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傍晚,十一點鐘,新疆塔城仍然在余暉中閃爍。我坐在樹木掩映的郊外,看著遠處的村莊漸漸暗淡,燈火一點點出現,天邊有著大朵大朵的云,它在接近夏夜的時候變得漆黑,它的周邊有著界限分明的明快花邊。這個中國西北部最遠的地方,時間也很遠,在本該近于午夜的時候,還有著亮光。
這幾天的日子,快速閃過。比閃電還要快,也比閃電還要亮。
廣袤的吐爾加遼草原,綿延不絕的巴爾魯克山北麓的丘陵,早期游牧部族的金牧場,成吉思汗第三子窩闊臺汗的封地,冰草、野草、各種開不盡的野花,以及塔斯提河谷的開闊地帶,干凈整潔的塔城市縱橫的街道,象征著復雜歷史的深紅建筑物……
二
手風琴的設計造型獨特,利用皮囊伸縮產生空氣壓力使簧片振動,發出美妙的聲音。據說,手風琴的創制來自中國古代樂器笙的靈感啟發。在發聲原理上,它是放大了的、增加了鍵盤的口琴。它能夠獨奏、伴奏、合奏,可以通過雙手的協調配合演奏豐富的和聲,宏大輝煌,音色變化波詭云譎,一架手風琴幾乎就是一個小型樂隊。不足兩百年的歷史背景,卻能夠展現人類遼闊的想象力和悠遠深邃的內心生活。塔城的各個民族都喜歡手風琴。手風琴天然屬于塔城的人們。我們去一個多民族融合的家庭訪問,發現家里放著幾架手風琴。這里無論是蒙古族、柯爾克孜族、達斡爾族、維吾爾族還是哈薩克族,都能歌善舞,手風琴伴隨著他們的痛苦和快樂,見證著他們平凡的生活。
我們來到了手風琴博物館。它位于一座看起來破舊的建筑里。沒有和手風琴音樂匹配的輝煌,也沒有其他博物館那樣富麗堂皇的門面,它就像塔城人一樣質樸、低調,門楣牌匾上寫著很小的表明身份的字樣。可是進入其中,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大畫面。博物館陳列著各種各樣的手風琴,幾百架、幾千架甚至更多。我想,這么多的手風琴合奏,會有怎樣的效果?從最初制作的簡單的手風琴,到越來越精細、功能更齊全的現代手風琴,將它兩百年的歷史背景以及人類為了探索一個獨特的音樂世界的過程,帶入了視野。這不僅僅是關于手風琴的歷史,還是一部關于創造和完善、理解和進步、生活與音樂的傳奇,是為了追尋美好的聲音、尋找內心旋律的故事。
手風琴天然屬于北方的生活,它的雄渾、變化和強烈的節奏感,和塔城的大地面是相配的。它有著馬蹄般奔跑的旋律,遼闊草原上疾風吹拂的奇妙感,還有著孤獨的放牧者豐富的內心生活的神奇變化,有著融合了天地之間萬物回應的雄奇壯美。我知道了,為什么這里的人民如此熱愛手風琴,它所演奏的音樂有著大自然天籟之音的悠遠深邃,有著草原民族騎手的氣質,瀟灑優雅,質樸純真。
你可以想見,一個牧人坐在一望無際的吐爾加遼草原演奏手風琴,大群的牛羊在白云下徘徊,并與遠處巴爾魯克山的輪廓融為一體。手風琴的節奏和牧人靈巧的手指、有力的手臂協調配合,帶著微風的呼吸和奇異花香的樂曲向四面八方擴散,在層次分明的一個個丘陵和溝壑之間跌宕起伏……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自由自在、天然質樸的生活圖景!
三
塔城的遼闊超出了想象。它的總面積為十萬多平方公里,和南方的浙江省或江蘇省的版圖相近。從塔城市出發沿著柏油公路行駛,從寬闊的旅游客車的車窗向外看,幾乎沒有遮攔的視線可以放得很遠很遠。在這里才會感到世界是沒有邊界的,是無限大的。在這樣無邊的世界上,你會產生走不到盡頭的絕望,會覺得自己渺小、軟弱和無助,會感到人生的孤獨。無限也是一種牢籠,因為你在漂泊中感到掙不脫無限的束縛。我曾在西藏感到過這種困境。從魯朗返回拉薩的路上,中途停車,看見四周都是雪山,雪山的背后是更高的雪山……在這樣的地方,誰能翻越高山走到外面?在無數高山的后面還有什么?可是在新疆最西北的塔城,卻面臨相反的困境,你永遠看見的是地平線,一些影影綽綽的、淡藍的遠山僅僅是地平線上飄蕩的幻影,它似乎是一種誘惑,引你一直向前,卻永遠走不到它的身前。
四
在一個村莊,我們來到維吾爾族沙勒克江大叔家里。一幢二層小樓,樓下是沙大叔的住處,二層是沙大叔收藏品陳列室。這個陳列室里記錄了沙大叔的生活歷程,有他歷年來獲得的各種榮譽證書和獎狀,有黨旗和國旗,有他年輕時使用過的軍用水壺和各種勞動工具、物品和紅色紀念品。這些東西呈現了沙大叔質樸的、熱愛祖國、熱愛勞動的心路歷程,也代表著維吾爾族人在改革開放之后日子越來越好的每一段經歷。他也用這些陳列物背后的一個個親身經歷的故事教育自己的孩子,讓他們記住過去,記住他所經歷的每一件事,也記住給他們全家帶來好日子的祖國。這是一個維吾爾族人的心靈史。
我們坐在他的小院里,看著院子里飄揚的五星紅旗,感受著祖國最西北部的一個小村莊的溫暖和對祖國的向心力。沙大叔每天清晨都要舉行升國旗的儀式,他用這樣的方式向祖國致敬。我坐在這個小院里,看著頭頂的國旗,我就在這面國旗的投影里。我們在同一面國旗的投影里。
我們臨走前,要和沙大叔一起在國旗下照一張合影。這時,沙大叔走過來,給我們每一個人一面小國旗。我舉著這面五星紅旗搖動著,但沙大叔過來告訴我們,要把國旗貼在左胸口,這是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五
不知走了多久,我們沿著邊境線曲折的公路,來到了位于中國和哈薩克斯坦交界處的小白楊哨所。這里曾經是中蘇邊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中蘇關系惡化,蘇軍綁架我方牧民,開槍打死了女牧工。前哨排長李永忠率隊還擊,一場激戰打破了邊防線的寧靜。
我們來到小白楊哨所的時候,陽光燦爛,一切都是美好的。這里有一座體量不大的建筑物,里面布置簡樸,但各種圖片仍然記錄著那場血腥的沖突。戰爭的陰影并沒有完全消散,在這樣的萬里無云的晴日,我們的頭頂仍然徘徊著看不見的烏云。它在寧靜里沉浸于記憶,殘酷的、流血的記憶。戰士們的相片,英俊的容貌,好像不是在昨天,而是就在我們的面前。和平多么好啊,讓我們可以奔驅千里來到這個美麗的邊防前哨,享受美好的時光。和平打開了人類天性中的良善和浪漫一面,使生活中的寧靜變得更加燦爛。
這樣的浪漫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即使在艱苦的日子也是存在的。只要有和平,它就會與我們相伴。這個哨所原名塔斯提哨所,在哈薩克語中是“石頭堆”的意思,現在卻以一棵小白楊命名。這來自一段意味深長的往事。一九八二年春天,新疆伊犁察布查爾縣的錫伯族戰士程富勝回鄉探親,歸隊時,母親送給他的禮物是用紅布扎著的十棵小白楊樹苗。母親知道自己兒子所服役的哨所處于荒涼的中蘇邊界,生活十分艱苦、荒涼、枯燥,自然環境惡劣,樹木也很難成活,就把這樣獨特的禮物讓兒子帶到前哨,叮囑種在哨所旁。帶著這十棵小白楊樹苗,程富勝不斷換乘馬拉爬犁、班車、拖拉機、馬拉爬犁,在四天后抵達哨所。
這是多么珍貴的禮物啊,它象征著生命、青春和激情,象征著遙遠的家鄉和白發蒼蒼的母親,也是自己生活的見證者。戰士們把它種在自己的哨所旁,每天看著它成長。那時前哨班的戰士,要從兩公里之外的河壩拉水挑水,一頭老黃牛為哨所拉水二十年,榮立三等功。十棵樹苗,戰士們扎下籬笆呵護,用自己省下的飲用水澆灌,儲存積雪養育,終于有一棵小白楊成活了。
從此,這個叫作“石頭堆”的地方有了一棵小白楊,它的葉子在風雪中和五星紅旗一起飄揚,它的枝干開始舒展,和戰士們一起在白天遙望著故鄉,也警覺地注視著國境線上的風吹草動。程富勝在這個哨所整整服役十七年。十七年里,小白楊和他一起成長,一起生活。小白楊成為戰士中的一員。它和戰士們一起度過風雪交加的夜晚,也度過寂寞的一個個白天。它在風雪嚴寒中經受了艱苦日子的一個個考驗,一點點長高了,長大了。它傾聽戰士們的睡夢,也傾聽著一個個人內心的聲音。它代表著永不屈服的意志和堅守自我的高貴人性。它也意味著,一個人,一棵樹,不是簡單的自己,不僅僅是一個人、一棵樹,而是連帶著一個巨大的背景。它連著遠處的巴爾魯克山上的白云,連著眼前干涸的塔斯提河谷,連著故鄉的狹窄的街景和農田,以及整個祖國。所以,他們從來不是孤獨的。
有一年,一個詩人來到這里,知道了這個故事。他看到戰士們洗漱都不用肥皂和牙膏,以便用節省的水來澆灌心愛的小白楊。他被小白楊的故事所感動,于是奮筆疾書,寫出了歌詞《小白楊》。后經著名作曲家士心譜曲,歌唱家閻維文演唱,小白楊的故事成為傳唱至今的不朽傳奇。
多少年過去了,小白楊已經成為一棵大樹,上面刻滿了守邊戰士的名字。這些名字也隨著時光流逝一點點在樹干上被放大了。我看著樹身上這些開裂的、粗糙的刻字,感到每一名戰士就在眼前。這些名字就是他們青春的面容,就是他們放哨的姿勢,就是他們生動的形象。他們就是這棵大樹的一部分,就是這個傳奇的創造者。他們永遠是邊防生活的主人,他們和小白楊一起永遠生活在這里,他們已經把自己的青春、激情和靈魂澆灌到大樹里,每一片樹葉都有著他們的聲音,每一陣風都帶著他們的聲音,在這個荒涼的邊地日夜喧嘩。
我沿著已經荒蕪的、長滿了野草的、石頭壘砌的戰壕漫步,仿佛看見戰事中的戰士的身影,他們在這樣的戰壕中奔跑,搬運著彈藥,不斷變換著射擊的位置,將憤怒的火焰噴吐到前方。也仿佛看見,血在燃燒,小白楊在燃燒,一束束炫目的視線在燃燒,它們蓋住了陽光,也照亮了一個個寒冬的夜晚。
可是,現在一切都是平靜的。蘇聯解體之后,我們的鄰居已經變成了哈薩克斯坦,經過談判重新劃分了邊界,國境線已經推移到三十公里之外。
槍聲消失了,和平的力量壓倒了對抗和仇恨,小白楊哨所成了參觀的景點。參觀者在這里合影留念,并高唱一曲《小白楊》。過去曾是過去的現在,現在也將成為過去。一切所發生的都值得懷念,因為它是我們中間所發生的。人類的悲喜劇在這里上演,它的劇情復雜、驚險、曲折,它的臺詞簡單、質樸、感人、悲傷或溫暖,它的人物不僅僅是這里的主人,還有我們每一個人。它的舞臺宏大、遼闊、荒涼,卻飽含了血和汗水、青春的流逝、時代的巨變,以及白云、山巒、草原、溝壑、丘陵、牛羊和放牧人、農民種植的蔬菜、紅花和棉花、很遠很遠的現代化城市和耀眼的廣告牌、夜晚的路燈、微風和寒風、大雪和刺目的陽光、穹頂上深邃的藍,以及所有的歷史滄桑。
(選自2020年第5期 《湘江文藝》)
原刊責編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