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晨斌,周孝懷,彭正康
(1.中國政法大學 民商經濟法學院,北京 100088;2.中共全南縣委員會 統戰部,江西 全南 341800;3.海南大學 法學院,海南 海口 570100;4.南京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1.法國《知識產權法典》中的規定
保護作品完整權不同于其他著作權中的財產權,被認為是作者對作品享有的自然權利,最早出現在法國。作為啟蒙思想發源地與世界文化藝術之都,法國對于保護作品完整權尤為重視,保護也極為嚴格。在法國《知識產權法典》(法律卷)第121條1款中,并沒有使用“保護”一詞,而是使用了獨具人權色彩的“尊重”一詞。[1]尊重作者的自然權利是法國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設計初衷,因此,法國對于保護作品完整權采取了相當主觀的判斷標準,這一標準排除了使用人、社會、大眾甚至法官的判斷,而采信作者對于作品是否被尊重的判斷標準。這一標準最早出現在“哈斯頓電影著色案”中。[2](P38)又如“Shostakovich v Twentieth Century Fox, Inc.”一案,二十一世紀福克斯公司在其電影The War Symphonies中,以肖斯塔科維奇創作的第六號交響樂為背景,并使用了該交響曲,但電影的中心思想卻體現著“反斯大林”的色彩,作者認為這是“反蘇”的暗示,這樣的改編與引用已經完全違背了作品的中心思想,是對其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犯。
法國對于作品完整權的保護近乎是苛刻的,采取了最為主觀的標準,這一標準只審查作者的想法。而“不尊重”這一用語過于寬泛,其邊界具有無限延展性,這使得任何改動都有可能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甚至包括中性行為和改良行為。
2.德國《著作權法》中的規定
德國對于保護作品完整權的描述更為嚴謹,其《著作權法》第14條載明了“改動”或“其他侵害”及“侵害作者關于作品正當的精神和人格利益”。[3](P14)從橫向來看,“改動”和“其他侵害”為并列關系,“侵害作者關于作品的精神和人格利益”屬于另一個獨立的語塊,在德文法典中用關系動詞“ist”將其隔開。“改動”與“其他侵害”作為并列關系放置在一起會出現兩種表意:第一種,“改動”與后面的“侵害”意思等同,具有價值貶低的含義。例如,范長軍譯著的《德國著作權法》中便沒有使用中性的“改動”而是翻譯成“歪曲”。[3](P15)第二種,后面的“侵害”與前面的“改動”意思等同,此處的“侵害”并不具有客觀的否定評價,“改動”或者“侵害”僅是指以作者所創造的作品為標準,其整體印象被變更的客觀狀況。德國學界主流觀點與司法實踐皆采用第二種觀點,依此,客觀上的改善行為依然有可能被納入到“其他侵害”中。
從縱向來看,“侵害作者關于作品正當的精神和人格利益”構成本條的構成要件,亦有學者將其稱為“危及要件”,作為對前者的限制邊界。這一規定最早來源于《伯爾尼公約》的“危害名譽和聲譽”。從字面意思來看,“精神和人格利益”當然包括了“名譽和聲譽”,并且“名譽”和“聲譽”并沒有明顯的區分界限。德國的規定對這一界限進行了更進一步的區分,即“人格利益”和“精神利益”,并且這二者都需要滿足。從司法判例來看,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判斷路徑由以下兩個方面構成:損害行為與聲譽損害,如此限定便排除了許多不會危害作者精神及人格權利的中性行為和改善行為,甚至部分客觀上的貶損行為。
3.美國《文化藝術工作者權利法案》中的規定
美國對于著作權的理解和立法規范較為系統全面。早期美國法中僅強調對財產權利的保護,對保護作者精神權利只字未提,這一概念長期以來不被美國國會所采納。直到1989年,美國為了加入《伯爾尼公約》才勉強接納了這一法學理念,但在法律條文中仍然沒有體現。1990年可以算作美國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元年,但其法案本身對于保護作品完整權依然只要求達到最低限度的保障,并且適用范圍有限。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法院延續了排斥精神權利的一貫做法,通常采用財產權利中的改編權以及合同法中的相關民事權利為當事人提供相應的救濟。
在保護作品完整權上,美國采用了與英國相同的標準,都要求滿足“造成作者名譽或聲譽的損害”這一構成要件。不同的是,美國在對“名譽或聲譽”做出解釋時并沒有參考羅馬法中的釋義,而是采用了辭典上的通常含義,這使得美國對于作品完整權的保護要隨意得多,侵犯的標準也更難以滿足。[4]美國是電影文化產業第一大國,也是娛樂法學的發源地,但從著作權法對于作者精神權利的保護程度來看卻是相對較低的。通常來說精神權利是與財產權利相沖突的,較低的保護水平正好提供了相對寬松的法律環境,為財產權利的自由行使肅清了障礙。美國電影娛樂產業的發達也正是二者權衡發展的結果。
我國關于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規定體現于《著作權法》第十條第四款中,將其定義為:保護作品不受歪曲或篡改的權利。這一定義過于簡便也較為籠統,從法律體系解釋的角度出發,這一規定也略顯空洞,缺乏理論與原理的支持。從上述域外考察可以看出,大陸法系與英美法系在對保護作品完整權下定義時都有相應的價值取舍:大陸法系更重視對公民人身權的保護,故而以權利人的主觀意識作為“歪曲”“篡改”的釋義標準;英美法系則更傾向于對財產權的保護,所以對“歪曲”“篡改”創設了更為嚴苛的客觀條件。
縱觀我國《著作權法》相應條文,難以從中看出我國在條文背后關于財產權和人身權的取舍取向,這也就導致難以從目的論或原理的角度來擴充現有的規定。何種“歪曲”才是本法所言“歪曲”?何種“篡改”才是本法所謂“篡改”?立法中法律條款的語言過于籠統會直接導致司法中的混亂。而事實上,這一過于簡略的釋義也確實造成了我國關于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司法混亂。
1.主觀主義判斷標準
目前我國司法界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判斷標準并不統一,其中,主觀標準認為“改動”違背作者意愿就構成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犯。在“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訴鄭守儀案”中,山東高院認為被告對雕塑的錯誤命名,以及使用與原作者作品不一致的名稱,使得原作者作品與名稱之間的對應關系被人為割裂開來,該行為構成“歪曲”行為。同時進一步推導出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的“歪曲”行為需要具備“違背了作者創作的原意和思想感情”,而是否在客觀上對作者的聲譽造成影響在所不問。①“鄧奕、鄧儀訴柳州日報社案”中,廣西高院認為滿足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只需要考慮是否存在“歪曲”“篡改”行為,該行為違背了作者的意愿。②“經濟日報社訴雙種子飲食管理有限公司案”中,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被控圖書《真功夫你不要學》無法完整體現涉案美術作品的寓意與內涵,構成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犯。換而言之,被控圖書違背了原作者作品的意思表達及其思想感情。③安徽高院也一度持“作者聲譽損害并非是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充分條件”這一觀點,充其量是酌定事由,“歪曲”“篡改”才是定性關鍵。④
2.客觀主義判斷標準
客觀主義對于侵害成立與否的判斷不再以原作者的主觀意愿為標準,而采用社會對于作者的評價減損作為判斷依據。以第三方的評價作為參考值,這樣做的好處在于一定程度規避了判斷標準的任意性。在“阿拉善蓯陽酒業有限責任公司與高東風糾紛案”中,最高法院以蓯陽酒業公司侵權使用行為未給其造成不良社會影響為由駁回了高東風的訴求,其認為僅有“歪曲”行為的存在是不充分的,還需要這一“歪曲”行為造成了作者聲譽損害。⑤在“天下霸唱訴《九層妖塔》案”中,原告認為電影《九層妖塔》對小說《盜墓筆記:精絕古城》的篡改已經超出了合理改編的范圍。北京西城法院卻認為,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電影的改編在內容或思想上貶損了原著的社會評價,并無侵權。[5]在“王清秀訴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案”中,客觀主義的判斷標準得到了進一步的延伸,王清秀認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閨夢》一書存在嚴重的偏差錯誤。最高院認為,被告出版的《閨夢》存在嚴重錯誤,盡管該書尚未出版,但可以預見的是,該書一旦出版必然會導致原作者聲譽受損。⑥從這個案例中可以看出,主觀主義并不局限于導致現實社會聲譽的貶損,也將可能的貶損納入其評價范圍,而該可能需要達到高度概然的程度。
1.明確“歪曲”“篡改”的釋義
(1)故事情節的刪減。要將一本文學小說改編成一部電影,對小說的故事情節進行必要的刪減是必不可少的。從外國的經典改編電影作品來看,無論是《哈利波特》系列還是《納尼亞傳奇》系列,都對原小說中的故事情節進行了刪減和重新拼接,其中不乏小說中相當經典的片段。對于故事情節的刪減主要出于兩個動因:電影制作的客觀規律需要和國內主管機關審查的需要。
“《九層妖塔》案”中,小說《鬼吹燈》本身的世界觀構造就十分宏達,時間跨度也非常久遠。2016年據此改編的同名網劇《鬼吹燈:精絕古城》共有21集,每集時長約35分鐘,相比較之下《九層妖塔》的播放時長只有1小時55分鐘,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要將小說故事情節完整連貫的講述完,必須對部分情節進行刪減。同時,有些小說情節并不適合在屏幕上放映,或者以目前的影視技術難以將其還原,在不影響故事完整性的情況下,這一部分情節通常會被刪除。
小說《鬼吹燈》的主要情節設置為盜墓尋寶,并且有相當的情節設置在“文革”年代,這些劇情顯然是高危審查對象。如果想要讓電影順利通過審查,對這些高危審查對象進行必要的刪減也是必不可少的。例如,小說第二章中“胡國華決意盜墓,遇不朽女尸,后風水先生收其為徒,防止女尸禍害人間”,第八章“胡八一入伍后學習《陰陽秘術》”等,這些片段極有可能違反相關法規條例的規定。同時,影視審查還不乏“不能出現鬼”“不能出現過于恐怖”及“符合辯證唯物主義”等要求,這使得《九層妖塔》不得不對《鬼吹燈》的主線情節進行刪減,此種刪減是為了電影能夠順利成型,不具有貶損的意義。
(2)故事情節的改寫。對于那些高危又必不可少的故事情節往往不能簡單的刪除,而要通過改寫的方式演繹。改寫并不全是為了應對審查,很多時候是為了更好地適應電影故事情節發展的需要。例如《鬼吹燈:精絕古城》中,胡八一回京復員的途中夢見的是越南戰友,而在《九層妖塔》中,胡八一夢見的是昆侖山的戰友。因為電影刪減了小說中胡八一在野戰部隊及參加越戰的部分,如果在電影的后續情節中不進行改寫會使得“越戰的戰友”及本身這段劇情顯得十分突兀。又如,小說中探險隊直接進入了精絕古城探險,但在電影中,后半段劇情則集中在石油小鎮的搏斗上,這是電影為了自身的敘事銜接而進行的改寫,此種改寫顯然也不滿足“歪曲”“篡改”。
2.“危及要件”的必要性
危及要件,即客觀主義中要求的必須“對作者的聲譽造成損害,或足以推定對作者的聲譽造成損害”,該要件是為了防止任意擴大標準的適用。在主客觀標準混用的今天,如果一個法官不認為某種改編行為構成“歪曲”“篡改”,他不僅需要對“歪曲”“篡改”下定義,還需要對“改編”進行大篇幅論證,而很多時候這種論證已經超出了著作權的范疇。法官往往會通過“曲線救國”的路徑運用民法價值原則進行說理,而這樣的說理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法官的主觀偏見,同時也不利于著作權的保護。例如,上海市二中院曾運用利益公平原則判定“歪曲”“篡改”是否存在。假如引入“危及要件”,這樣的判斷會更客觀明確,法官可以將更多的精力用于社會評價的判斷上,這一判斷相對公正,也更具有說服力。而對于“歪曲”“篡改”的評價可以更多的回歸到著作權中,回歸到改編行為上。
3.“危及要件”的涵蓋范圍
“《九層妖塔》案”產生了一個問題,即在改編電影中“危及要件”究竟要審查什么。是審查糟糕的改編導致過低的影評,還是審查糟糕的改編對原作者造成的評價減損?
電影市場不同于其他文學藝術作品,其擁有完整的社會評價體系,而且評價機構還不只一家,通常來說各家影評機構對于一部電影評價是相對一致的,但評價是否應納入司法審查,多大程度上納入卻成了一個問題。首先需要明確的是,過低的影評是對電影本身的評價,這種評價并不直接針對原著和原作者。換言之,電影改編演繹的成功與否更多是對藝術表現本身的評價,而不是對于作者聲譽的評價。其次,影評與原著之間的評價并非是完全割裂的,這里需要分開討論。《鬼吹燈》在電影作品出現之前就已經擁有了十分廣泛的讀者群體,電影的失敗演繹不容易改變讀者對小說的客觀認識。但是也有另一種情況,小說在特定電影放映區塊還未取得廣泛的社會認同,例如,中國大陸多數人是先觀看了《哈利波特》系列電影后才閱讀接觸了原著,此時過低的影評就有很大可能會影響社會大眾對于原著的評價,從而侵害保護作品完整權。最后,“《九層妖塔》案”中法院排除了對于影評的審查,認為該電影并沒有導致原著及作者聲譽的貶損,但這不意味著影評在其他司法實踐中都要被排除在外,而應個案分析,具體適用。
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之辨的背后實際上是作者權與財產權的博弈,這兩種博弈代表的是兩種價值利益的選擇。在當下文化市場背景下,堅持客觀主義是有必要的。首先,中國的電影文化市場尚且處于起步階段,剛剛繁榮起來,需要百花爭艷、百家爭鳴的局面,堅持客觀主義實際上是堅持注重財產權的流轉與保護。提高侵犯作品完整權的標準,可以將更多的改編行為和其他改良再創作行為排除于法律風險之外,這樣有利于鼓勵電影制作人和制作公司進行改編再創作,促進作品的傳播與利用。[6]其次,主觀主義帶有很強的隨意性,如果僅僅考察作者的主觀意愿或者原著的表達意圖,這可能使得保護作品完整權被濫用,法官自由裁量權被擴大化。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作用在于構建起作者與作品的聯系紐帶,這一紐帶本身具有消極權能的色彩,并且是其他積極權能的權利邊界。如果采取只考察主觀方面的主觀主義,將使得該消極權利的邊界無限延伸,干擾其他積極著作權的行使。最后,以客觀標準為主觀方面劃定邊界,才能規制司法審判中的任意性,最大限度減少當事人或法官主觀臆測或潛在偏見的可能,從而維護司法審判的公正性。
從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內容來看,改編權與保護作品完整權更像是一體兩面的關系:當改編權的行使在原作者可容忍的范圍內時,二者是相互兼容的;一旦此種改編超出了作者合理容忍的范圍時,二者便產生權利糾紛。從權利設定上來看,改編權屬于積極權能,其規定的是作者或者作者授權他人對作品進行改編的權利,是通過積極行為授權他人進行再創作,以及進行何種創作。保護作品完整權則屬于消極權能,不具有主動性,作者只有在改編行為造成侵害時才能被動行使該權利。從這一意義上說,《著作權法》實際上是用保護作品完整權為改編權設置了權利行使的邊界。
改編權與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分立是當前保護作品完整權司法標準混亂的深層原因,二者的界限在司法實踐中通常是模糊的。改編權于《著作權法》中在先作出了規定,采取了“嚴格主觀主義”的標準,即“未經作者授權的改動”。作為統一規范的一體兩面,保護作品完整權往往也被視為“嚴格主觀主義”。例如,上海市中院曾經就改編權與保護作品完整權的邊界作出過厘定,即“改編是否尊重作者的意思表示”。如果按此標準來看,改編權與保護作品完整權的權能存在重疊,將此一體兩面的權利分立實在沒有必要,也失去了保護作品完整權的權能和意義。由此,將改編權并入保護作品完整權,將四項人身權并為兩項人身權,以減少改編權與保護作品完整權之間的分歧已經是大勢所趨。應當在保護作品完整權現有規定的基礎上,加上“危及要件”,將“嚴格主觀主義”的改編權并入采“客觀主義”的保護作品完整權中去。
注釋:
①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2)魯民三終字第33號民事判決書,2012-07-26。
②廣西壯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2016)桂民終409號民事判決書,2017-02-14。
③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鄂民終65號民事判決書,2017-07-27。
④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2003)皖民三終字第3號民事判決書,2003-03-14。
⑤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2010)民申字772號民事判決書,2010-06-28。
⑥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00)一中初知字第196號民事判決書,2000-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