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恒
如果有什么樣的組織,能體現日本汽車產業界的雁陣模式,莫過于日本汽車“四大會”。它們是日本汽車工業協會、日本汽車零組件制造商協會、日本汽車車身制造商協會和日本汽車機械設備制造商協會。它們都是“民間協會”,但在特定場景下,其說話分量不亞于通產省。
正如汽車價值鏈所揭示的,汽車工業協會是其中牽頭協會,而其會長正是豐田章男。作為豐田汽車的“三代目”,他也就成了日本汽車產業的“話事人”。和美國三大各自為戰、缺乏協調機制比起來,日本產業界雖然一樣有競爭,但在某些時候,可以相當抱團。現在,這個時機出現了,那就是疫情造成的全球汽車產業的“大停滯”。
在4月10日對日本各界的演講中,可以清楚地觸摸到,日本汽車產業界的憂慮、反思和對未來日趨保守的看法。問題是,有多保守。

這個講演,自然由豐田章男來做。他也因此暗地里加入了一點“豐田標簽”。
盡管對海外市場憂心忡忡,但豐田章男沒有提及任何海外市場和生產基地,因為此時他的身份是汽車工業協會會長,而非豐田社長。
雖然沒有一處提及中國或者美國,但他處處暗示日本汽車工業海外資產的安全性,需要重新評估。
疫情這么嚴重,所有跨國廠商都宣稱,除了中國業務“基本”恢復正常(銷量端復原需要更久的時間),其他全球工廠都已停擺或者低速運行。即便是二戰,也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二戰刺激了工廠以極端的方式生產。只不過,那時中國尚未加入全球分工體系,全球化也還有半個世紀才會開啟。
而豐田章男宣稱:“當時下定決心把制造留在日本,至今我都不認為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事實上,豐田固然在全球擁有廣泛的海外產能,但在本土擁有29家工廠(包括車身廠)。豐田的制造業重心仍在本土,雖然2012年以后的日元升值打擊了本土制造業,但豐田仍將所有重要整車和零部件的產能,都抓在手里至少一份兒。這是一條成功經驗,章男桑只不過用謙遜的方式說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前任渡邊捷昭有很大功勞)。
疫情是很好的檢驗。豐田章男的意思是,誰有都不如自己有。接下來,他更清楚地闡明了,不能只算財務賬。
“在新冠疫情面前,所需資源并非都能如愿獲得。”他舉了口罩和防護面罩的例子,實際說的還是汽車制造。“我們感受到自己生產制造的重要性。為什么能夠自己生產?因為日本還保留著生產制造的根基,也因此需要銘記生產制造的現場絕對不能從日本消失。”
而且,有了整車企業,才能維系周邊的供應鏈和中小供應商。如果因為成本取消前者,整條供應鏈都會逐步消失。這不就是美國正在干的一件事嗎?
豐田章男治下的豐田,和其他跨國企業看似沒什么兩樣。一直在做的事,就是全球分散部署產能,盡量靠近市場,供應鏈充分本地化。不同的是,豐田選擇保留相當比重的本土產能(特別是對關稅容忍度比較高的高端車型)。
豐田和其他車企一樣,對以中國為供應鏈核心的做法,進行了反思。這不是要撤離中國的意圖。順便說一句,盡管一些美國政客發出撤離中國的號召,但他們其實也確信,商業領袖們將一笑置之。促使后者離開中國的力量,不是行政命令,而是成本。

中國美國商會、上海美國商會和普華永道曾在4月17日發布聯合調查報告稱(調查在3月進行),受訪的在華美企中,有70%不打算將任何生產部門(生產、供應、采購)遷至海外。
當時有40%受訪者稱不會因疫情改變在華供應鏈長期規劃,另有52%企業認為“現在”言之過早。不過,當時所有廠家都認為,中國政府的扶持政策,對中外企業都有效。到了4月下旬,因為歐美疫情控制乏力,相信觀望派將變為堅定的“對華看多派”。
對中小企業來說,逆全球化也是死胡同。雖然全球化導致的“贏家通吃”,對中小企業不利,但逆全球化,倒霉的還是中小企業,因為頭部公司會在每一個重要產能基地周圍部署力量,而不是依靠全球供應調配。
話說回來,假設只剩一家車企贊成全球化,也必須是豐田。作為全球發展最成功、利潤最高的車企,主張全面退回本土市場,除非瘋了。豐田章男是建議將關鍵的東西抓在手里,哪怕搭上一點利潤。
這里面暗示,將對豐田LPS(精益生產)方式進行修正。LPS由訂單和需求驅動,關鍵在于消除供應鏈的浪費,目的是成本最低。
但我們觀察到,疫情期間,幾乎所有整車廠都或多或少開始囤積配件。他們不僅擔心斷供,也擔心配件價格不穩定,或者匯率波動導致的價格體系紊亂。
而豐田對供應鏈體現在,對本地/跨境物流、供應商生產體系的掌控上。這套體系實際上很脆弱,既對時間敏感,也對關稅、匯率、國家提供的軟硬基礎設施穩定性敏感。即便疫情平息,誰也說不準它什么時候卷土重來。如果不想屆時背負今天這樣的重大損失,未雨綢繆是必須的。這就意味著豐田將對全球產能的供應鏈,加強本地化部署,將高價值環節盡量放在本土。這和2011年福島核電站事故后的趨勢截然相反。
豐田章男在講演中一再強調“長期支持東北復興計劃”,其中的“東北”指的是本州北部六縣:青森縣、巖手縣、秋田縣、山形縣、宮城縣和福島縣。東北六縣都受到福島事件的波及。豐田旗下東日本總部目前下轄四家工廠:宮城大衡工廠、宮城大和工廠、巖手工廠和東富士工廠。豐田有意在“東北”增加工廠,一方面該地區生產成本較低,另一方面豐田要體現它作為日本制造旗幟企業的社會責任。
那么意思很明顯了,豐田一方面調整全球供應鏈的指導原則,另一方面增加本土產能部署。在中美的整車產能部署不打算削弱,但可能回撤部分供應節點,豐田將為此承擔多出來的成本。
和服裝、快消品行業不同,中國從不擔心汽車制造產業鏈離開中國,因為這是“自殺”之舉。不過,我們觀察到,全球汽車產業供應鏈,正在發生第六次重構。中國應該順應形勢,實現升級。
在出口層面上,中國和外國零部件企業一樣,可以隨著產能轉移而全球遷移,順便實現我們自己的國際化部署。
當前,全球80%以上的汽車零部件和中國制造相關,雖然出口額只有600億美元,但中國作為供應鏈核心地位日益不可撼動。逆全球化只會傷害車企自身,對中國地位造成的干擾遠小于自身。
豐田章男的呼吁,限定在微調范圍。對于風險的認識,日本要求收縮一點;而中國企業,則最好要分散一點投資,特別是海外市場。
疫情引發的,不僅是全球經濟受重創,人們思考問題的方式、對抗風險的手段也變得更保守。從豐田章男的角度,保守趨勢只有“一點點”。在大部分時間扯順帆的情況下,他還不想大動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