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陳忠實的小說內容涉及鄉村的三個發展階段,即20世紀初至1949年、“十七年”時期與“改革開放”初期。究其關注脈絡,大致可以解釋為先在對現實鄉村世界與“十七年”鄉村發展歷史觀照中呈現問題,后在鄉土社會中嘗試尋找解決方案。在提出問題并嘗試解決的過程中,在對農民及底層生存狀態的觀照中,陳忠實的鄉村書寫體現出作者對國家民族審視的憂慮意識,折射出作者的人文關懷。
關鍵詞:陳忠實 鄉村 個體 人文關懷
提及陳忠實的文學創作,不僅存有以《白鹿原》為代表的長篇小說,還存有以《四妹子》《藍袍先生》為代表的中短篇小說。以陳忠實所創作文本的時間為線索,追根溯源,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即20世紀初至1949年、“十七年”時期、改革開放新時期,事實上,陳忠實先是以現實的社會環境為關注點進行了中短篇小說的嘗試,在此類作品中突顯其問題意識,通過積極思考,后以《白鹿原》展現了自己的獨到見解。若要深入理解陳忠實的文學世界以及深層把握陳忠實的創作動機與創作歷程,那么對于陳忠實的鄉村歷史書寫進行細致梳理并厘清作者創作的嬗變過程就顯得尤為必要。
一、從當代到近代:鄉村發展史的“逆向”書寫
回顧20世紀80年代初的社會環境,即中國進入破冰時期,從意識形態的捆綁中掙脫出來,文學以其敏銳的嗅覺對當時的新形勢做出回應,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等多種文學思潮此起彼伏。總體來說,這時期的文學注重自身的獨立性,通過不同類型與不同風格的作品,折射出自身的審美價值,同時也傳達了作者個人的見解。陳忠實在此環境中開始了文學探索,并展開對社會多方位的思考。
在《白鹿原》問世以前,陳忠實就致力于其中短篇小說的創作。不論是《地窖》《信任》,還是《四妹子》,陳忠實自始至終都固守現實主義這一立場,關注特定時代環境,其對于社會的思考就滲透于作品中。身處于動蕩的社會環境,陳忠實將自己的所見所聞與所思所想物化為文本,企圖通過人物跌宕起伏的生命歷程來實現對歷史的反思。在《地窖》中作者透過唐生法寫給關志雄的書信突顯了其見解,即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沒有人是贏家。陳忠實正是通過《地窖》中關志雄與唐生法的人生經歷來表達人們在這一時期受到的不同程度的壓抑。陳忠實不僅直接描寫了個體生命的悲劇,還記敘了群體之間的恩怨與糾葛。這在《信任》中有著鮮明的體現,作者所要揭示的是隨著政策重心的遷移,即以階級斗爭為綱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在對之前不合理事件進行平反后,部分人沉冤昭雪,但也有部分人大權旁落。這是基于社會大背景之下的群體矛盾,這一矛盾的興起、激化直到最后的平息,關涉著每個個體的榮譽、地位,甚至生命。可見,陳忠實試圖回到歷史現場,對“十七年”時期進行了全面而客觀的分析,旨在對歷史進行反思。進入20世紀80年代,陳忠實將眼光轉向改革開放新時期,注意到經濟水平的前后落差后,他積極地肯定了改革所帶來的豐碩成果。對改革初期鄉村經濟發展進行細致描繪,陳忠實在《四妹子》中通過四妹子的言行不僅指明了時代發展的趨勢,還彰顯了村民生活水平有所提高的成就。可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決策切實改善了人民的物質條件,因此,陳忠實在作品中透露出這是一次符合歷史潮流的改革。
誠然,改革開放給人民帶來豐厚利益的同時,隨著金錢至上趨勢的興起,勢必會給鄉村帶來負面的影響。陳忠實敏銳地察覺到這一氣息,在《四妹子》中所提到的養雞場的衰敗則與呂家的兩位大哥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人家四妹子辛苦一場,好心一場,結果把錢全讓狠心的哥哥嫂嫂們摟挖去了。太不仁義了啊!”a作者通過呂克儉的內心獨白表明,新時期村民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但他們并沒有實現真正的幸福,而是沉迷于爭名奪利,就連從前引以為傲的淳樸民風也土崩瓦解,可見,在陳忠實看來,經濟水平與人民生活的滿意度及幸福感并非成正比。先是敘述了意識形態對個體的壓抑,隨后描繪了經濟基礎提高后個體幸福感的下降,陳忠實便將著眼點置于文化,希冀通過文化實現美好人性的復歸,從傳統文化的角度觀察社會,試圖揭示出文化與個體生存狀態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其中篇小說《藍袍先生》便應運而生。通過徐慎行的人生經歷與思想轉變,陳忠實對于傳統文化與時代的關聯呈現出錯綜復雜的樣態。文本中“我”為了適應新的學習環境,將傳統的藍袍改成了列寧服,從莊重的八字步變成了隨意的蹦跳,將父親交于我的“慎獨”看作咒符燒掉,“我”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愉悅與自由,然而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與磨難。在《藍袍先生》中,陳忠實透過徐慎行的人生選擇與代價突顯出對傳統文化的呼喚,誠然,傳統文化有其不合理因素亟須革新,然而也有歷久彌新的特質須被傳承。
陳忠實注重鄉村發展中村民的生活歷程,結合具體的時代環境,試圖理解不同的人生選擇,并嘗試解析不同選擇背后所蘊含的原因與價值。因而,《藍袍先生》就是陳忠實對鄉村社會擺脫傳統文化禁錮后仍身陷囹圄的個人化解答,可見,對待傳統文化全盤吸收行不通,就算是徐慎行也得在新環境中身著列寧服;對待傳統文化全盤否定更行不通,當其自以為燒掉了慎獨咒符就可以迎來真正的自由時,徐慎行提出的“好大喜功”使其受盡折損。也就是說,鄉村社會對于傳統文化全面而徹底的掙脫,在拋棄了其消極因素的同時,也置其積極因素于不顧。陳忠實正是透過這些現象看到了內在的本質,即正是傳統文化或顯或隱地影響了村民的心理結構。可以說,《白鹿原》彰顯了對傳統文化的追溯,是對其中短篇小說創作的延伸,也是陳忠實對當代鄉村諸問題的思考與解答。
二、建構仁義村:白鹿原的兩幅面孔
如果能夠恪守慎獨,徐慎行就不會卷入斗爭中,可見,踐行慎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慎獨作為傳統文化中的一個要素,作者在《藍袍先生》中贊頌慎獨時,以點及面,也是對傳統文化的禮贊。傳統文化有助于個體形成克己復禮的秉性,更重要的是,不管在何種境遇下都能使個體明哲保身。在對傳統文化進行整體觀照之后,重新審視儒家倫理,陳忠實在《白鹿原》中所進行的歷史書寫,突顯出他對傳統文化既有欣賞的一面,也有否定的一面;既有希望被傳承的一面,也有亟須反思的一面,不僅認識到傳統文化的魅力所在,也不避諱其不合理之處,也可以說,他對傳統文化的態度,彰顯了他對歷史的思考與對未來的希冀。從宏觀層面來看,陳忠實以新歷史主義為創作立場,致力于撥開歷史的迷霧,通過白鹿原的歷史變遷,以小見大,不僅折射出20世紀上半葉中國動蕩的社會狀況,更為重要的是,還揭示了傳統文化的兩面性。
陳忠實真誠謳歌了傳統文化的優越之處。能夠延續數千年之久,這就說明儒家文化有其合理性與不可替代性,而且具有超越時空的力量,作者在文本中細致表達了儒家倫理的優越性。儒家文化所倡導的仁義、博愛以及為政以德的可貴精神,在白鹿村有著淋漓盡致的體現。首先,白嘉軒與鹿子霖不計前嫌地幫助李寡婦,縣長特意提名仁義白鹿村,即希望原上村民能夠見賢思齊,共同踐行仁義精神。其次,朱先生有著為萬世開太平的偉岸情懷,擔憂數萬士兵踐踏過后生靈涂炭的情景,只身勇闖軍營,為全體村民贏得了安全的生存環境。他不顧危險,視死如歸,只為保護一方百姓,彰顯了儒家文化所強調的博愛意識。再次,白嘉軒作為族長,其一言一行需符合儒家規范,也就是符合鄉約。身正令行,村民才會追隨白嘉軒、鄉約以及儒家倫理,事實上,白嘉軒也注重強調德行以及教化。對于恪守規范的村民來說,進祠堂、踐行鄉約等是無上榮耀之事,然而對于與鄉約背道而馳的村民來說,通過刺刷、礅刑等這種原始野蠻的方式,實現身體與精神的懲罰與規訓,二者的結合,以儆效尤,使得村民對鄉約更添了一層崇拜與敬畏。也就是說,每日程式化的讀誦鄉約、對違背者的族規懲治,鄉民對這樣的生活方式習以為常,并自覺維護這種價值體系,從外在的約束內化為主動的追從。陳忠實正是通過《白鹿原》描繪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縱然恰逢亂世,各種災難接連而至,白鹿原迸發出長盛不衰的生命活力,儒家文化在其中所發揮的作用可謂功不可沒。
然而,陳忠實在傳統文化中尋求民族發展之動力的同時也意識到傳統文化本身的落后性。誠然,在《白鹿原》中作者通過白趙氏、白嘉軒以及鹿三的言行將傳統文化中的冷漠、虛偽以及無情演繹得栩栩如生。首先,作為一名女性,白趙氏對于六位年輕女性的死亡沒有絲毫的憐憫;作為白嘉軒的母親,她對于六位兒媳婦的逝去并未表現出悲切的痛苦,而是心寬地認為女性作為糊窗戶的紙,破了再糊一層就好。女性的生命在她看來,本就不值一提,因此即使目睹生命的消逝,她冷漠的態度也會一以貫之。其次,白嘉軒作為一族之長,在發現白鹿的隱匿之處后,心懷鬼胎地和鹿子霖換了地,期冀白家興旺繁盛,白嘉軒天衣無縫地實施計劃并輕松實現了這一目的,其虛偽可見一斑,而鹿子霖將永遠都無從知曉真相。再次,鹿三作為小娥的公公,先是嫌棄她敗壞門風,不準其踏入家門,之后親自了結了小娥的生命。在遵循鄉約的鹿三看來,田小娥不是正經貨色,因此從未承認過她兒媳的身份。對田小娥的殘忍殺害,鹿三并沒有表現出萬分的悔過與愧疚,即使面對黑娃的質問,其態度也不改分毫,作者正是通過鹿三的言行集中體現了傳統文化中無情的一面。可見,儒家倫理并非真善美的代名詞,事實上,可以看作是美好高尚與冷漠虛偽的混合體,尤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它在某些方面就顯得不合時宜,甚至存在戕害人性的弊病。
陳忠實敏銳地指出了傳統文化在新形勢下的問題,一方面,傳統文化固然有可承襲之處,但另一方面,也存在值得革新之處。可以這樣理解,儒家文化具有雙面性,即有呼喚歌頌人性中美好善良的一面,也有鉗制貶抑人性中欲望自由的一面,作者正是形成了對儒家文化的精準認識,對此雙面性進行了深刻的反思。
三、國家民族歷史的審視與鄉村歷史書寫的人文關懷
可見,陳忠實的鄉村書寫按時間線索大致分為三類。首先,20世紀初至1949年,以白鹿原為代表的鄉村,旨在揭示出傳統文化發揮向心力的同時,也存有消極因素。其次,“十七年”時期的鄉村,到處都充斥著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緊張氣息;最后,新時期的鄉村,雖物質生活得到改善然而淳樸民風已不復存在。“所謂良好的環境,從促進自我實現或者促進健康的角度來看應該是:提供所有必需的原料,然后放開手腳,讓機體自己表達自己的愿望、要求,自己進行選擇。”b總體來看,陳忠實對鄉村進行了近百年的歷史敘述,然而在他筆下的鄉村更多呈現的要么是物質的貧瘠,要么是文化的束縛。此類鄉村無法提供給個體安全健康的生活環境,也就無法從根本上促進個體的自我實現。
從宏觀層面來看,陳忠實筆下的鄉村并不是一個封閉空間,實際上,眾多的微觀鄉村個體構成了中國鄉村社會的宏大圖景。在一定意義上,這些鄉村是中國社會的縮影。陳忠實正是以鄉村為地理依托,展開對歷史的全方位描繪,在其作品中的鄉村既有共通之處,又因側重點的不同而具有特殊性。總體來看,陳忠實通過展現鄉村中動蕩不安的整體氛圍,以此影射百年中國風云激蕩的社會環境,透露出對國家民族歷史的反思。陳忠實透過具體的鄉村狀況指認中國社會的復雜形勢,先是對“十七年”時期進行反思,緊接著對新時期問題進行探索,之后通過回顧歷史企圖在傳統文化中找到中國未來發展的動力,也就是追尋民族之“根”。在其作品中,隱含著對鄉村問題的思索,亦即對中國社會的考量,陳忠實從現實出發,觀照當下鄉村境遇,探尋民族之根,進而完成對民族歷史的審思。
對鄉村社會的描摹是以個體的生命軌跡為依托,同時指出美好鄉村的復歸離不開個體生命價值的實現,陳忠實通過個體的生命歷程指明鄉村社會的問題,進而,問題的解決又有助于提高個體的生命意識,因此,其人文關懷已在多部文本中得到體現,可大致分為以人為本與人的價值及人生觀兩方面。一方面,在他看來,以人為本即是以所有人為本,試圖理解不同的人生選擇,即并非每個個體在歷史洪流中都要響應時代的號召,符合社會發展的趨勢,從而做出一致性的選擇。陳忠實在《白鹿原》中更多地突顯了鄉民們不問世事的避世態度,這些鄉民不去思考革命、政黨這些新鮮詞匯,能吸引到他們的也不過是耕種、收成等關切自身生理需求的問題,絕非革命者的崇高理想的實現問題,也即“一種生存狀態,對于某些人是滿足的,但對于另一些人卻是遠遠不夠的”c。面對紛亂的時局,他們無法力挽狂瀾,只能選擇明哲保身。不同的民眾有著不同的選擇,陳忠實在贊揚革命人物的同時,也并未體現出對隱忍村民的苛責。一方面,透過中短篇小說陳忠實對不同身份的人的價值抑或不同際遇下的人生觀進行了發掘。在《日子》中,陳忠實透過女人的言語“我只操心自家的日子”d表達了對個體生存哲學的認識,不僅如此,在《地窖》中,作者也透露出類似的見解,唐生法的愛人對自身有著清晰的定位,因此才會說出“她只好和她的兒子混日月!她不混怎么辦呢?”e這些人物自身都有共同點,即生活于鄉村,無力改變自身處境,面對不同的時代環境都能恪守本分,積極向內尋求。這與弗洛姆的觀點有相似之處,“即強調人格是個體在后天生活中受社會條件影響而形成的相當穩定的行為模式。每一個體都以其特有的行為模式在同化與社會化的過程中拓展(Canalize)自己的潛能”f。這些生于鄉村長于鄉村的人物,她們關切自身行為模式的由來既有歷史沿革,也受到環境影響,誠然,也離不開自身的思維慣性。難能可貴的是,陳忠實在字里行間滲透出感同身受的共情情感。
總的來說,國家民族的歷史正是由成千上萬的鄉村所建構,而鄉村雖為地域空間,卻仍是由數以萬計的鄉民所組成,因此,探究鄉村的歷史發展則必須觀照鄉民的生存狀況。可以發現,以人文關懷為突破口,進入陳忠實的文學世界,讀者就會形成全新的認知并提高對生命價值的認識。
a 陳忠實:《四妹子》,太白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19頁。
bc 〔美〕馬斯洛:《馬斯洛人本哲學》,成明譯,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300頁,第70頁。
d 陳忠實:《李十三推磨》,文化藝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51頁。
e 陳忠實:《十八歲的哥哥》,太白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31頁。
f 羅繼才:《現代人的人格發展趨勢——弗洛姆的人格發展理論書評》,《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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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羅繼才.現代人的人格發展趨勢——弗洛姆的人格發展理論書評[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9).
作 者: 羅建華,西安工業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