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強
(1.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400715;2.陜西理工大學 歷史與旅游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19世紀末至20世紀前半期,蘭克實證主義史學時代結束后,歐洲歷史學進入了分析、懷疑的時代。這一時期,理論新潮迭出、異彩紛呈,其中詩化主義史學異軍突起、引人注目。詩化主義史學與歐洲19世紀盛極一時的“科學史學”迥然不同,其視歷史客體為歷史發生學基礎上的藝術審美對象而不是科學復原對象,換句話說,歷史的價值并非在科學的實證和政治的參照方面,而是在給人以審美愉悅方面。歷史學家的主要任務不是強調史料高于一切,而是倡導對歷史的感性直覺;不是去證實歷史事件的真偽,而是從歷史汪洋大海中提取使人精神愉悅的成分;應在閱讀歷史時把歷史變成如詩如畫的美景或營造令人心馳神往的美學意境,從而將詩化史學與詩化人生有機結合起來。在我國,由于馬克思主義史學長期居于主導地位,歷史學屬于科學的觀念早已成為天經地義,歷史的想象等思維則被斥為“虛妄”,因此西方詩化主義思潮長期被拒之門外,處于冷落地位。近年來國內學術界開始對詩化主義史學予以介紹、討論[1],但總的說來,重視程度仍然不夠。筆者在研究歷史美學時不時涉及此一問題,這里試圖對當代西方詩化史學進行較全面的闡述與評價,失當之處,尚望方家批評指正。
歷史屬于科學還是藝術?其學科屬性的實質到底是什么?這是歷史學理論基本問題之一。從史源學角度考察,無論東方或者西方,史學最早都同詩歌同源同流、血肉難分,因而列維-布留爾認為詩與史是人類最早產生的精神形態[2]。在西方,這一問題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代。古希臘神話中,主司歷史的女神克萊奧(Clio)屬繆斯(Muse)之列,她同時又是文藝女神,而且位居九位繆斯之首,可見古希臘人正是把歷史視為藝術的。古希臘時代的許多歷史著作今天看來與歷史散文無異,如希羅多德的《歷史》、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對于重大歷史事件的敘述,即以文筆優美、抒情性強,注重歷史環境、氛圍的渲染見長,讀來有如歷史小說。盡管希羅多德等歷史學家一再聲稱歷史著作應該強調求真精神,但在古希臘、古羅馬時代更多的普通民眾仍然是將其視為歷史文學作品來閱讀的,因為那時“人們對歷史學家要求更多的是詩人的才情,散文家的文筆”[3]。中世紀后期,隨著文藝復興與啟蒙時代思想解放思潮的震蕩,詩化史學曾有所復蘇,但一直如地火潛行,未成氣候。19世紀,在盛行的科學主義思潮的強烈影響下,德國蘭克實證主義史學在歐洲占據了統治地位。蘭克實證主義學派試圖將歷史學變成類似于物理學、化學那樣的自然科學,強調史料高于一切,歷史學家要作的只是根據可靠材料對過去的歷史事件進行復原和對歷史文獻進行實證其有無而已。蘭克實證主義史學固然有其重要的歷史學價值、成就和貢獻,但這種完全抽掉了歷史學人文科學層面情感審美的主張也大大削弱了歷史學自身的人文價值,因而西方理論界在當時就有不少人明確表示反對。19世紀末期,隨著西方各種社會危機的加劇,工業社會的負面因素帶給人們的精神苦悶與惶惑使“科學萬能主義”受到質疑,蘭克實證主義史學的地位隨之開始動搖。
歷史是什么(What is history)?英國歷史學家霍列特·卡爾所提的這一疑問,一度代表了歐洲史壇的時代反思[4]。19世紀末至20世紀前半期,蘭克實證主義史學趨向衰微后,歐洲歷史學進入了懷疑和分析的時代。如果說文藝復興后期培根(Francis Bacon)所提出的歷史學屬于人類的記憶學科尚屬于人文主義學者將史學從中世紀神學體系中謹慎地剝離出來的話,那么到19世紀末尼采、叔本華的絕對懷疑論與悲觀論哲學則動搖了歐洲幾乎一切權威傳統,緊隨其后的狄爾泰、伯格森直覺主義哲學思想的出現則給蘭克實證主義史學致命一擊。直覺主義歷史哲學否定一切抽象的形而上的理論,強調對歷史、社會、人生的感性直覺與內心體認。逝去的歷史留給現實人們的只是美麗飄渺的聯想與如夢如幻的記憶詩情,既然生命短暫,就不妨把人生與歷史看作是詩與美的存在形式。這一思潮影響歷史學的最大后果是導致了傳統歷史認識論、歷史價值論的重大裂變,現代詩化史學隨之出現。
19世紀末至20世紀前期,對歷史文化內涵的大膽懷疑與重新審視成了西方理論界的風潮,克羅齊、狄爾泰、伯格森、霍列特·卡爾、羅素、布克哈特、李凱爾特、文德爾班、恩斯特·卡西爾等都發表過歷史藝術屬性的論著。倡導詩化史學、最先對歷史科學論提出質疑的是意大利歷史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其發表于1893年的《納入藝術概念之下的歷史學》最早提出歷史屬于藝術范疇(柯林武德對克羅齊早期的史學理論有重要闡發)[5]。克羅齊認為,歷史學最多只能算是描述性學科,即記述事實,無法探究人類事物的規律,也不能重復實驗過程,因此也就難以歸入科學范圍。史學與藝術相關聯,是因為它可以對已發生的事實加以記載與描述,所以歷史只是一門研究過去事實的藝術。克羅齊的論點一出,贊成者與反對者的反應可謂同樣強烈。1913年,英國青年歷史學家屈維廉(George M. Trevelyan)發表了著名的《克萊奧:一位繆斯》,大膽向蘭克史學宣戰,明確主張歷史學屬于藝術,正式揭開了歷史屬于科學還是藝術大論戰的序幕。屈維廉認為,歷史學缺乏自然科學那樣的實用價值,也不能像自然科學那樣演繹出普遍適用的因果規律,但歷史的藝術教育功能卻浸潤陶冶著千百萬人的心靈,這實際上同樣否定了歷史學的科學性質而強調還原其“藝術底蘊”[6]。20世紀20年代,英國著名哲學家羅素(B. Russell)發表《歷史作為一種藝術》,深刻揭示歷史學的學科屬性是一門人文藝術科學。不過,或許是考慮到過分強調歷史的藝術屬性難免偏頗,羅素的觀點遂有所折衷,他認為歷史既是科學,又是藝術,在弄清與還原歷史事實層面,歷史屬于科學是無疑的,但其學科屬性說到底應該是一門文化或人文學科,因為“文化的終極價值是要提出善惡的標準,而這卻是科學本身所無法提供的”[7](朱衛斌曾就近代西方史學中科學與藝術兩大學派作過較系統的闡述[8]。其中作者所歸納的“藝術學派史學”大致可以歸入本文所說的“詩化主義史學”)。布克哈特則旗幟鮮明地宣稱:“我在歷史上所構造的,并不是批判和沉思的結果。對我來說,歷史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詩,它是一系列最生動的詩篇。”[9]258-259恩斯特·卡西爾(Ernst Cassirer)和柯林武德(R. G. Collingwood)也都在他們的著作中提出了大致相同的觀點,而且對歷史的文化思想與藝術內涵有更具體的闡述。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著名的《人論》一書在20世紀西方文化思想庫中占有重要地位,他在書中論及歷史上人的命運與沖突時說:“在歷史中人生仍然是一出偉大的真實的戲劇,有著宏觀世界一切的張力和沖突、高貴與痛苦、希望與幻覺、活力與激情的表現。”[9]261在這里,恩斯特·卡西爾已完全將歷史的表現形式和價值取向與文學等量齊觀。從歷史審美學角度看,同樣是揭示人性的復雜構成以及所形成的歷史與道德、人性與命運的沖突及其悲劇價值,史學對人物與命運歷程的描述有時遠比以虛構與夸張為主要表現形式的文學藝術真實可信,因而也就更能激發現代人的審美情感,促使人們自省與自我完善。正是從這一意義而言,柯林武德將歷史學定位為研究人性的學科,指出“要由人性科學來作的工作實際上由而且只能由歷史學來作,歷史學就是人性科學所自命的東西”[5]238。柯林武德還指出,歷史實際上就是現代人間隔巨大的時間空白對已消失歲月的主體之重構,歷史的無法逆轉性與親歷觀察性決定了歷史重構與寫作必然要借助于主體的想象復原,因而提出了“合理想象”(reasonable imaging)這一史學思維特征。從歷史思維學角度講,歷史的合理想象是在一定史料基礎上復原歷史的重要媒介。在歷史想象過程中,主體思維重建了過去的歷史真實,而對歷史原景的想象同時又是一種審美過程。這樣,歷史不僅有了真實再現,更有了審美發生,這也是歷史學區別于其它人文學科的最大特點所在。至于克羅齊強調人們對歷史的現代感受,提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一命題,也是這一時期西方詩化史學思潮的產物。法國年鑒學派雖然更多的著眼點在于社會史和心態史,但布羅代爾與布洛赫等人在強調史學家主體應該看重歷史過程的心理動機與社會心理效應時,同樣對詩化史學抱有濃厚的興趣。可以說詩化史學作為20世紀最有影響的史學思潮之一,其誕生既有特定的歷史背景,也有相當程度的合理內核。其影響所及除歐美外,從20世紀30年代也開始波及中國,并有積極的回應(20世紀30年代,活躍于中國史壇的張蔭麟、劉節等曾深受詩化史學思潮的影響,并試之于中國古代史研究,在《大公報》等報刊上發表了《歷史之美學價值》等論文[10]。遺憾的是由于在五四以后的“科玄論戰”中中國史學界的“科學派”大獲全勝,并長期占據壟斷地位,張蔭麟等人關于歷史美學的可貴學術思想成為曇花一現,長期湮沒無聞)。
詩化主義史學的核心是歷史審美。較之自然審美與藝術審美,歷史審美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審美活動與價值取向,因為涵泳于歷史汪洋中的美的成分必須依靠審美主體豐厚的歷史素養與敏銳的審美感受才能捕捉到。羅素指出:“歷史所能作而且應該作的是為那些受過教育而且具有開闊眼界的人表現某種精神氣質。”(羅素:《歷史作為一種藝術》)[11]盡管歷史審美主體與歷史事實及過程間隔著巨大的時空距離,但通過歷史感知過濾掉漫長歷史中大量的平庸與瑣碎,最后積淀、閃耀在主體心靈中的就是克萊奧靈光——歷史浩瀚中的美感。在恩斯特·卡西爾與馬克斯·韋伯等人看來,歷史學給人的美感還不僅僅在于文字的修飾美,即史學藝術修辭,而且其具有“結構性”即本體性的意義。它展示的永遠是獨特與個性,是充滿活力與奇妙的人類內心世界,而不是屢被實驗證明的公式與定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構成了歷史學與自然科學的本質區別。詩化主義史學關注的重點不在歷史事件本身,而在于歷史的精神世界。它植根于主體的主觀感受,其視點不以歷史事件的過程結果為目標,而是落在了審美載體,對歷史時期真實而典型的環境氛圍及其人物精神狀態進行審視,偏重于歷史人物的個性、氣質、神韻、情緒等心理把握。19世紀英國歷史學家、文學家馬考萊(T. B. Macaulay)就十分看重歷史中的詩的內涵,他說:“歷史,在它圓滿理想的境界,至少是一種詩和哲學的合成品,它通過特定人物和特定事件的生動描述將一段真相沁入人心。”[6]詩化史學不僅關注由于人在歷史中激烈動蕩的心理沖突而產生的美學張力,更重要的還在于揭示歷史人物復雜而生動的原生狀態,展示對歷史心靈巡禮的審美場。歷史人物愈是處于巨大歷史與道德的矛盾困頓之中,其給予主體的歷史認識就愈深刻,審美情感跌宕的幅度也就愈大。這就猶如一出偉大悲劇中各種不同角色之間的沖突與艱難境遇帶給人的體驗。恩斯特·卡西爾說:“在歷史中人生仍然是一出偉大的真實的戲劇,有著宏觀世界一切的張力和沖突、高貴與痛苦、希望與幻覺、活力與激情的表現。”[9]261歷史本身的生動復雜和人類心靈深處的悲劇沖突以及解決這一沖突的方式有時比文學虛構更引人入勝,更讓人嘆為觀止。從詩化史學角度看,歷史中人性的復雜構成所形成的歷史與道德的沖突、性格與命運的沖突以及個體與社會的沖突等由于往往比文學作品所描述的更真實可信,因而也就更能激發審美主體的情感渲瀉,促成人的自省與自我完善。恩斯特·卡西爾在《人論》一書中把歷史學與自然科學嚴格區分開來而將其劃入藝術類學科,并指出“歷史人”不僅僅是歷史事件的“生命符號”,還是史詩的主角,正是在審美意義上,歷史學與文學最終殊途同歸。
歷史是科學還是藝術?自克羅齊以來國際學術界就為此爭論不休。現代西方詩化主義史學主張歷史屬于藝術的觀點是基于歷史的不可重復性與不可實驗性,歷史的偶然性與多維發展也是其重要論據。美國學者哈多克(B. A. Haddock)就說:“歷史唯一關心的事情就是用紀事的方式描述一個個簡單的事實,所以歷史與科學沒有任何關系是十分明確的。當然仍要具體說明歷史是哪種藝術?需要解釋史家的判斷如何可能不同于詩人的判斷。”[12]哈多克以歷史的單向性來否定其科學性未免失之偏頗,但他主張探究歷史屬于何種藝術則是頗有見地的。羅素則對這一爭論采取折衷態度,認為歷史“即屬于科學又屬于藝術,這應該是十分清楚的”(羅素:《歷史作為一種藝術》)[11]。在西方詩化主義史學看來,歷史永遠只是一個又一個單一歷史事件隨意堆成的雜亂無序的自然過程,而史學又是認知主體對已消逝過程的想象重構,因此本無什么定理、規律可言。歷史發展的偶然、微妙與無序決定了史學永遠無法成為像物理學那樣的自然科學。科學需要重復實驗,而史學則需要感性直覺,這是二者對客體對象把握方面最本質的區別。
求真與審美的過程體現出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對立統一,而在客體審美中卻能保持同向性,從而在沖突互動中獲得審美主體心理上的和諧。黑格爾說:“藝術的使命在于用感性的藝術形式去顯現真實。”[13]歷史與藝術的生命都在于真實,但藝術的真實有時與歷史真實有很大不同,歷史真實再現的是歷史的“事實性”,而藝術的真實表現的則是歷史的“可能性”。只是在再現歷史人物的內心沖突、尋求歷史語境的審美之時二者則有相當的一致性。正如20世紀30年代著名史學家張蔭麟先生所說的:“小說與歷史之所同者,表現有感情、有生命、有神形之境界。”(張蔭麟:《歷史之美學價值》,《大公報》1932年7月25日)[10]
歷史重構是西方詩化主義史學另一重要理論主張。由于史學是歷史學主體間隔著巨大的時空距離對已消失歷史過程的重構和再現,即使在最大限度上占有史料,也難以復原所有的歷史真實,填充歷史的空白,因此,歷史學除了要依據史料作邏輯推理外,一個重要的媒介就是歷史想象。現代西方詩化主義史學對史學主體的想象思維一再予以強調,布克哈特說:“我在歷史上所構造的,并不是批判和沉思的結果。對我來說,歷史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詩,它是一系列最生動的詩篇。”[9]258-259恩斯特·卡西爾進而強調指出:“不能遺忘或忽視任何重要的事實,然而最終的決定性步驟是一種創造性的想象活動。”[9]258-259柯林武德在其重要著作《歷史的觀念》一書中辟有專門的章節闡述“歷史想象”(historical imagine)問題,他認為歷史思維實質上是一種想象活動,因為“每個現在都有它自己的過去,而任何對過去想象的重建其目的都在于重建這個現在的過去”[5]。歷史想象在西方又被稱作歷史的“詩感”(sense of history),通過想象從而恢復歷史原貌并使主體獲得歷史美感。但這種歷史想象并非隨意胡亂思維,而應有歷史記載為依據,也即遵循歷史已然時空的邏輯秩序借助想象的力量去重構復原歷史。因而,柯林武德又把這一思維稱之為“合理想象”(reasonable imaging)。
西方詩化主義史學既看重歷史美學的自然基礎,又強調歷史客體對主體的審美作用。而歷史審美很大程度上不是在于外在感官,而在內心體驗方面,即伯格森所說的“感性直覺”方面。如果說培根所謂“讀史使人明智”是指歷史學對人類的啟蒙益智價值而言的話,那么歷史審美則是歷史美學的特殊功能。作為人類思想行為最大的參照系,歷史給人的啟迪是無可比擬的,在開蒙啟智和靈魂鑄造方面,歷史學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不過從教育意義角度而言,歷史則主要通過主體心靈體驗產生特殊的歷史美感,從而提升人類精神境界。歷史的美感教育意義,西方史學理論學界關注較早。屈維廉發表于1913年的《克萊奧:一位繆斯》就說:“歷史的價值不是科學的,它真正的價值是教育方面的。”[6]羅素也十分重視歷史美學在教育方面發揮的作用:“歷史,我將這樣堅持認為——就象人們公認的詩歌的情況那樣,是每個人精神生活中值得向往的一部分。”(羅素:《歷史作為一種藝術》)[11]都不同程度上揭示了歷史的審美教育功能。
史學研究的心理感覺最終而言是一種審美發現和審美創造活動。當史學家的思維想象翱翔在某個特定年代或特定領域,感應于主體心靈的則是對歷史復原的愉悅和探求未知奧秘的快感,從而形成對歷史執著的情感依戀,歷史上所謂的“史癖”“史癡”大概都是針對此類精神追求者而言。中國歷史上從左丘明到司馬遷,從陳壽到司馬光,再到鄭樵、柯維騏、談遷、王夫之,這樣的例子多不勝舉,而歐洲歷史上執著于史學者也不乏其人,有的甚至是非專業人士后來熱愛并從事歷史學研究取得重大成就,如20世紀初德國的蒙森,二戰后英國著名首相丘吉爾甚至還以歷史學著作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樣的殊榮。詩化主義史學思潮傳入我國后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也曾得到過顧頡剛、張蔭麟等學者的積極回應。顧頡剛先生在《古史辯》第一冊《自序》中曾提到自己從事學術研究的心理動機:“我對于自然之美與人為之美沒有一種不愛好,我的工作跟著所受的美感走。我所以特別愛好學問,是因為學問中有著真實的美感,所以生出我的豐富的興味之故。”[14]張蔭麟也曾接連發表文章闡述歷史之美,指出“歷史之浩遠、世界之壯觀,足以陶瀹吾人性靈而開拓吾人之心胸者”(張蔭麟:《歷史之美學價值》,《大公報》1932年7月25日)[10]。歷史的美學功能在當代也已逐漸被人所認同,有歷史學者如是呼吁:“如果能拋棄實用之心,真正把我們從事的學科視為人類自然之美活動的一部分……這一學科的功能也就自然能被愈多的人感受和理解。”[15]筆者也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如果說人類精神需求的極致是自由與審美的話,那么史學的最終價值、最終為人們看重的也恰好是它的深層能量蘊涵——審美愉悅。”[16]而要讓愈來愈多的人理解歷史的美學意義,則有賴于人類歷史知識的普及和歷史意識的重建、提高,真正讓歷史遺產物歸原主,為全人類所擁有。
詩化主義史學在當代西方學術思潮中的地位與影響是不容忽視的,它極大地沖擊了傳統的實證主義史學,揭示了歷史的深層文化內涵特別是審美價值,在歷史學的主體認識、價值評判以及思維方式方面自有其合理的內核與貢獻;它打破了統治歷史學多年來一成不變的許多教條,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然而,詩化主義史學的缺陷也同樣明顯,它從根本上否定蘭克實證主義史學的理論與方法,否認歷史的客觀性與規律性,無視歷史學作為一門學科的獨立性,而把歷史完全等同于“藝術”,這無論是在理論或實踐上都是很難成立的。早期西方一些倡導詩化主義史學的學者過于蔑視對真實史料的辛苦搜尋及其實證作用,而偏重于史著的藝術表述與修飾,有時甚至捏造史料、歪曲史實。如卡萊爾(Thomas Carlyle)在《克倫威爾》中對英國資產階級革命領袖克倫威爾的過分美化,當時就受到英國學者的批評;馬克思也曾毫不客氣地指出馬考萊的史學研究存在的嚴重問題:“為了討好輝格黨與資產階級,馬考萊偽造了英國歷史。”[17]我們認為,無論歷史學的理論如何更新變革,其作為社會科學中的一門實證科學終將是不可動搖的。盡管在表現形式及價值內涵方面,歷史表現得更多的是它的偶然性、多向性和審美性,歷史學的終極意義之一也在于它的審美價值,但在探討人類社會演進及社會發展內在關系層面上講,歷史學作為一門科學是不可動搖的。抽掉了歷史學的科學性,歷史學的內核將是一片空白。因此,同樣作為現代西方思潮的產物,年鑒學派的理論與方法比起詩化主義史學,給我們的啟示與惠澤無疑更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