖然是國有國營工業為誰生產?怎樣生產?但其背后的焦慮卻是國有國營工業的效率低下,投資饑渴,反映到宏觀層面就是國民經濟比例失調,浪費嚴重。
深圳對于中國,建立經濟特區的另一初衷就是引進三資企業來引進“管理經驗”,為內地經濟提供示范。大量三資企業落地深圳,帶動了民營企業的發展。從全國的格局看,形成了深圳與內地“雙軌并存”的局面。反映在微觀層面是深圳非國有企業與內地國有國營工廠的“雙軌并存”,二者的行為與管理方式存在根本性差異。反映在宏觀層面是資源配置方式的“雙軌并存”,表現為計劃價格體系與市場價格體系的雙軌制,二者價格形成機制存在根本性差異。
由于市場經濟是一個自生長的秩序。邏輯上,市場一軌對整個經濟體制的變遷具有邊際引導作用,并隨著這一引導作用日漸加大,市場經濟終會取得主導地位,形成“一軌(計劃軌)變兩軌(計劃與市場并存),兩軌變一軌(市場軌)”路徑依賴性漸進式體制演變。歷史上,深圳是這一路徑依賴性漸進式體制演變的現實呈現。當深圳的非國有企業及其相應的資源配置方式展現出效率時,不少內地企業到深圳設立分支機構,不少地方政府到深圳招商引資,使深圳經驗不徑相傳,在細節上日益滲透,誘導并促使內地國有國營工業的行為及機制日益產生量到質的變化,使其逐漸具有了利潤最大化的目標,其治理機制也逐漸向現代化方向轉變。這一微觀層面的變化反映到宏觀層面,價格不再是計劃經濟體制下核算的工具,而逐漸具有引導資源配置的功能。起初表現在生活資料上,隨后是生產資料,進而是各種生產要素。從這個意義上講,有別于內地的特區制度安排,為當時計劃經濟體制一統天下的中國,打開了一個缺口。在這一缺口上新體制的萌芽,盡管是幼稚的、另類的,但在模式意義上卻是普遍的。深圳在自身體制建設的摸索中,帶動了全國體制改革的深化,由此,深圳經驗在中國改革的歷史進程中,逐步展現了其普適性。
由上,深圳經驗之所以對中國具有普適性,是它將符合工業化規律的市場經濟體制引入中國。深圳經驗之所以對中國具有獨特性,是它具有普遍意義的市場經濟體制,以樣板的方式示范于中國,以細雨無聲的方式滲透于內地。
從全球經濟史的角度觀察,這種蘊含著普適性的獨特性的深圳經驗,在內地的傳播,漸進式地改造了傳統計劃經濟的運行方式,改變了由此產生的系統性特征。
“二戰”以來的國際經驗表明,與市場經濟體制相對照,凡采取計劃經濟體制來實現工業化的經濟體均出現兩個系統性特征:經濟的封閉性和一二三產業的比例失調。其產生的原因在于計劃經濟體制的內在要求,因為只有封閉才能使經濟運行閉環,它構成計劃制定和實施的前提。因為只有第一部類(重化工業)優先增長才能給閉環運行中的經濟提供拉動力,它使農輕重比例失調成為常態。改革開放前的中國經濟同樣呈現上述特征,并因此構成改革的重要歷史背景之一。隨著深圳經驗在全國的普適化,亦即隨著市場導向性體制改革和對外開放漸進式展開,中國經濟運行方式逐漸改變,進而使經濟系統特征朝著合乎邏輯的方向變化。與計劃經濟時期相對照,不僅經濟運行的方式成為開放性的,而且扭曲的經濟結構得到糾正,重現了亞洲發展中國家產業升級的自然軌跡:一方面,這一升級的順序呈現為勞動密集(輕工業)向資本密集(重化工業)進而向技術密集的轉變;另一方面,這一升級又是在開放中進行的,通過融入世界經濟體系,呈現出進口替代與出口導向的梯次交替。這種不同于計劃經濟體制下經濟運行中人為的產業結構升級,是以工業化為基礎的市場經濟自生長秩序的本質體現。它適應經濟全球化并推進經濟全球化,成為中國經濟崛起的秘密所在。
由上,可以得出結論,深圳對于中國的意義,就是將具有全球普適意義的市場經濟體制以獨特的經濟特區的方式引入中國。換句話說,深圳經驗就是相對于計劃經濟體制的獨特性走向市場經濟普適性的客觀總結。這一總結既是一個邏輯的進程,也是一個歷史的進程。而且邏輯的進程與歷史的進程高度一致。這一進程在實踐中呈現為“特區不特”,在理論上呈現為市場經濟并不特殊,它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深圳經驗的可貴之處,不在于獨特,不在于深圳本地的經濟崛起,而在于它的普適性,帶動了全國體制轉型與經濟發展,并正在展現其世界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講,“特區不特”是深圳經驗的真諦所在。
二、今天:深圳經驗需要再創新優勢
既然從獨特性走向普適性是深圳經驗的核心,那么今天的中國經濟又到了需要深圳經驗的關口。
經過4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經濟結構快速升級,不僅使經濟總量快速增長,而且也使其進入工業化的中后期,其標志就是重化工業產能位居世界前列并開始出現過剩。這種情況表明,在供給側,技術密集性成為產業升級的方向;在需求側,隨著居民收入水平的提高,更好的生活質量也成為社會的需求。兩者都指向了服務業,產生了服務業的發展日益快于制造業的歷史趨勢。目前,服務業在GDP 的比重已達56%,開始成為國民經濟活動的主體部門。這預示著中國經濟現代化進程步入服務型后工業化時代。
從體制角度觀察,過往中國經濟體制安排的導向是支持工業化,尤其是支持勞動密集型制造業。這也是當時開辟經濟特區,進行體制改革探索的試驗目的之一。而“特區不特”的深圳經驗表明,這一支持工業化的體制改革是成功的。但是,當中國經濟現代化進程步入服務型的后工業化時代,過往支持工業化的體制安排開始顯得應對局促,缺乏彈性。
首先,服務性產品的需求價格彈性顯著高于實物產品,亦即它更多地服從于偏好,更少地依賴基本需求。由此決定,不僅其行業分布廣,并在日益分化細化中,而且同種服務產品也有層次之分,品牌時尚都成為影響因素。個性化需求是服務業面對的基本事實,由此決定的服務產品的標準是約定俗成的,并會持續衍生。這有別于實物產品所具有的客觀物理標準,從而不能進行以客觀物理為依托的大規模制造。相應地,這也使借助于這些客觀物理標準的產業政策,尤其是政府行政直接干預產業的手段失據。服務業的這一特點,決定了創造適應服務業發展的氛圍即營商環境的重要性。政府的管理更多是通過專業性監管來發揮作用。簡化行政審批,尤其準入審批,規范準入后監管和加強政府全程服務是題中應有之義。深化“放管服”改革,使體制具備彈性化是必然趨勢。而立法立規來建立社會和產業的長期預期,依法依規來界定政府與市場邊界,形成行業自律和外部專業監管相互支撐的體制機制是體制安排的基本內容。
其次,由于一般性服務業勞動生產率通常低于制造業,使經濟潛在增長能力下降,造成經濟增速的放緩。為避免經濟增長的過分減速,就需要推動服務業高端化。國際經驗表明,醫療、教育、科研、金融服務等是高端化的主要領域。在這些領域建立并完善與其相適應的體制機制尤為重要。這一迫切性特別突出地表現在適應創新國家歷史要求的產學研一體化上。現在支持基礎研究的體制機制尚未形成,科研成果轉化的市場化流程不暢,知識產權資本才剛開始起步,全社會尊重科研勞動成果的氛圍仍然淡薄。從國際經驗看,對科研人員激勵的最有效辦法是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它是推動創新與轉化的關鍵,不僅需要立法立規,還需要建立持續性司法執法機制。
再次,服務性產品的提供,需要社會基礎設施予以保障。除硬的基礎設施外,更多的是需要諸如公共衛生、環境保護、基礎教育、養老體系等軟硬兼顧,甚至以軟為主的基礎設施。目前的情況看,社會基礎設施不僅投入不足而且運營不佳,都未形成長效機制。就醫難、就業難、養老難就是體現。由于社會基礎設施具有外部性,政府加大投入是必要的。但與此同時,創新制度安排,吸引民間資本參與也是可行的。各國經驗表明,這一領域也是政府與社會資本合作(PPP)的重要領域。目前中國在這一領域的實踐卻十分欠缺,即使在有大量實踐的硬的基礎設施領域,政府也通常愿意與國有企業進行合作。而彼此雷同的治理機構,極易使這些項目一味擴張并失去約束,掉入“債務陷阱”。這里需要著重說明的是,PPP的核心是利用政府與民間機構迥然不同的治理結構以及由此產生的彼此相異的激勵機制,在平等的基礎上形成政府社會資本的伙伴關系,實現了激勵相容。政府的職責僅是出制度、出監管,并以立法的形式鞏固下來。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的沖擊提醒我們,建立和完善包括PPP在內的社會基礎設施投入與運營的體制安排,形成長效機制已刻不容緩。
復次,金融服務業的發展是服務型社會的重要標志,是構成GDP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使在中國這個發展中國家,2019年金融服務占GDP的比重已達8%強。但是,金融服務不僅僅是服務,它與金融產品的創新和金融市場的發展緊密相聯。各國經驗表明,隨著經濟的發展和服務型社會的出現,金融結構也會發生相應的轉變,由間接融資走向直接融資。這是因為面對服務型社會的個性化需求,小微企業更有優勢,而小微企業因資本少,更難獲得間接的如貸款等的債務融資而轉向直接融資。與此同時,隨著居民收入的提高,個人財富管理業務會應運發展。由于它是針對家庭的個性化的理財安排,更多地投向資本市場,從而也推動了直接融資的發展。需要說明的是,面對服務型社會的個性化直接融資安排主要體現為草根金融服務,是金融的普惠化。這種惠及所有人的普惠金融產品和服務創新,不僅有賴于營商環境的改善,更有賴于監管的深化與細化。舉例來說,近年來,P2P線上融資活動違約嚴重,甚至造成了社會問題,凸顯了金融監管的重要性。為此,除金融監管體制改革外,更重要的是從產品層次加強合規性的行為監管。這需要監管下沉,在細節上堵住漏洞。地方政府的依法合規的金融監管能力提高成為第一要務。
綜上,面對服務業發展,以及由此預示的后工業化服務型社會的來臨,產生了對體制安排的新需求。它不僅反映在經濟體制上,還反映在涉及國家治理體系建設的其他配套體制上。換言之,新時期國家治理能力的建設要求已迥然不同于工業化時期。它需要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生態“五位一體”的改革深化。
這一深化改革的歷史性要求使深圳再一次沖到時代的潮頭。2019年8月9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支持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意見》頒布,要求深圳成為高質量發展的高地。面對這一歷史性要求,深圳經驗的精髓再次展現其可貴。在普遍意義上聚焦特殊性,在獨特性中尋找其普適性。我們注意到,服務型社會也是技術創新的社會,而技術創新來源于深厚的基礎科學研究,本質上是人的活動,只有以人為本的產學研體制才能滿足技術創新。同樣,包括金融服務、流通服務、商務服務等生產性服務業在內的服務業本質上也是對人的服務,核心是服務標準,而維持標準的手段是公正透明的法治環境,它既可信賴,也可預期。“用法治規范政府與市場的世界”是其體制創新的基本邏輯。其實,《關于支持深圳中國特色建設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意見》,已按此邏輯指出了深圳體制創新的方向。“用足用好經濟特區的立法權。在遵循憲法和法律,行政法規基本原則的前提下,允許深圳立足改革創新實踐需要,根據授權對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作變通規定”。要“加強法治政府建設,完善重大行政決策程序制定,提升政府依法行政能力”“加快構建親清政商關系,打造法治化營商環境”。對政府行政體制改革而言,要“深化‘放管服改革,全面推行權力清單,責任清單,負面清單制度”“改革完善公平競爭審查和公正監管制度”。
在方向明確的情況下,深圳下一步應以當年“開荒牛”那樣抖擻精神,“聚精會神抓改革,一心一意謀發展”。圍繞著“用法治規范政府與市場邊界”,在探索服務型社會基本規律的基礎上,創新體制。在新時代,以體制的新優勢,在自我發展的同時,引領全國體制改革的全面深化,并在這一深化中,使深圳經驗鮮活常青。在這個意義上,“特區還要再特”。
三、明天:使深圳經驗具有世界意義
當深圳經驗浸潤式地普適于中國,對深圳而言,是“特區不特”。對中國而言,是中國經濟逐漸與世界經濟融為一體。對世界而言,則因中國因素的注入,全球經濟格局出現新變化。
現代國際關系理論認為,當代的世界體系是資本主義占主導地位“中心—外圍”的體系。發達國家是中心,發展中國家是外圍。中心支配著外圍,外圍服務于中心。反映在經濟關系上就是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出口工業制成品,而發展中國家向發達國家出口初級產品,二者形成垂直分工關系。若以這個角度觀察中國,可以看到中國對其他發展中國家進出口類似于發達國家,即中國向其他發展中國家出口工業制成品并進口初級產品。但是換一個角度觀察,又會發現中國向發達國家的出口盡管是工業制成品,但多是勞動力密集型產品。中國從發達國家進口多是資本,尤其是技術密集型產品,從而又呈現出發展中國家的特征。
上述情況表明,在現有“中心—外圍”的世界格局中,中國已處于半中心半外圍的地位。從發展中國家角度觀察,中國是中心,從發達國家角度觀察,中國仍還是外圍。中國這種半中心半外圍的國際地位,帶來了國際社會認知的困難。集中體現為“中國究竟是一個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它構成當前中美經貿摩擦的背景,更成為世界經濟格局變動的新因素。
中國在世界經濟格局角色的這一歷史性變化,客觀上表明,中國按東亞經濟傳統發展模式,沿出口導向性經濟道路前行難以為繼。它促使中國重新審視自身在經濟全球化之中的地位和作用,并因此提出“一帶一路”倡議。從廣泛意義上講,“一帶一路”倡議是對中國過去40年經濟發展歷程的反思,并在反思中獲得新的理解,從而使中國經濟在世界經濟中獲得新的定位。
一般認為,過往40年來通過持續性的深化改革,建設了滿足工業化需求的市場經濟體制,使中國經濟出現了合乎邏輯的產業結構升級,進而實現了經濟總量一維高速增長。這成為中國故事的基本內容。但這僅是故事的一面,中國故事的另一面,或許從社會發展角度看更為重要的一面,是中國居民人均收入的快速提高。1978年中國的人均GDP僅為381元人民幣,當時的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僅為343元人民幣,而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更低至134元人民幣。按當年的匯率核算成美元,人均收入分別為120美元和50美元。如果按2011年以不變價人均2300元人民幣現價為3000元人民幣的貧困線標準計算,不考慮通貨膨脹因素,1978年97.5%的中國人口是達不到這一貧困線標準的。2019年中國GDP已達99萬億元人民幣,人均GDP已達1萬美元,按人均收入通常為人均GDP的90%計算,2019年中國的人均收入已超過9000美元,屬于中上等收入國家。特別值得指出的是,如果今年脫貧攻堅得以順利完成,中國將告別絕對貧困。
占世界人口1/5的國度脫離絕對貧困,不僅史無前例,而且為世界提供了可以想象的廣闊市場。而這可以從中國經濟過去十年的表現中得到佐證。2010年,中國在“十二五”規劃中提出兩個翻番,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戰略目標,統計數據顯示,自2009年以來,中國居民收入增長基本與GDP增長保持同步,而以農民為代表的低收入階層收入增長又快于GDP同期增長,即使在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下,這一態勢也未曾改變。今年一季度,在GDP下滑的同時,居民收入仍維持較高的增長速度。隨著中國居民收入的增長,中國的進口也在增長。中國的國際收支經常項目順差占GDP的比重由2007年的超過10%,下降到目前1%以下。中國雖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但卻是第一大貿易體,是眾多國家出口的目的地。
在過去十年中,以居民收入增長為依據的市場擴大,使中國成為在糾正全球經濟失衡過程中表現最為出色的國家。這也預示了一種前景,如果將日益擴大的中國市場對外開放,中國將以世界最大市場的全新面貌走進世界舞臺,為經濟全球化注入新動能。由此,也揭示了“一帶一路”對世界經濟的更深層次含義。“一帶一路”的核心理念是“共商、共建、共享”。所謂“共享”,首先就是將日益擴大的市場為世界共享。這樣不僅可以遏制保護主義的泛濫,而且可以讓包括發達國家在內的其他國家搭上中國內需擴大的“快車”,實現擴大就業和提高居民收入的目標。所謂“共建”,既是與其他“一帶一路”國家共同建設包括軟基礎設施在內的經濟發展條件,也是在中國最落后和最貧困的西部地區架起一條對外開放的橋梁,使其與其他國家一道,融入經濟全球化,加快發展,共同提高收入水平。而“共享”“共建”自然會導致“共商”,政策溝通,民心相通,在尊重民生并惠及民生的前提下,塑造經濟全球化的新局面。在這里,中國居民收入可持續增長是前提,位居世界前列的中國市場的可持續擴大是結果。只有國內國際雙循環的互相促進,中國市場才能為世界共享。
“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和實踐,對于要成為新時代先行示范者的深圳而言,既是一個新的歷史起點,也是一個新的邏輯起點。它使深圳曾引以為傲的傳統對外開放發生了重大變化,被賦予新的內容。外貿不僅僅是出口,還有擴大進口;引資不僅僅是制造業,而且重心是服務業;開放不僅僅包括工商業,也包括金融業;國際循環不僅僅是外國企業“走進來”,更是中國企業“走出去”。簡言之,新時代深圳需要在一個國內循環為主、國際國內互促的雙循環發展新格局中重新定位自己。
一旦從國際國內互促的雙循環出發,我們可以看到其中的瓶頸或短板:
在國內循環方面,收入差距是短板。中國市場的可持續擴大依賴于中國居民收入的可持續增長。但是,如果更深層次細致觀察中國的居民收入,可以發現,盡管中國居民收入仍在增長,但是階層卻出現分野,出現了兩個中國的現象,即一個高收入中國和一個低收入中國。根據中國宏觀經濟學會2019年相關研究報告,2018年有3億人口的年人均收入在2萬美元左右,而另外10億人口的年人均收入僅為4500美元,二者之間不是通常的連續正態分布,而呈現為不連續“工”字型分布。對一個3億人口的高收入中國而言,其人口總量已與美國人口相當,其消費能力與消費習慣直追美國,是中國經濟發展社會生活中最活躍的人群,主導著消費升級,引導著產業變動的方向。從這個意義上講,當前中美經貿摩擦,實際上是3億人口的高收入中國與3億人口的美國之間的競爭。對一個10億人口的中低收入的中國而言,其人均年收入水平僅是達到小康,有的甚至剛剛脫離絕對貧困。在這個群體中,恩格爾系數仍在較高水平。他們對美好生活具有強烈的向往,但消費能力有限。他們仍是經濟和社會發展中沉默的主體,主動性不強,只是被動接受著市場經濟而尚未或難以積極參與。顯然,這種局面不利于內需的擴大,不利于中國市場的持續增長。
在國際循環方面,以技術創新為代表的高端服務業是短板。隨著東亞經濟發展模式在中國更大規模的重現,中國的國際循環呈現出“兩頭在外”的特點,即產業鏈上市場和原材料在海外,僅加工環節在國內的狀況。雖然,自中國加入WTO以來,加工貿易占中國進出口的比重逐年下降,但到2019年仍占1/4以上。事實上,沿海地區出口導向型的中小企業,來料加工、來樣加工、訂單生產一直是它們的生存之道,品牌和銷售渠道一直是其軟肋。即使像中興、華為這些不屬于加工貿易的企業,其部分甚至主要技術來源仍依賴于國際技術轉讓市場,其產品依賴于全球供應鏈和產業鏈。與此同時,在文化、體育、教育等領域,服務產品也依賴國際提供。凡此種種,在中國國際收支經常項目中,在貨物貿易持續順差的同時,服務貿易卻常年逆差并有持續擴大的趨勢。其中,在機構項下,專利費支付增長明顯,在個人項下,教育費用支付增長明顯。這種趨勢已預示現行的國際循環的不可持續性,而以中美經貿摩擦為代表的世界經濟形勢變化,特別是新冠肺炎疫情沖擊帶來的世界經濟格局的變化,使這一國際循環更加步履維艱。
由上,打通國際國內循環的瓶頸并實現雙促,就是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著力點。
在國內循環方面,低收入人群的收入增長是擴大內需的短板。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們,城市化是有效的解決途徑。改革開放40年來,在工業化進程中,大批農民工受較高工資吸引,背井離鄉到沿海務工,使中國城市化率大幅度提高,2019年已達61%。但是這一城市化率存在著嚴重的結構問題。其中約1/3,即2.8億農民工,雖然被統計在城市化率中,但卻是半城市化人口。他們在城市就業,但不擁有城市戶籍。不僅因流動性強,使工資難以正常增長,而且也不能享受城市戶籍人口的各種福利。收入長期盤桓,使其對未來預期不穩,造成了其消費行為的扭曲。據中國宏觀經濟學會2019年的研究發現,目前8億農民中,其家庭收入的50%以上來自城市務工收入,而再加上諸如良種、化肥、農藥、農機和休耕等補貼以及農產品支持價格,農戶來自城市的收入已近70%。與此同時,研究也發現,農民工在城市的消費行為是維持基本生存,而不是發展。其消費僅占工資支出的30%,農民工家庭在城市擁有住房的比例僅為18%,在培訓、住房、娛樂等發展性人力資本支出方面更是微乎其微。農民工將其城市收入的70%匯往農村,其基本用途是在宅基地改建擴建住宅。然而,由于農村缺少就業機會,又使這些住宅常年閑置。由此形成了農民有財產,但卻沒有財產性收入的局面,加重了其收入的徘徊。這種情形造成了其極低的邊際消費傾向。盡管過去十年最低工資每年平均上升10%以上,但農民工的消費并未同比例上升,由于農民工數量龐大,這種態勢開始在全局上影響有效需求的提升,久而久之,會使產能過剩更加嚴重。因此,無論從何種角度觀察,解決農民工的市民化問題都是當務之急。這既是解決城市化滯后于工業化的遺留問題,也為未來后工業化服務型社會的城市化鋪平道路。因為中國不可能帶著8億農民進入現代化。
2020年3月30日,中共中央 國務院頒布了《關于構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的意見》,提出深化戶籍制度改革,這是對農民工市民化的積極回應。需要強調指出的是,農民工市民化不僅是戶籍登記問題,其背后是更深層次的住房、教育、醫療、社會保障等問題,需要進行綜合性的社會體制改革。對深圳這個外來人口居多的城市而言,深化社會體制改革不僅是自身發展的需要,而且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基本要求。應首先利用在粵港澳大灣區中的區位優勢,做出表率,并以此垂范于全國。
在國際循環方面,既然要實現國際國內雙循環互促,就需要重塑深圳“一點兩面”的功能。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們,對外開放的體制創新是解決問題的基本途徑。它首先體現在大灣區的體制創新上。大灣區包括香港、澳門和珠三角9市,雖然文化同源,人緣相親,民俗相近,存在優勢互補的基礎,并因此造就了大灣區是中國開放程度最高的地區,但由于粵港澳的社會制度不同,法律制度不同,分屬不同的關稅區域,市場互聯互通水平有待進一步提升,生產要素高效便捷流動的良好局面尚未形成。大灣區內部發展差距依然較大,協同性、包容性有待加強,部分地區和領域還存在同質化競爭和資源錯配現象。這特別突出地表現在大灣區現有的國際循環上。長期以來,珠三角9市競相出口,使出口價格長期維持在低水平上,從而使出口產業長期鎖定在勞動密集型產品上,不僅使從業人口工資增長緩慢,也因利潤微薄而無力投資于技術進步,致使技術進步產業升級基本依賴于一輪又一輪的招商引資,并由此形成外資主導的加工貿易比重始終較高的局面。從某種角度觀察,珠三角9市僅在分別利用港澳現有的國際貿易銷售渠道及金融資源有交集,而未有效形成與港澳縱向的一體化的協同效應。這也使香港經濟增長缺乏持續穩定的支撐,澳門經濟結構相對單一,發展資源有限。顯然,這種單兵作戰的對外開放不利于形成國際國內循環雙促的態勢,唯有創新驅動,改革引領,才能開拓對外開放的新局面。
2019年2月,中共中央 國務院印發了《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明確提出要“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完善區域協同創新體系,集聚國際創新資源,建設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創新發展區域。全面深化改革,推動重點領域和關鍵環節改革取得新突破,釋放改革紅利,促進各類要素在大灣區便捷流動和優化配置”。其指向是粵港澳三地一策。通過構建極點帶動,軸帶支撐網絡化空間格局,建立世界級城市群。在此基礎上,瞄準世界科技和產業發展前沿,加強創新平臺建設,大力發展新技術、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加快形成以創新為主要動力和支撐的經濟體系。在這一目標下,其做法是通過粵港澳投資便利化、貿易自由化以及人員貨物往來便利化打造具有全球競爭力的營商環境,提升市場一體化水平,從而全面參與國際經濟合作,攜手開拓國際市場,使大灣區成為“一帶一路”建設主要支撐區。
我們認為,深圳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先行示范區,在大灣區中,只有通過高標準高質量建設自由貿易區,加快構建與國際接軌的開放型經濟新體制才能發揮作為經濟特區、全國性經濟中心城市和國家創新型城市的引領作用。以加快建成現代化國際化的城市,努力成為具有世界影響力的創新創意之都的舉措,推進深圳向產業鏈的高端攀升。通過這一攀升,以經濟一體化重塑大灣區。一方面,發揮這一產業鏈服務業發展的功能,擴大就業,提高居民收入;另一方面,梳理大灣區的進出口產業鏈,實現進出口和內外資金流動的高端化,開創國際國內循環互促的新格局。
“中國究竟是一個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這一問題的提出,是面對中國過往在國際上對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雙循環的客觀事實,而深圳是這一雙循環的樞紐。這既是當年設計的初衷,也是后來發展的歷史。深圳的崛起是這一雙循環樞紐的崛起。該問題的指向,是中國正在超越傳統發達與發展中之分的邏輯桎捁,正以“一帶一路”的新理念詮釋其在世界的角色,以國內循環為主、國際國內互促的新的雙循環承擔大國責任。這一新的雙循環有別于以往的雙循環,深圳將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身份再次成為新樞紐。這既是全國人民的厚望,也是深圳的責任。時代需要深圳新經驗。該問題的答案,似乎隱約可見,中國就是中國。它將以占世界人口1/5的14億人民持續增長的收入,為世界貢獻市場資源,以此獲得世界普遍意義,并因此有別于傳統的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這意味著作為新雙循環樞紐的深圳,它的成功便使深圳經驗具有了世界意義。
(作者系中銀國際首席經濟學家、著名經濟學家論壇“中國經濟50人論壇”成員)
(收稿日期:2020-07-11 ?責任編輯:羅建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