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六世達賴在一首詩里面暗示他將會在理塘轉世。“理塘”在藏語里,有金黃、平坦、鏡子的含義。金黃是秋天的顏色,這是一面秋天的銅鏡。知道達賴箴言的人就瞪大了眼睛,想看看是個什么樣子。亞丁機場相當荒涼,只有兩個登機口。行旅一出來,內地來的乘客紛紛開箱子,找出厚衣、帽子、圍巾,就地更衣。回家的人微笑著,坦然而出,還沒有冷到令人驚慌失措,內地人未免大驚小怪了。天空倒是灰沉沉的,正在玻璃窗外面醞釀著更嚴峻的局面。這趟航班來自成都,登機的時候天還沒亮,熱烘烘地,睡不著的四川人在路邊小店門口光著上半身玩麻將。不過飛行了一個半小時,已到冬天。從機場出來,馬上進入高原,草原已經禿頂,一只烏鴉剃須刀般地沿著山的邊緣緩緩地飛。仿佛從形而下進入了形而上,從世俗的沼澤來到了孤寂的天國。
公路邊的山坡上堆著些石頭搭成的小塔,藏語叫做“瑪尼堆”。有些地方曾經塌方,收拾干凈后,有人用石頭堆砌一座座車輪子高的瑪尼堆,祈禱不再塌方。塌方的地方有,沒塌方的高崗上也有,這些地方為什么有個瑪尼堆,就不知道了,只是令荒涼得到一個紀念、敬畏。與中原將土地廟置于田野邊緣、祈求豐收不同,此地敬畏那些完全無用的地區,敬畏它傳遞出來的感受,原始、遙遠、難以親近,令人不敢輕舉妄動……有的瑪尼堆上插著彩色的風馬旗,有的頂端放著一個羚羊角。到了山頂,必須有一個巨大的瑪尼堆,覆蓋著刻滿經文的石片,風馬旗圍著它狂舞。各種各樣的瑪尼堆令大地成了一種作品,暗示著這些大塊頭并非物質,而是暗藏著巨大威力的神物,一旦它被惹怒,就會發生災難。瑪尼堆代表神靈已經接管了這個危險地區,護佑著這段公路了。
到了一片平坦的高原上(海子山自然保護區),沼澤和硬地之間散落著無數石頭,大大小小,無邊無際,一直滾到天際線下,就像是月球的表面。還可以想象它們從一只大口袋里被倒出來的情景,似乎剛剛結束,上一秒還在滾動,現在已經一動不動了,被牢牢地釘在大地上。(科學家說這是古地中海海底石礫堆積。)有些是巨大的土豆,那些小家伙似乎一直夢想著長這么大,它們終于實現了,但也永遠離開了土豆。有的是大頭大顱,藏著眼睛,面目深邃而詭秘,在近處看,有點恐怖,像是怪獸剛剛閉上的血盆大口。大地這個工廠真是神奇,造出來這樣怪物,普遍的渾圓,普遍的丑陋、粗糲、愚昧,很少摞在一起。也有摞在一起的,有個巨巖猿猴般蹲在一個石頭祭壇上,祭壇表面長滿灰白色的苔蘚,朝著蒼天、孤獨,高于普遍,就像貢果。除了格薩爾王的隊伍,恐怕誰也不敢在此地奔走,海拔接近五千,呼吸困難,頭有些痛。這種風景很難被小資產階級美學賞識,他們喜歡懶洋洋的陽光、睡眼惺忪的白云、甜蜜的花朵和憂郁的羊群,他們相信多情的倉央嘉措必在那樣的地方轉世。這是森嚴、凌厲、荒蕪、冷漠、考驗、磨礪之地,星子似乎昨夜才從天空掉下來、干掉。失去了金色,還俗般地成為黃色、灰色、黑色、褐色……表面像砂紙一樣粗糲。仿佛倉頡造字時發生的“天雨粟”那種場面,地老天荒,一顆顆藏著思想的頭顱凝固在荒原上,造字的大神已經隱去,帶走了它的文字,天地靜穆,看不見一個字。烏云在天空中轉移著戰線,有些短劍在云端里亮出。
一塊大得就像小山的巨巖上刻著藏文的六字真言。“黑暗字跡如豆/遇水逝者如斯/內心的圖像呵/永遠不會消失”(倉央嘉措)被雨水洗得有點模糊,刻字者走回天空去了。偈語的含義已經遙遠,說出它們的人已經不在此世。別管什么意思,唵、嘛、呢、叭、咪、吽,只能信,跟著念,圍著轉就是了。有的刻在山壁上,有的涂成彩色。許多人不信,不屑一顧,開著車疾馳而去。公路上的汽車很少在這里停下來。
找了塊石頭坐著,望著這巖石荒野,其間浸著水,形成了沼澤,沼澤上開著花,小花。是羊羔花。卓瑪告訴我這個名字,她仿佛隨著這些石頭星星下凡,美麗非凡,站在荒野上。她在理塘縣的一家機關工作,被派來接我們。
石頭群中間藏著一條河,朝著高原下面流去,帶著石頭,滾下去幾十公里。公路跟著河走,直到石流消失。在一個轉彎處,煤炭般的石塊堆積在天空中,就像一座剛剛爆破的礦山,魔鬼住在那些山頭上,亮著各式各樣的幾何形腦門。大地混沌初開的樣子,被一把鋤頭挖得橫七八豎,令人膽寒,這種地方才是轉世之地。其景象就像格薩爾王史詩《歇日珊瑚宗》一節里描寫的:鱷魚發出彈顎聲。上界的天神可知吾苦衷?嶺國的大軍往哪里前進?八大寒林墓地中,護法神摩訶噶拉請明鑒!東北天湖的主宰,茶曼那茂熱瓦,是三界之主累子天王,黑色的大氅身上掛,血淋的腦蓋骨手中拿,白額棗騮騾胯下騎,五條長蛇佩全身,上好人皮裝鞍韉。只請你,將白黃骰子與拘牌和疫病武器投敵方,站在血海旋渦中,造物主創造的如此血腥又純潔、暴戾又溫柔、沉重又輕盈、險峻又平坦、熱烈又酷寒的高原,如何會產生“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那種風景中的書童才子、佳人韻士?“住在布達拉宮中,我是持明倉央嘉措,離開拉薩的宮殿,我是流浪者宕桑旺波。”(倉央嘉措)17世紀末的藏語并不輕松,相當沉重。倉央嘉措的生活世界中充滿著政治、權謀。“雖有達賴喇嘛之名,并無實權。第巴獨掌大權已久,達賴喇嘛只能作為傀儡存在。生活上遭到禁錮,政治上受人擺布。”(《百度》)我們時代的想象力相當貧乏且輕浮、乖戾。將一位宗教領袖想象成寫浪漫主義的淺薄情歌的浮浪之輩,倉央嘉措在漢語里面輕飄飄的。倉央嘉措的詩就像脫口而出,但它依然是箴言、密咒,而不是濫情的謠曲。這位偉大的詩人就像薩福、迪金森、威廉·布萊克或者古詩十九首、俳句的作者,閱讀他,總是令人一次次在真理的層面覺悟到什么是詩。
有的瑪尼堆上插著彩色的風馬旗,有的頂端放著一個羚羊角。到了山頂,必須有一個巨大的瑪尼堆,覆蓋著刻滿經文的石片,風馬旗圍著它狂舞……倉央嘉措的詩就像脫口而出,但它依然是箴言、密咒,而不是濫情的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