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磊
最早給柳永和蘇軾貼標簽的應屬宋人一句話:“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需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從此在很多人心中,這兩位詞壇大家便被放在了天平的兩端,似乎東坡詞有多么豪放豁達,柳永詞就該有多么纏綿多情。甚至還有許多不屑于善感柔媚一派的人們,熱衷于詬病柳詞為“俗曲”,戲稱耆卿為“膩柳”。
其實,如果能不被這些固化的“標簽”所牽制,憑自己的眼光和判斷,去讀一讀柳永,往往不難發現藏在他溫婉背后的豪情。比如:柳永懷古,開口便是“江山如畫,云濤煙浪,翻輸范蠡扁舟”、“斜陽暮草茫茫,盡成千古遺愁”(《雙聲子》);柳永懷人,也不盡是“執手相看淚眼”的柔媚,也有“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八聲甘州》)的大氣磅礴。所以,葉嘉瑩在評價柳永時也不禁感慨后人所稱的“膩柳”,其實他的“詞境拓東坡”。而高一必讀詩詞《望海潮》更是讓我們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柳永。今天,讓我們以這首詞為例,來進一步了解柳永的格局和他作品的萬千氣象。
《望海潮》是柳永20歲時寫下的膾炙人口的詞作,此時的柳永還未洞察人生無奈與苦痛,初離家鄉,外出闖蕩,還沒有經歷多少人世滄桑,所以,這首詞的每一個角落,都滿溢著青年柳永的情懷與初心。
初到杭州的柳永,與千百年來眾多的文人墨客一樣,被杭州的美景深深震撼。描寫杭州的佳篇名句不勝枚舉,“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楊萬里),“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軾),“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白居易),“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人們或細描“蓮葉荷花”,或驚嘆“水光山色”,也有人無法忘懷“西湖歌舞”,卻很少有人能有柳永一樣的開闊視野。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從杭州優越的地理位置落筆,寫到錢塘悠久的文化歷史,再寫此地的繁華富庶。濃墨重彩的鋪墊和渲染之后,再將杭州的美景、杭州的民風一一呈現。一千多年前真實的杭州在柳永的筆下,就這樣鮮活地呈現在我們面前。
而如此大開大合、層層鋪敘的筆法,我們稱之為“以賦筆入詞”,這是柳永的大膽創新,也是他對慢詞發展的巨大貢獻。在他后來創作的許多作品中,特別是表現當時都市生活的詞作里,描寫揚州、蘇州、開封、成都都以如此廣闊的視野和濃墨重彩的筆法,為我們見證并攝錄了一個時代的繁華,被稱為詞中的“清明上河圖”。
在《望海潮》中,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有作者對景物的選擇、意境的創設,“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玉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每處細節都體現著柳永高雅不俗的審美與品味。
首先,樹、橋、簾幕、堤沙、霜雪、桂子、荷花,選擇的景物細致又具有代表性,煙樹翠幕、桂子荷花,確是杭州該有的樣子。他寫樹,不繪顏色與姿態,只說“如煙似云”,想象在細雨或微風里,樹枝如云煙般輕盈飄蕩,淡雅無比,而“畫橋翠幕”又渲染其雕梁畫棟、艷麗色彩,使畫面濃淡相濟,美不勝收。除此之外,“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描繪樹木成行,浪花翻滾的場景,不僅讓靜止的畫面動了起來,還使整個畫面變得更加開闊而有氣勢。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更是流傳千古的名句,乍看上去,語言樸素,輕描淡寫,其實最見功力。三秋,能看出花期長,十里,寫的是種植廣。選擇的兩種花,盛開于不同的季節,確實也最能代表杭州。形式上對仗工整,內容上高度凝練。看似簡單的幾句寫景,看出作者高超技巧的同時,更能感受到這位詞壇大家的不俗格調。
比較“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溫庭筠)、“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李清照)的含蓄婉轉、綺麗柔媚,柳永的《望海潮》簡直可以被稱為豪放詞了。
“重湖疊巘清嘉”,在作者眼里,杭州的山川湖泊都是如此美好可愛,連苦累的勞作都是那般輕松愉悅,連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都是那樣豪邁風流……萬物都在他面前展現出最美好的樣子。這一點,哪怕在柳永人生陷入窘境時都沒有改變,依然保持著對自然的熱愛和對生活的熱情,無論是“想佳人,妝樓颙望”的悵惘,還是“楊柳岸曉風殘月”的不舍,都是在同樣不俗的審美基礎上表達出來的。
《望海潮》是一首干謁投贈之作,這從詞作的最后兩句“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中可以看出來。據記載,20歲的柳永前往開封應試,路過錢塘,聽聞自己當年好友孫何正好在此處任職,想要拜訪舊友,卻苦于無人引薦,于是寫下這首《望海潮》作為一塊特別的敲門磚。所以,這首詞的創作,是有功利性的。我們也經常看到其他人用來投贈的作品。比如孟浩然的《臨洞庭湖贈張丞相》:“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為了一展抱負,如此直接又迫切地表達著自己渴望被引薦的內心。另一首著名的投贈詞當屬朱慶馀的《閨意》了,“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盡管運用了貼切的比喻,看上去委婉多了,但明眼人一看,便能洞察他臨考前忐忑的心情和對功名的渴求……
對比之下,柳永的投贈詞則顯得無比從容。在整首作品里,我們看到的更多是他陶醉于錢塘風光的愉悅心情,看到的是他專注于寫景狀物的氣定神閑,看到的是他對杭州風土的由衷贊美,卻看不到他強烈的用世之心,和急功近利的自我證明。他可能覺得自己的才華,無須言語的自我吹捧,懂我的人自然會懂,這是對自己能力的無比自信。果然,一詞既出,孫何很快便主動登門造訪了……
當然,也正是這樣的自信,讓他比別人更要面子,更加反叛。所以,直到屢試不第,他依然高昂著不肯屈服的頭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鶴沖天》),遭遇再多的人生逆境,他都沒有對自己的能力和才華有過絲毫的懷疑。許多年過去,那個流連于坊曲之間、花柳叢中“奉旨填詞”的柳三變,內心住著的依然是20歲時在錢塘江邊高唱著“怒濤卷霜雪”的那個熱血少年。
當仕途坎坷的柳永被遺棄于市井,普通百姓的生活便成為了他文學創作的主要題材。貼近大眾不僅沒有讓他的作品流于庸俗,反而讓他比那些高居廟堂的文人有了更開闊的視野和格局。雖然有時他以低沉的語調哀嘆人生的悲傷苦痛,有時他以昂揚的熱情歌唱時代的承平氣象,但是不變的基調,是他對生命的熱愛,正是這樣的熱愛,成就了他作品的萬千氣象。
《望海潮》記錄的不只是柳永的初心,還有柳永藏在所有雅俗共賞的柳永詞背后的大格局。所以,柳郎中的詞,有時也是需要手持銅琵琶鐵綽板的關西大漢來高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