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嵐

對于有旅行癖的人來說,今年似乎格外難熬。疫情讓許多人被迫學會了“宅”的生活方式,暫時將那只曾無數次陪伴自己奔赴機場、火車站的行李箱,冷落在房間一隅。
我原本也是個不安分的人,在日復一日的生活軌道中,極易心生厭倦。法國詩人蘭波的名句“生活在別處”,似乎成了許多旅行者的座右銘。旅行是逃離平庸日常的好辦法,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呼吸新鮮空氣,站在陌生人群中,讓陌生的食物喚醒味蕾,恍若自己也被從頭到腳刷新了一遍。走在沒有人認識我的街頭,專心看路邊風景,打量行人,揣測生活于此地的人們一年四季的心情,想象另一段未曾經歷的人生——別說煩心事,就連自己也一并忘卻。
我的旅行癖開始于十九歲的某個春日。至今記得深夜下公交后,眼前漆黑一團的破小車站孤懸著一盞油黃路燈,它脈脈的目光像在等候歸人。我跟隨地圖導航拐進了同里古鎮,在迷宮般的小徑間穿梭,四處不見我預訂的旅舍。突然,身后傳來一串急躁的腳步聲,一路緊跟著我,那一刻內心不是沒有恐懼。但在今后無數個體驗未知、打開自我的時刻,這樣一些惴惴不安也化為了旅途新鮮感的一種。
直到去年,為了寫論文,我不得不按捺住那股不斷踏上旅途的沖動,每天在宿舍與國家圖書館之間往返,沿途所有風景不過是北京中關村南大街上一小截人行道,從月季初放走到了銀杏簌簌而下。我經常在圖書館門口碰見一些托我拍照的游客,鏡頭里的表情總是欣喜。圖書館內,每天看展的人群來來往往,雖面孔不同,但眼里都滿是好奇。可于我而言,這個展館只不過是我每日必經的甬道,長廊盡頭等著我的是讀不完的文獻。我以為總有一天,我會和游客們一起駐足觀賞墻上的作品,我以為有的是機會。
事實上,受疫情影響,我滯留在家半年后就直接碩士畢業了,那些墻上的展覽,再也不是只要我停下腳步,便能欣賞的了。不禁想起讀研時我在北京生活的兩年半,似乎是一片空白。我尚未來得及好好看看景山、后海、故宮、頤和園,對那些隱秘的胡同街衢更是一無所知,就已與它告別。這兩年多的記憶只留下青島海風中的腥咸、云岡石窟內神秘的線條、長白山上氤氳的霧氣、鏡泊湖的新年日出……同樣,我讀本科時曾生活過四年的上海,如今在我腦海中已不剩幾個清晰的地名,我的記憶全被另一些旅途的顛簸所塞滿。就連從小生長的家鄉,我也很難說對它真的了解。才發現,我把探索未知的熱情全都給了那些旅行目的地,卻沒有足夠的耐心深入此地的生活。對于自己居住的城市,總以為“來日方長”,或壓根兒沒有去探索的興趣。
想起詩人張棗的感嘆:“唉,一地之于另一地是多么虛幻。”我們總對地圖上那些陌生的名字滿懷向往,幻想著遠方的生活會與此地有多么不同。遺憾的是,人們永遠無法擺脫遠方與此地之間的悖論循環:當“遠方”被抵達為“此地”,一種理想主義的憧憬將在漫漫長日中被生活的平庸所摧毀;而當曾經厭倦的“此地”成為了記憶中的“遠方”,它又會被回憶鍍上一層無可替代的光彩。若總是不甘心,我們又能將“生活”寄托于何處?
旅行可以充當我們調劑心情、逃避現實的出口,但旅行的意義更在于短暫逃離、放空身心之后,讓我們重新獲得面對現實的勇氣,讓我們能像對待陌生旅途那樣,在循環往復的平常日子里注入好奇心和熱情。當我們將原本熟稔到無聊的日常重新“陌生化”,興許會發現隱藏在生活褶皺之下的驚喜。學會如何平靜踏實地生活,或許比一時興起便踏上陌生的旅途更需要勇氣。
愿你倦旅歸來,總有一間燈火通明的廚房在等候,溫柔提醒著:生活就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