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福前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美國興起的以阿瑟·拉弗(Arthur Betz Laffer)等人為代表的供給學派經濟學在80年代轉化為里根政府(1981年1月—1989年1月)供給改革和經濟政策的實踐,后者又被稱作“里根經濟學”。供給學派和里根經濟學都認同供給(生產)的決定性作用,倡導并實施供給側改革,這很容易使人把中國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與供給學派、里根經濟學聯系起來,甚至等同起來。那么,中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與供給學派經濟學、里根經濟學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呢? 本文就這個問題做一些比較分析。
供給學派經濟學和里根經濟學是美國經濟滯脹和反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產物。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1948—1973年,美國名義GDP年均增長7%,由2 748億美元增長到14 285億美元,25年內增長了4.2倍;實際GDP(以1952年為基期)年均增長4.1%,增長了1.7倍;人均名義GDP由1 874美元增長到6 726美元,增長了2.6倍;人均實際GDP增長了0.86倍。這個25年被史學家們稱作戰后美國經濟“長期繁榮時期”。但是到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美國經濟陷入滯脹——經濟增長停滯和通貨膨脹并發并且伴隨著高失業率。1980年美國經濟陷入負增長(-0.257%);年通貨膨脹率(CPI)在70年代末猛升到8%以上,1980年甚至攀升到兩位數,達到13.5%,而70年代前期通貨膨脹率只有4%;失業率在70年代末上升到7%以上,80年代初攀升到接近10% (見圖1)。

圖1 1973—1982年美國實際GDP增長、物價和失業變化(%)
美國的經濟滯脹是由一系列內外部因素促成的。1973—1974年和1978—1979年兩輪國際石油價格暴漲(石油危機)是其主要外因,制造業生產能力不足、全要素生產率下降、經濟結構性失衡和美國陷入長期的越南戰爭泥沼導致一系列經濟社會矛盾激化是其主要內因,日益高漲的通貨膨脹率不斷吞噬居民財富和不斷攀升的失業率引起中低收入者普遍不滿。美國勞動生產率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頭20年年均增速達到3%,此后逐漸下降到1%,1977年開始出現負增長。這些癥狀表明,美國經濟供給側出了問題。1979年9月17日美國《商業周刊》上的一篇文章《為什么供給學派經濟學突然廣泛流行》較好地概括了供給學派經濟學產生的背景。這篇文章寫道:“由于這10年經濟增長無力,通貨膨脹加劇——在此期間,美國經濟一直苦于商品短缺、生產率增長遲緩、資本投資呆滯和制造業生產能力不足——現在的主要問題很清楚已經不是如何刺激需求而是如何刺激供給。而已被稱作供給學派經濟學的這種思潮則反映著生產率、資本形成、勞動供給、工藝技術、資源短缺以及管理有關的新關系。”①轉引自(中華)外國經濟學說研究會編:《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五輯,5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滯脹是一種新的經濟疾病,經濟增長停滯和通貨膨脹過去沒有同時出現過。滯脹也是一種難治的經濟頑癥,當時的西方主流經濟學凱恩斯主義和貨幣主義面對滯脹均束手無策。凱恩斯主義是一種“蕭條經濟學”,其政策處方主要是醫治經濟蕭條和大規模失業。面對滯脹,如果采用凱恩斯主義政策處方來治療經濟衰退和蕭條,就需要通過擴大政府開支和寬松貨幣政策來擴張總需求,但是擴張總需求無疑是給通貨膨脹火上澆油;如果采用凱恩斯主義政策處方來治療通貨膨脹,就需要通過緊縮性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來緊縮總需求,但是緊縮總需求無疑會使經濟衰退和蕭條雪上加霜。因此,凱恩斯主義面對滯脹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無計可施。而當時風頭正勁的貨幣主義主要是應對經濟過熱和通貨膨脹的,是一種治療經濟熱癥的經濟學。貨幣主義認為,在市場正常運行條件下,經濟的總產出和失業都會處在自然率水平上,不會出現凱恩斯主義所說的非自愿失業和經濟蕭條。貨幣主義領袖米爾頓·弗里德曼只是用向右上方傾斜的菲利普斯曲線描述了滯脹這種新的經濟現象,并把它歸咎于美國長期推行凱恩斯主義政策主張的結果,但沒有提出令人信服的理論解釋和有針對性的解決方案。從研究視角上看,貨幣主義和凱恩斯主義一樣,都側重于總需求分析,都是需求方經濟學。
在上述經濟形勢和經濟思想背景下,供給學派登上了經濟學舞臺,并很快獲得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羅納德·里根及其競選團隊的青睞。
中國進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不是因為生產能力不足和滯脹,而是因為經濟出現了結構性失衡,主要表現為一些行業生產能力過剩、庫存過多、生產成本過高,以及經濟整體上杠桿率過高和交易成本過高,同時另一些行業,特別是裝備制造業、高技術產業發展滯后,一些關鍵產品的產業鏈受制于人。2010年以后雖然中國經濟增速在走低,進入這一輪經濟周期的下行階段,但是年均增速仍然保持在7%左右,這個增速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的全球經濟增長中還是較高的,并沒有陷入停滯狀態,更沒有進入零增長或負增長。同時,2010年以后中國的年失業率保持在3.9%~4.1%的較低水平,物價水平(CPI)基本穩定,沒有出現通貨膨脹(見圖2),PPI還有幾年是負增長。

圖2 2009—2017年中國經濟增長和物價變化(同比,%)
2010年以后中國經濟面臨的突出問題是:隨著總需求一方的“三駕馬車”增速減緩,生產能力逐漸相對過剩,此后企業投資隨著經濟增速不斷下降而減少,企業間和行業間的生產性需求增速降低,生產能力過剩又進一步表現為企業庫存過多。連續多年的經濟下行使產能過剩和庫存過多問題越來越突出。根據中國工業和信息化部2015年12月發布的《關于做好淘汰落后和過剩產能相關工作的通知》,當年我國需要淘汰落后和過剩產能的重點行業有14個,它們是煉鐵、煉鋼、焦炭、鐵合金、電石、電解鋁、銅冶煉、鉛冶煉、水泥、平板玻璃、造紙、制革、印染和鉛蓄電池。根據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課題組2013年下半年進行實地調研后分析得出的數據,2012年中國鋼鐵行業產能利用率為72%,水泥行業產能利用率為73.7%,電解鋁行業產能利用率為71.9%,平板玻璃行業平均產能利用率為73.1%,中國船舶行業產能利用率為75.2%,而正常的產能利用率的標準一般不應低于75%或79%~82%①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進一步化解產能過剩的政策研究”課題組:《我國產能過剩的特征、風險及對策研究——基于實地調研及微觀數據的分析》,載《管理世界》,2015(4)。。更糟糕的是,這些產能利用率已經不足的行業大多還在繼續擴大產能建設。2012年以后隨著中國經濟繼續下行,中國經濟中的產能過剩問題愈發嚴重。
產能過剩和庫存過多只是中國經濟問題的表征,其背后是經濟結構失衡,自主創新能力不強,經濟增長方式轉換難產,深層次的原因則是市場化的經濟體制改革沒有到位,市場與政府的關系沒有理順,經濟的新陳代謝能力、調節能力和發展動力不足。
供給學派的理論基礎是薩伊定律,即“生產給產品創造需求”②薩伊:《政治經濟學概論》,142、147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現在一般把薩伊定律表述為“供給會創造它自身的需求”。薩伊定律包含兩個思想要點:一是強調生產或供給在經濟活動中的決定性作用,生產不僅為他人提供了消費(需求)的對象,而且為生產者自己提供了購買他人生產的產品的支付手段;沒有生產就不可能有消費,沒有供給就沒有需求;二是認為在通常情況下,供求是平衡的,因為產品有賣就有買,而買一種產品的支付手段正是這個買者出售另一種產品所獲得的收入。概括起來,薩伊定律包含“生產決定論”和“買賣平衡論”兩個要點。進一步分析發現,薩伊定律的第一個要點是對英法古典經濟學思想的繼承,不是薩伊自己的新見解,第二個要點則是薩伊的新創。根據薩伊定律的第一個要點不難得出增加生產會帶來普遍的經濟繁榮的推論。正如薩伊所說:“在一切社會,生產者越眾多,產品越多樣化,產品便銷得越快、越多和越廣泛,而生產者所得的利潤也越大”③薩伊:《政治經濟學概論》,142、147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根據薩伊定律的第二個要點可以得出不會發生普遍的生產過剩的經濟危機的結論。而正是第二個要點先后受到馬克思和凱恩斯的否定。④馬克思和凱恩斯是如何否定薩伊定律的第二個要點以及我們今天應當如何看待薩伊定律,請參見方福前:《尋找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理論源頭》,載《中國社會科學》,2017(7)。
供給學派興起時,不但承襲了薩伊定律的第一個要點,而且復活了第二個要點。吉爾德(George Gilder)認為:“薩伊定律的中心思想仍然是正確的:供給創造需求。不可能存在總商品供過于求這樣的事情”。⑤喬治·吉爾德:《供給學派》,載外國經濟學說研究會編:《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17輯,29、21、3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購買力與生產力始終能處于均衡狀態。一個經濟中的財富始終足夠購買它的產品。由總需求不足引起的商品過剩不可能存在。概而言之,生產者在生產過程中創造出對他們商品的需求。”⑥外國經濟學說研究會編:《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17輯,2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供給學派公開認可薩伊定律是他們的理論基礎。吉爾德說:“(薩伊定律)這個觀念顯然從多方面看是簡單的,但是它包含著許多至關重要的、凱恩斯和其他人從未駁斥過的經濟學真理和意義。這些真理是當代供給學派的理論基礎”。⑦喬治·吉爾德:《供給學派》,載外國經濟學說研究會編:《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17輯,29、21、3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他還進一步強調:“薩伊定律及其變種都是供給學派理論的基本規則”。⑧喬治·吉爾德:《供給學派》,載外國經濟學說研究會編:《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17輯,29、21、3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為什么供給學派看重薩伊定律呢? 吉爾德給出了答案:“薩伊定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把注意力集中在供給、集中在刺激的能力或資本的投資方面。它使經濟學家首先關心各個生產者的動機和刺激,使他們從專心于分配和需求轉過來,并再次集中于生產手段。”⑨諾曼·圖爾:《稅收變化的經濟效果:新古典學派的分析》,載外國經濟學說研究會編:《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17輯,6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從經濟思想發展史來看,除了拉弗曲線,供給學派沒有給經濟學理論成果庫添加多少新東西。不過,供給學派還是提出了一些新思想(觀點),主要有:(1)個人和企業的儲蓄、投資、生產、創新的積極性取決于凈收益(稅后收入)而不是毛收益(稅前收入),凈收益越高,個人和企業的積極性越高。因此,低稅率可以刺激投資和經濟增長,增加個人和政府收入。這個觀點擴展了古典經濟學的經濟人假設,也是對經濟增長理論的發展。(2)拉弗在餐巾紙上畫的那條鐘型曲線(“拉弗曲線”)說明:政府的稅收收入并不總是與稅率高低成正比,當稅率達到一定的高點以后,政府的稅收收入會隨著稅率的提高不斷減少。這種稅收收入與稅率的反方向變化被稱作“稅收禁區”。(3)市場經濟體系如同彈簧,它本身是有張力的,如果政府給它施加的壓力或負擔(例如高稅率和過多的規章制度)過大,它就會卷曲和萎縮,一旦解除了這些外在壓力或負擔,經濟彈簧就會恢復其固有的張力。也就是說,只要給經濟主體松綁、減負,恢復自由,市場和經濟就會活躍起來。(4)克服美國滯脹的關鍵是提高美國經濟的生產能力和生產率,同時減少政府開支和緊縮通貨,而不是像凱恩斯主義所主張的刺激消費和擴張總需求。這些思想觀點是有啟發性的,有借鑒價值。
中國政府提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主要是針對中國經濟發展現階段存在的主要問題,基于中國經濟深化改革和進一步發展的需要,是從中國實際出發的,而不是源于某一種現成的理論,不是來源于供給學派經濟學,更不是來源于薩伊定律。
中國主流經濟學一直是不認可薩伊定律第二個要點的。因為這個要點否定了發生生產過剩的經濟危機的可能性。至于薩伊定律的第一個要點,我們上面說過,它不是薩伊的創見,也不是薩伊的獨見,它一直是英法古典經濟學的核心思想之一,也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本思想之一。
早在薩伊提出“生產給產品創造需求”思想的100多年以前,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創始人威廉·配第就已經提出:“土地為財富之母,而勞動則為財富之父和能動要素”。①威廉·配第:《配第經濟著作選集》,1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我們知道,勞動和土地是工業革命前決定一個農業經濟社會供給或總產出的兩大主要生產要素,并且配第還清楚地認識到,勞動是支配供給側其他生產要素的能動的、活的要素。經濟學鼻祖亞當·斯密認為,勞動是國民財富的源泉,增加國民財富只有兩種方法,一是提高勞動生產率,二是增加有用勞動者的人數,也就是勞動力的增長率。斯密認為:“要增加一國土地和勞動的年產物的價值,沒有其他的辦法,只有靠增加生產性勞動者的人數,或增加以前所雇用的生產性勞動者的生產力。”②亞當·斯密:《國富論》(上),楊敬年譯,384頁,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1。可見,在薩伊之前,斯密也是從供給一方來尋找國民財富增加即經濟增長源泉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同樣強調生產或供給的決定性作用。馬克思指出,在社會生產和再生產過程中,“生產是實際的起點,因而也是起支配作用的要素”。“一定的生產決定一定的消費、分配、交換和這些不同要素相互間的一定關系。當然,生產就其單方面形式來說也決定于其他要素。”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694、69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在貧窮落后或“一窮二白”的基礎上建立社會主義國家的,通過發展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通過趕超成為現代化強國,一直是新中國幾代領導人和全體國民努力追求的目標。“發展生產,保障供給”是改革開放前我國經濟工作的指導方針。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府遵循“社會主義的根本任務是發展生產力”“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發展是硬道理”和“以改革促發展”的指導思想,不斷深化改革和擴大對外開放,以保持中國經濟穩定、可持續和高質量發展。2015年11月10日召開的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第十一次會議首次提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習近平同志強調,推進經濟結構性改革,要堅持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動搖,堅持“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同時,習近平同志提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目的是要著力提高供給體系的質量和效率,增強經濟持續增長動力,推動我國社會生產力水平實現整體躍升。④參見《習近平主持召開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第十一次會議》,載《人民日報》,2015 11 10。
供給學派向美國政府和當時的總統候選人里根提出的應對滯脹的政策主張是實施供給改革和供給管理,放棄二戰后美國一直實行的凱恩斯主義的需求管理政策。具體來說,供給學派提出三大改革主張:(1)稅收改革。供給學派認為,美國70年代的稅率已進入“稅收禁區”,為了調動個人和企業的積極性,促進生產和增加供給,必須削減個人所得稅和企業所得稅的稅率,主要是要削減邊際稅率。所謂邊際稅率,是指對收入增加量所征稅的稅率,或隨著應稅所得額的增加而最后適用的稅率,它等于稅額增加量與應納稅收入增加量之比。(2)資源再配置與經濟結構調整。供給學派建議的內容有:其一,通過稅收政策和其他優惠政策促進資源(包括人力資源)從衰退部門向增長部門轉移,促進資源由消費轉向投資。其二,控制和減少政府支出規模,降低政府支出在國民收入中所占的比重,把更多的資源由政府部門轉移到民間部門。其三,通過減稅、加速折舊刺激投資和資本形成,獎勵技術創新,以此促進資本利用效率和生產率提高。(3)再市場化。所謂再市場化,是指通過減少壟斷和政府管制,恢復并提高市場機制彈性和調節能力。供給學派提出的主要措施有:其一,減少政府對經濟活動的干預,取消對特定行業和經濟部門(例如石油行業)的政府保護,減少壟斷,恢復和提高市場的競爭程度。其二,取消或廢除那些限制企業生產經營活動的不必要的甚至是過時的規章條例,降低企業的生產成本和交易成本,為個人和企業從事經濟活動松綁。其三,消除勞動市場和產品市場的剛性,提高這些市場的流動性和競爭性。
1981年1月里根就任美國總統。2月他就向國會提出其施政綱領—— 《經濟復興計劃》,宣布采用供給學派的以大規模減稅為主促進供給增加的政策建議來復蘇和重建美國經濟,采用貨幣主義的緊縮通貨、穩定金融的主張來穩定物價。里根政府的改革舉措和經濟復興方案后來被稱為“里根經濟學”。其主要內容有:
1.減稅與稅制改革
里根政府減稅分為兩個階段,分別在里根總統的第一任期和第二任期,并先后頒布了兩個重要的稅收改革法案:1981年的《經濟復興稅收法案》 (Economic Recovery Tax Act)和1986年的《稅收改革法案》(Tax Reform Act)。這兩個法案推出的主要減稅措施是:(1)《經濟復興稅收法案》將美國個人所得稅法中的個人所得稅稅率從11%至50% 的14級超額累進稅率減少為15%、25%和35%的3級超額累進稅率。夫婦合并申報可享(每年)4 000美元免稅額(標準扣除額,原來是3 670美元),單身者免稅額為2 900美元;夫婦合并申報應納稅年收入在4 001~29 000美元之間的稅率為15%,29 001~70 000美元的稅率為25%;超過70 000美元的稅率為35%。據估算,這項稅改措施使邊際稅率平均降低19%,個人支付的全部稅額減少7%,約60%的一般納稅人減輕了稅收負擔,大約600萬人可以免除納稅。新稅法實際上完全免除了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的所有家庭、單身戶、老年人和殘疾人的稅收。1986年的《稅收改革法案》進一步把個人所得稅稅率簡化為15%和28%兩級,最高邊際稅率從50%降低到20%。(2)按照當時的稅法規定,公司應納稅年所得超過100 000美元的,最高稅率為46%,年所得為25 000~100 000美元的分別按15% (不超過25 000美元)、18% (25 001~50 000美元)、30% (50 001~75 000美元)和40% (75 001~100 000美元)的稅率征稅。稅改后的公司所得稅最高稅率由應納稅所得的46%降至34%,累進稅率分別降為15% (不超過25 000美元)、18% (25 001~50 000美元)、25% (50 001~75 000美元)和34% (75 000美元以上)四個等級。
在稅制改革方面主要是簡化稅法和稅制。美國自1913年實行以所得稅為主的稅制結構以來,稅法不斷修改調整,條款不斷增加,稅法文本增加到9 000頁,達百萬字之巨,是世界上最煩瑣、最難懂的稅法之一。里根政府稅改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對稅法和稅制大刀闊斧地做減法:(1)簡化稅收征管程序和手續。稅改后,明確并強化了個人和企業對其收支所承擔的稅收責任,將近一半的納稅人可自行計算稅負,采取逐項減免申報的納稅人數大量減少,大約只剩下33%的納稅人需向稅務部門申報收支和納稅詳細說明,多數納稅人不再需要填寫申報表。經過兩輪稅改,美國稅法瘦身至985頁。(2)削減征稅項目或稅收優惠。取消和壓縮65項煩瑣的優惠和扣除項目,縮小一些收入(例如個人退職金收入)納稅抵免的適用范圍。《稅收改革法案》取消了資本收益和普通收益按不同累進稅率征收的條款,對資本收益一律按普通所得稅計征,這使得稅款核算的程序簡化,也使得納稅人想方設法將普通所得轉變為資本收益借此逃稅的積極性大為下降。
需要強調的是,雖然減稅是里根政府供給改革和稅收改革的主旋律,但是里根政府的稅收改革并不是單純地減稅,而是結構性減稅和增稅并舉。(1)稅改雖然減輕了多數納稅人的稅負,但是取消了高收入者(大約占個人所得稅納稅人比例18.7%)個人退休存款賬戶繳款的扣除,取消了對企業投資的稅收優惠以及對資本收益的優惠稅率,這實際上提高了高收入者的邊際稅率和稅負。(2)公司所得稅減稅措施主要向服務類和科技類企業傾斜,少數制造業企業在1986年稅改后稅收負擔反而加重了,當時估計這些企業在1987—1991年的5年內稅收負擔將增加1 200億美元。對公司企業差旅費、交際費支出由免稅改為課稅。同時規定,公司所得稅稅率在扣除各種優惠以后不得低于20%。(3)根據經濟形勢的變化和調結構的需要選擇性地加稅或變相加稅。《經濟復興計劃》原本計劃從1981年7月1日起按10%、10%和10%的比率分三年(次)減少個人所得稅,由于國會兩黨存在意見分歧,《經濟復興稅收法案》把個人稅率削減調整為5%、10%和10%,但是由于1982年經濟出現負增長(-1.8%),失業率反彈到9.8%,財政赤字規模擴大過快(1981財年聯邦政府預算赤字增加了490億美元),里根在1982年和1984年又分別簽署《稅收公平與財政責任法案》和《赤字削減法案》,對不同的收入實行不同幅度的加稅或變相加稅。例如,在減少個人所得稅的同時,取消高收入者的免稅額,取消居民消費稅抵扣,取消整修舊屋的抵稅額、能源抵稅額、夫婦兩人都工作的優惠減額、個人股息收入的定額減項等。在減公司稅的同時,取消資本利得稅優惠,把長期資本收益的免稅部分由60%減少到50%等。由于這些調整,個人所得稅和企業所得稅的減稅幅度和減稅規模均低于《經濟復興稅收法案》的設想,當時估計1983年和1984年聯邦政府稅收將會分別增加170億美元和380億美元。
2.減少政府干預,恢復市場活力
這方面的舉措主要有:(1)《稅收改革法案》取消了大量的稅收優惠和特殊條款,大大削弱了政府利用稅收作為手段對經濟活動進行干預的能力,力圖使稅收制度中性化。(2)逐年削減聯邦政府支出,力求做到預算平衡。美國1980財政年度的聯邦政府赤字為738億美元,里根政府實施稅改在短期又會減少政府收入,為了平衡預算,必須削減政府支出。《經濟復興計劃》提出的聯邦政府支出削減方案是:1982年削減352億美元,1983年和1984年再分別削減440億美元和514億美元。1981年9月,里根又提出再把1982年財政年度的政府支出削減130億美元。削減的內容涉及社會福利支出的約200個項目,如食品券、失業保障、新生兒家庭補貼、醫療保健、學生營養餐補貼、住房補貼、失業者培訓等,還包括削減對州政府的補貼,把一部分財權下放給州政府,撤銷社區服務管理局,把社區服務支出與其他補貼項目合并。(3)大量削減或放寬管制,為企業和經濟活動松綁,讓市場機制更多地發揮作用。這方面的行動有:暫停已經制定但尚未執行的一切規章條例。白宮成立以副總統喬治·布什為首的總統特別工作小組來負責清理規章條例。1981年這個特別小組審核了91項管制企業的規章條例,其中撤銷、放寬了65項,包括環境污染控制、生產和交通安全管制、技術標準管制、企業購并、反壟斷等;放松對交通運輸(航空、鐵路、公路)、通訊(電話、電信、有線電視)、金融服務(保險、銀行)、能源(電力、石油、天然氣)等產業的管制,放開石油和天然氣價格,放松對金融市場的利率管制,放寬市場準入。取消前任政府頒布的工資和物價管制條例。把一部分管制權由聯邦政府下放給州政府和地方政府。
3.緊縮通貨,穩定物價
由于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有獨立制定貨幣政策的權力,所以里根只能要求美聯儲實施與降低通貨膨脹的目標相協調的貨幣政策。早在里根入主白宮前的1979年8月,保羅·沃爾克就任美聯儲主席。他上任后就著手開展“貨幣主義實驗”,緊縮通貨,提高聯邦基金利率,希望借此降低通貨膨脹率,穩定物價。沃爾克的貨幣政策思路與里根是一致的,所以里根執政時期的貨幣政策又稱作“里根—沃爾克貨幣政策”。
應當說,中國政府于2015年11月啟動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參考借鑒了20世紀80年代供給學派理論和里根政府供給改革的一些舉措和經驗。但是,中國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不是對美國供給改革的簡單模仿,更不是以供給學派經濟學作為理論基礎;中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內容和舉措大大超越了里根經濟學,有許多創新,有許多中國特色。更確切地說,中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是一場中國式供給革命。①參見方福前:《中國式供給革命》,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1.通過“營改增”稅制改革實施結構性減稅,減稅降費并舉而不是簡單地減稅
我國從2012年1月1日開始營業稅改增值稅試點,2016年5月1日起全面實施營改增。這是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分稅制改革以來,我國財政稅收體制的又一次重大變革。營改增的意義在于:(1)增值稅只按生產和服務環節價值增值部分征稅,消除了營業稅重復征稅、不能抵扣、不能退稅的弊端,減少了不合理、不公平收稅,有效地降低了企業稅負。國家稅務總局數據顯示,從2012年實施營改增到2017年年底全國已累計減稅近2萬億元,2018—2019年累計減稅約1.4萬億元。(2)增值稅征收將不動產納入抵扣范圍,這有利于企業形成長期預期,激勵企業擴大投資,增強企業實力,促進服務業發展和制造業轉型升級,推動產業結構調整和升級。(3)營改增把營業稅的“價內稅”改變為增值稅的“價外稅”,形成了生產和服務過程中價值轉移環節的抵扣關系,使產品和服務項目的價格形成更真實地反映生產者或服務提供者的邊際貢獻,有利于真實的市場價格的形成。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還實施了一系列減稅降費措施。例如,按照國務院要求,2017年5月2日財政部、稅務總局和科技部聯合頒發財稅〔2017〕34號文件,規定科技型中小企業開展研發活動中實際發生的研發費用,未形成無形資產計入當期損益的,在按規定據實扣除的基礎上,在2017年1月1日至2019年12月31日期間,再按照實際發生額的75%在稅前加計扣除;形成無形資產的,在上述期間按照無形資產成本的175%在稅前攤銷。2018年5月1日起實施的增值稅改革,將原適用17%稅率的制造業、11%稅率的建筑業、交通運輸業等行業稅率,分別下調1個百分點;從2018年7月份起,對18個先進制造業和現代服務業行業以及電網企業開展增值稅留抵稅額退稅工作;2018年9月21日,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科技部聯合發布通知,明確了將企業研發費用加計扣除比例提高到75%的政策由科技型中小企業擴大至所有企業。將工業企業和商業企業小規模納稅人的年銷售額標準由50萬元和80萬元上調至500萬元,并在一定期限內允許已登記為一般納稅人的企業轉登為小規模納稅人,以使更多企業享受按較低征收率計稅的優惠。按照2019年1月1日起實施的修改后的個人所得稅法規定,個人所得稅“起征點”由每月3 500元提高至5 000元,并設立專項附加扣除條款,即把子女教育、繼續教育、大病醫療、住房貸款利息、住房租金、贍養老人支出納入稅前扣除,將全年應納稅所得不超過30 000元的稅率由10%和5%兩檔簡化調低為一檔5%,將全年應納稅所得30 001~90 000元的稅率由20%和10%兩檔簡化調低為一檔10%。同時國務院和有關法律文件要求,小微企業享受普惠性減稅,下調增值稅稅率,降低社保費率,清理規范行政事業性收費和政府性基金等。
2.通過實施“三去一降一補”來調整和優化經濟結構
我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第一階段的主要任務和內容是“三去一降一補”,即去產能、去庫存、去杠桿、降成本、補短板。其中,去產能主要是要去掉那些高污染、高能耗、高成本又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過剩產能和落后產能,使市場供求恢復平衡。去庫存是為了恢復企業生產和再生產的正常狀態,加速資本周轉,提高資金利用效率,同時為新投資、新產品、新技術騰出市場空間。去杠桿是通過降低企業和政府的債務率來降低金融和實體經濟長期的和系統性的風險,以保障經濟的長期穩定可持續發展。降成本既要降低企業的生產成本,也要降低經濟活動的交易成本,降低這兩類成本是提高企業和整個經濟競爭力的需要,是提高資源配置效率的需要。補短板是要補經濟發展后勁不足的短板,補經濟均衡發展、協調發展和可持續發展的短板。可見,“三去一降一補”不但是經濟結構調整的主要舉措,更重要的是從供給側進行體制改革的重要舉措。這些舉措大多是供給學派政策主張和里根經濟學所沒有的。
3.通過全面深化改革來提高中國經濟的市場化水平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通過減少或下放政府審批權、“放管服”改革和實現負面清單制度重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市場與政府關系,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而不僅僅是通過減少那些與企業經營活動有關的過時過多的規章條例來為企業松綁,更不是像供給學派所說的通過再市場化改革來恢復市場機制張力。
美國市場經濟經過三四百年的建設和發展,市場體系相當完善、市場化水平領先于其他國家,由于壟斷的發展和二戰后長期實行凱恩斯主義的政府干預——往往是過多、不適當的干預,導致市場活力減弱,市場調節能力萎縮。里根政府是在這種經濟狀況下采用供給學派建議,進行再市場化改革的。
中國是在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基礎上轉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建設的。如果從改革開放算起,中國的市場經濟建設才40余年;如果從1992年黨的十四大正式確定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算起,中國的市場經濟建設還不到30年,目前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已進入關鍵期和攻堅期。可以說,中國的市場經濟還處在青少年時期,還是一種“半市場經濟”,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建設還處在“進行時”。中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不是簡單地為了去產能、去庫存、去杠桿①作者在《中國式供給革命》一書中提出中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三步走戰略,“三去一降一補”只是其中的第一步。參見方福前:《中國式供給革命》,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而是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推進全面深化改革,完善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健全和完善市場體系,提高市場機制的調節能力,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中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實質是對資源配置體制、生產經營組織體制和生產關系進行變革,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過程就是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建設和完善的過程。
供給學派和里根經濟學的供給改革目標是使美國經濟擺脫滯脹,恢復經濟增長和就業增長,穩定物價,減少聯邦政府赤字,實現政府預算收支平衡。里根政府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削弱政府在資源配置和經濟活動中的作用,恢復市場機制彈性和市場化水平,加強市場的作用。里根在其施政綱領《經濟復興計劃》中向國會和國民承諾:通過供給改革計劃的實施,到1984年他任期屆滿時,美國國民生產總值的實際增長率將提高到4.5% (1980年為-0.26%),失業率將降低到6.4%(1980年為7.1%),通貨膨脹率將下降到5.5% (1980年為13.5%),聯邦政府預算赤字逐年減少,1984財年聯邦政府預算要有5億美元盈余。由于國外開支增加和削減社會福利支出阻力較大,里根于1985年1月連任后又簽署《格拉姆-拉德曼平衡預算法》,宣布繼續實施削減政府支出計劃,承諾到1991財年聯邦政府預算必須實現平衡,否則,總統有權強行削減政府開支。
中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目標大大超越了供給學派和里根經濟學的供給改革目標,中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目標更加宏偉、更加遠大。中國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涉及經濟結構調整、供給新動力生成、供給質量提升、現代化經濟體系建設、發展方式轉換、經濟體制深化改革等有關中國經濟現在和未來發展的一系列重大課題,它是一場偉大的改革或革命,而不是一次簡單的供給結構或經濟結構調整,更不是簡單地消除產能過剩。中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要實現三大目標:(1)通過改革市場與政府關系來提高市場化水平和市場機制的作用,重建資源配置體制機制,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從根本上、從長效機制上解決產能過剩和經濟結構失衡問題。(2)優化和升級經濟結構,提高裝備制造業以及整個實體經濟的技術水平、自主創新能力和發展能力,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3)通過全面深化改革調動個人、企業和地方政府的積極性,“增強微觀主體活力,提升產業鏈水平,暢通國民經濟循環,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①李克強:《2019年政府工作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發揮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激發體制活力,形成中國經濟增長新動力,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實現高質量發展及經濟、社會和環境的和諧發展,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我們的長遠目標是要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正如習近平同志所概括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根本目的是提高社會生產力水平,落實好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②《習近平主持召開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第十二次會議》,載《人民日報》,2016 01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