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皇鳳,汪 燕
(1.武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2.武漢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近年,鄉村治理場域涌現出一批創新性實踐,形成了各具特色的鄉村社會治理模式。其中,浙江省桐鄉市于2013 年首創的“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模式效果顯著,業已成為鄉村治理的“桐鄉樣板”。在系統總結全國各地“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模式的基礎上,黨的十九大報告正式提出,要加強農村基層基礎工作,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首次提出“健全黨組織領導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城鄉基層治理體系”,并將其視為構建基層社會治理新格局的重要內容。構建“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模式既是對長期以來鄉村社會治理乏力、民主基礎薄弱、治理效能不高等問題的理論反思和直接回應,同時也有效契合了鄉村振興和基層社會治理現代化的現實需要。但是,一種創新性治理模式的正式出場,需要在實踐場域中檢視其可行性和有效性,而形成一種成熟且定型的治理模式則需要反復試驗和漸進調適。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背景下,通過對全國各地“三治結合”鄉村治理創新實踐的全面梳理,系統總結該模式在實踐過程中所遇到的主要問題,并尋求破解其運行困境的優化路徑,就成為本文關注的核心。
在中國傳統的鄉村治理模式中,特別強調治理者的道德品質及其率先垂范與榜樣示范作用,道德教育與倫理教化成為鄉村治理的主要工具,德治是傳統鄉村社會治理模式的核心特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村民自治成為鄉村治理的基礎性制度安排,“鄉政村治”成為我國農村社會的基本治理架構。同時,隨著社會主義民主法治建設進程的加快,鄉村治理的法治化現代化進程帶來了社會結構的急劇變遷和社會階層的快速分化,簡單化、單向度的鄉村治理模式越來越難以滿足億萬農民的權利訴求和利益期待,更難以承載鄉村振興戰略對治理有效的要求。創新鄉村治理模式成為破解鄉村治理困境的可行路徑。面對鄉村社會多重的矛盾問題和復雜的治理生態,引入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模式,充分發揮其系統治理、依法治理、綜合治理和源頭治理的優勢是解決鄉村“治理失靈”,實現鄉村善治的治本之策。
鄉村治,天下安。開創充滿活力、和諧有序的鄉村治理新局面是新時代對鄉村治理提出的總體要求。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已經從以農為本、以村而治的“鄉土中國”轉變為鄉土變故土、鄉村變故鄉的“城鄉中國”[1]。我國傳統鄉村治理采用的正式村民自治與非正式鄉村德治相結合的模式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已難以適應治理現代化的要求。(1)村民自治存在一定的運行困境。農村社會精英和青壯勞力是村民自治的主體力量,但我國有近2.9 億的農民進城務工,“三留守”“空心村”等問題日益突出。農村大量青壯勞力外出務工使村委會換屆選舉時的村干部人選受到限制,村民自治的效能也因此受到削弱。(2)傳統鄉村德治的封閉性和守舊性與現代社會的流動性和開放性形成強烈反差。中國傳統鄉村社會不僅是自然形成的村落共同體,更體現為維系情感和道義的社會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它是以禮俗規約為核心的鄉村德治發揮作用的實踐場域。人口的流動性使得鄉村內生性的規則平衡被打破,鄉村德治的權威性失去依托。此外,傳統德治中存在一些封建迷信,抑或歧視女性、藐視人權的風俗傳統,這些“糟粕”往往成為鄉村治理的“絆腳石”。(3)正式的村民自治與非正式的鄉村德治難以形成治理合力。傳統治理模式中,村民自治多以行政村為治理單元,通過“四個民主”實施鄉村治理;鄉村德治重在“以德服人”,發揮效用的“熟人社會”更多地指向自然村這一層級,缺乏統籌協調機制的兩種治理方式難以形成疊加效應。上述傳統治理模式的弊端阻礙了鄉村治理現代化的步伐,探索新的治理模式是適應新時代鄉村治理內在要求的必然選擇。
自治、法治、德治作為鄉村治理的基本方式,發揮著“自治為本、法安天下、德潤民心”的功能作用,但同時也存在“法治太‘硬’,德治太‘軟’,自治太‘任性’的局限性”[2]。由于單一治理方式存在短板,兩兩結合的治理方式能夠取長補短,但應對復雜多變的治理難題時往往捉襟見肘?!叭谓Y合”鄉村治理模式既能優勢互補,又能體現協同效應,往往優于單一治理方式或兩兩結合的治理模式。(1)法治保障和道德約束下的自治是維護農村基層民主權利,實現村莊和諧有序的有效路徑。自治作為鄉村社會最基本的治理方式,能夠有效整合村莊資源,激發村莊主體活力,通過內驅動力破解鄉村治理困局。值得注意的是,自治需要法律保障和道德約束,以避免其走向無序和人治。(2)以法為主,以德為輔,德法并重的治理模式體現出了剛柔并濟的治理藝術。法治作為“硬約束”,為鄉村治理提供法律保障和安定有序的治理環境,為治理主體和對象提供行動指南和行為規范,是實現鄉村長治久安的根本保障。針對法律剛性有余、柔性不足的特點以及鄉村社會法治建設相對滯后的現實,鄉村德治無疑是重要補充。(3)以自治組織為載體,以法治為保障的德治在農村具有廣闊的生存空間和持久的生命力。德治作為“軟約束”,為鄉村治理提供了有力的道德支撐,是實現鄉村善治不可或缺的輔助工具。鄉村社會歷來擁有肥沃的德治土壤,但需要自治組織作為載體以及法治作為保障,否則德治將失去依托,并有可能淪為人治。總體而言,“三治結合”深刻體現了鄉村治理創新實踐從“零碎性、技術性走向集成化、成熟化”的內生邏輯[3],同時也有助于實現“1+1+1>3”的治理效能最大化。
治理模式具備現實可行性是實現治理理論到治理效能轉變的關鍵變量。“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模式在制度支持、主體支持、資源支持三個維度上都具備可操作性。(1)中央政策文件的明確表述和明文規定為“三治結合”鄉村治理創新實踐提供了基本的制度保障。《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加強和完善城鄉社區治理的意見》《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 年)》《關于加強和改進鄉村治理的指導意見》等一系列政策文件都對“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模式進行了制度安排,為治理創新實踐提供了理論依據和制度支持。(2)“以人民為中心”的治理理念提升了治理主體的參與度和滿意度。廣大農民是參與鄉村治理的主力軍,“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旨在有效化解農村矛盾糾紛和重大風險,滿足不同階層農民的多元化利益訴求,堅持把保障和改善民生、促進農村和諧穩定作為根本目的,努力構建共建共治共享的鄉村治理格局,不斷增強農民的獲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實踐證明,“為了人民,依靠人民”的治理理念極大地激發了農民參與治理的積極性和主動性,為鄉村治理提供了充分的人力資源保障。(3)較少的物質資本投入和無形的社會資本積淀降低了“三治結合”鄉村治理的運行成本。制度創新和實踐活動是鄉村治理的兩大抓手,無論是完善村規民約、創新村民自治制度,還是開展“法律下鄉”“評先進樹典型”活動,大都是農民民主評議、志愿者義務參與的產物。一系列治理創新舉措也都來自草根群眾的智慧,此類創新實踐只需投入少量物質資本即可啟動,而農村自治的傳統和豐富的德治資源為鄉村治理提供了豐富的無形社會資本。
鄉村治理是隨著鄉村社會經濟發展、結構變遷、階層分化而不斷發展演變的過程。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農村結構經歷了從封閉到開放、從一元到多元的調整變遷歷程,鄉村治理也面臨由單要素向多要素相結合的高級形式轉變的趨勢?!叭谓Y合”鄉村治理模式實現了治理主體的多元化、治理內容的豐富化、治理方式的復合化,“三合一”模式有助于發揮鄉村治理的協同效應和疊加效應。在治理創新實踐場域中,依托豐富的治理資源和低廉的運行成本,“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模式具備了出場的必然性和可行性。
浙江省桐鄉市首創了“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模式。隨后浙江省德清縣、象山縣等地相繼開展了鄉村治理創新實踐活動,并逐漸形成品牌效應。近年,“三治結合”鄉村治理創新實踐在全國范圍內迅速擴散,廣東、山東、江蘇、湖北、安徽、陜西、四川、貴州、云南等東中西部省份陸續開展了“三治結合”鄉村治理的實踐探索。治理創新實踐場域主要集中在縣(市)、鄉鎮和行政村三個層級,創新內容主要涉及制度創新、組織創新、活動創新三個方面。首先,注重現有制度完善和尋求制度創新是治理創新實踐的一大特色,如浙江省德清縣完善了“村務聯席會議”制度,山東省安丘市建立了“信訪矛盾公開聽證”制度等都充分體現了“三治結合”的制度化治理邏輯。其次,通過“參會”(百姓議事會、鄉賢參事會等)和“組團”(法律服務團、便民服務團等)的方式夯實治理主體實力是各地的普遍做法。再次,特色鮮明的實踐活動,如“國學講堂”“法律進農村”“家風晾曬”等活動用行動詮釋了鄉村善治的應有之義??傮w而言,全國各地的創新實踐探索呈現出了鄉村治理的不同面向,“三治結合”通過治理活動—治理工程—治理模式—治理體系的提檔升級,最終從自發的鄉土實踐轉變為中央的鄉村治理方略,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任何一項創新實踐都在摸索中前進,不成熟和不完善在新生事物中更顯普遍,“三治結合”在實踐中凸顯出了一系列問題,客觀呈現和理性審視存在的問題是探尋“三治結合”優化路徑,提升鄉村治理效能的關鍵環節。
我國社會治理體系中的重要一環“政府負責”,可以解讀為“政府主導,主體負責”,這是由政府的法定地位、具體職能和組織屬性所決定的。在“三治結合”的鄉村治理場域,政府的主導地位易造成鄉村治理的行政化和碎片化,而這有違鄉村自治的精神和整體性治理的理念。(1)鄉村治理的行政化。我國鄉村治理的行政化傾向由來已久,去行政化是實現鄉村自治,體現農民主體地位的必要舉措。在“三治結合”過程中,實施網格化管理,實現治理資源特別是人力資源下沉是一些地方常見的做法,由此可能引發的鄉村治理行政化問題值得警惕。一方面,網格化治理帶有明顯的行政化傾向,例如江蘇省徐州市賈汪區小吳村以居民小組為服務范圍,劃分九大片區,并納入民政、人社、綜治、信訪、公安等要素,實現了全方位的網格化治理。這一治理模式具有等級制和行政化的特征,多部門的介入則可能使鄉村治理陷入國家政權內卷化的泥淖。另一方面,一些地方實施“干部駐村”“送法下鄉”的過程,同時也是治理人才下沉的過程,如浙江省桐鄉市倡導“微自治”,助推政法干警、交通安全管理員、市場監管員等下基層,以此提升鄉村治理能力。這種以政府各職能部門主導的治理模式同樣存在鄉村治理行政化的隱憂。(2)鄉村治理的碎片化。自治、法治、德治的功能定位和發揮作用的領域各不相同,三者在鄉村治理實踐中往往由多個政府部門主管和負責。通常情況下,由民政部門或組織部門主抓自治;司法部門、法制部門負責法治;宣傳部門、教育部門主管德治;其他相關性的零碎事項,如失業人員的再就業培訓、消費品價格監管、廉租房申請等關乎民生的事項則分散在社保、發改、住建、財政等多個部門的權責清單中。相應地,“百事服務團”“鄉賢參事會”“法律服務團”“道德評議團”等也由歸口主管部門各負其責。行政條塊分割導致鄉村治理體制呈現出“九龍治水”的碎片化特征,進而影響了“三治結合”整體效應的發揮。
自治、法治、德治作為傳統的鄉村治理方式由來已久,各自發揮的功能作用也被廣泛認可,“三治結合”的創新之處在于實現了三者的功能互補和優化組合。有機結合并非三者的簡單相加和組合,而應將其視為一個有機整體,體現“乘數效應”[4]。從全國各地的創新實踐來看,重“三治”輕“結合”的情況較為普遍。一方面,加大“三治”力度,提升治理效能是各地創新實踐的著力點,如湖北省隨州市曾都區提出“堅持自治為本,堅守紀律紅線;堅持法治為要,筑牢法律底線;堅持德治為領,對標道德高線”。云南省牟定縣貫徹“堅持以自治方式激發治理活力;堅持以法治手段維護公平正義;堅持以道德力量糾正失德行為”。陜西省旬陽縣提倡“創新‘道德評議’,讓村民自治真正落實;做實‘三力聯調’,以鄉村法治定分止爭;推進‘誠、孝、儉、勤、和的五字新風’,把德治教育落地落細”。審視上述案例,分類治理,分別提升是各地的經驗做法,但實現“三治”有機結合,乃至深度融合在案例實踐中未得到充分呈現,“三治結合”的聚合效應和整體效能也因此難以發揮?!叭谓Y合”的關鍵不僅要注重“三治”如何“合”的內在邏輯性,更要關注“三治”怎樣“融”的有效性[5]?!叭巍敝黧w如何協作,功能如何互補,運行機制如何平穩有效是創新實踐中亟須解決的一系列問題。目前各地的創新實踐缺乏對“三治結合”的體制機制設計和載體創新,也未能運用系統思維對“三治”的組合方式和結構性配比進行探索,而更多的只是從“治理工具箱”中分別提取自治、法治、德治工具對其進行改造升級并加以利用,而非把三種工具進行有機結合,創制出“三合一”的、功能更強大的新型治理工具,此種做法有違“三治結合”的核心要義,也難有高質量的創新突破。
“三治結合”鄉村治理創新實踐肇始于浙江省桐鄉市,如今已發展成為浙江省鄉村治理的重要品牌,并被中央政法工作會議定位為新時代楓橋經驗的精髓、新時代基層社會治理創新的發展方向。由于“三治結合”的表述具有“充分的包容性和闡釋性,利于擴散和演化”[6],桐鄉市的治理創新經驗在全國范圍內迅速擴散,“桐鄉樣板”的引領作用和示范效應不斷被放大。在此過程中,地方治理創新實踐同質化現象日趨明顯,其中以“會”“團”方式搭建實踐操作平臺,以“評先進樹典型”方式促進德治建設的做法最為普遍。其一,“參會”和“組團”成為治理主體參與實踐活動的經典模式。以“參會”為例,廣東省河源市源城區、四川省旺蒼縣、貴州省余慶縣等地紛紛成立了“鄉賢參事會”,而且人員構成、功能發揮、操作程序基本趨同。從“組團”來看,浙江省桐鄉市首創的“百姓參政團”“道德評判團”“百事服務團”具有顯著的標桿作用。隨后各地紛紛出現了簡化版或升級版的“便民服務團”“道德評議團”“法律服務團”等,各地“組團”的初衷與設計理念也表現出明顯的趨同性?!皡焙汀敖M團”固然能保障農民共建共治共享的民主權利,但“會”“團”設置應遵循“因事而設”的原則,并充分考慮當地人力資源結構狀況,否則很可能導致“會”“團”的空轉與低效。其二,“評先進樹典型”是各地在德治場域以評促建的慣常手法,名目繁多的評選活動和評選項目能夠管窺一斑,如“道德之星”“道德模范”“身邊好人”“新時代好少年”“最美家庭”“文明家庭”“五好家庭”“十佳婆媳”“好婆婆”“孝親敬老好媳婦”“好兒女”等。評選活動是發揚和傳承中華美德的有效平臺,但普遍的、多輪次的評選活動往往會出現邊際效用遞減的弊端。總體而言,趨同化的治理結構和策略能夠從樣板案例和典型經驗中汲取有效成分,增強本地鄉村治理的效能,但是每個樣板案例都有其獨特的生成背景,遵循一套自成體系的運作邏輯,并嵌入于特定的實踐場域。各地的治理創新實踐在借鑒典型經驗的過程中若脫嵌于本地實際,片面追求“形似”而未達到“神似”,則可能出現“水土不服”的窘境。
鄉村治理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系統工程,只要鄉村社會存續,“三農”問題存在,鄉村治理就沒有完成時?!叭谓Y合”鄉村治理模式因其充分發揮了“三治”的聚合效應,治理效果顯著而被各地推而廣之。地方政府推介,新聞媒體報道,專家學者研究,當下的“三治結合”鄉村治理實踐呈現出一幅欣欣向榮的圖景?!叭螣帷北澈蟮摹袄渌伎肌痹谟冢鹤灾蔚暮诵氖恰白晕夜芾怼?,法治的關鍵是“約束限制”,德治的要義是“價值引導”,這也意味著發揮“三治”效能主要依靠參與主體,特別是農民的自覺性、主動性和積極性。從某種程度來看,主體自覺行動成了鄉村治理的元問題[7]。一定時期內,通過對參與主體的“賦權”“增能”和有效動員,能夠激發他們的參與熱情,但這種熱情并不持久,有學者在對浙江省桐鄉市當地群眾的訪談中發現,“部分民眾存在參與意識不足的現實問題”[8]。這一問題的成因可以作如下解析:市場經濟條件下,多數人遵循利益最大化的行動邏輯,無償參與、無私奉獻、道德標榜等方式很難確保參與主體持續高漲的熱情。此外,鄉村治理以提供農村公共服務和公共產品為抓手,治理效能惠及村莊全體成員,這一特性可能出現“搭便車”的現象,進而消解參與主體的積極性。解決這一問題的現實舉措是建立長效激勵機制,就目前情形而言,各地開展的“三治結合”鄉村治理實踐側重對參與主體的資格、內容、途徑、程序等做出規定,而鮮少建立起長效激勵機制。誠然,各地在德治場域開展的“評先進樹典型”活動具有一定的激勵作用,但主要屬于精神激勵,且受表彰的人數有限。如何建立長效激勵機制,為參與主體提供持久動力支持是擺在鄉村治理領導者和組織者面前的一個現實問題。
“三治結合”鄉村治理創新實踐在全國各地的廣泛擴散體現出該模式的可持續性和有效性。值得注意的是,每一種成熟、穩定的治理模式都需要在實踐場域中反復檢驗和漸進調試,“三治結合”模式的探索歷程只有短短七年左右的時間,其間難免出現諸多實踐困境。其中,如何實現“三治”在內容和方法上的有機結合是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此外,創新實踐中“有創無新”的尷尬,參與主體后勁不足的困擾也值得反思。妥善解決上述問題既是完善“三治結合”模式的需要,也是實現治理有效的內在要求。
優化“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模式,提高治理效能,滿足農民多元化的治理需求是新時代背景下鄉村治理工作的主要內容和中心環節。在對治理創新實踐推進過程中發現的問題進行有效診斷的基礎上,有必要對癥下藥,精準施策。“合而不同”是優化路徑所應遵循的基本原則:“合”即有機結合之義,“三治結合”的重點、難點和落腳點在“結合”二字上,運用整體性思維和科學化手段實現從治理內容到治理手段的全方位結合是其關鍵所在;“不同”即針對形態各異的村莊類型和當地實際,實施差異化的治理。唯此,“三治結合”治理優勢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展現。
簡約高效、運轉協調的基層管理體制能為鄉村治理提供堅實可靠的體制機制保障。“三治結合”是一個有機整體,必須運用整體性思維和系統論觀點對基層管理體制進行設計安排,如果“各種治理要素都獨自發揮作用,則難以形成合力,從而使治理成效大打折扣”[9]。黨建引領和政府統籌能夠確?!叭巍惫ぷ鞯慕y一領導和協同推進,從而達到總體性治理的效果。(1)黨建引領鄉村治理是新時代加強和完善黨的領導的內在要求,同時也是實現鄉村治理有效的重要政治保障。中國共產黨在鄉村治理中起著總攬全局,協調各方的領導核心作用,農村基層黨組織具有“覆蓋廣泛、滲透有力、適應性強”的特點[10],在協調復雜利益關系和發動群眾投身鄉村治理等方面發揮著戰斗堡壘的作用。新修訂的《中國共產黨農村基層組織工作條例》指出,要加強基層干部隊伍、領導班子以及黨員隊伍建設,特別強調要加強農村黨支部建設。“三治結合”鄉村治理創新實踐經典案例中,黨建引領既是顯著標志,也是案例成功的關鍵。四川省旺蒼縣通過“頭雁領航”行動和“先鋒工程”行動,貴州省余慶縣通過“鄉村振興黨旗紅”行動,山東省安丘市通過“村級黨組織評星定級制”和“農村黨員積分管理制”等舉措大力整頓軟弱渙散黨支部和后進黨員,極大地增強了農村基層黨組織在鄉村治理中的領導力。(2)厘清基層政府與鄉村社會的邊界,建立科學規范的權責清單是避免鄉村治理行政化的策略之選?;鶎诱青l村治理的責任主體,負有統籌、指導、監督等職能;村級組織及村民是鄉村自治的實施主體,享有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的權利。根據地方政府組織法的規定,明確基層政府的邊界和權責清單,實現從全能型政府向有限政府的轉變;根據《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規定,貫徹落實基層政府與村民委員會的指導關系而非領導關系,明確村民自治的邊界和范圍,確保鄉村自治的真實性和有效性。(3)設立專門政府機構統領“三治”工作是解決鄉村治理碎片化的可行舉措。落實到具體做法上,有學者提出可以在鄉村振興領導小組下設立“三治結合”推進鄉村治理工作組,建立跨部門季度聯席會議制度[11]。由于鄉村振興戰略具有明確的時間表,而鄉村治理具有恒常性的特征,或可借鑒現有“農業農村工作辦公室”的設置,成立諸如“鄉村治理工作辦公室”的常設性機構,把原本分散于各政府部門中的有關鄉村治理職能全部劃歸同一部門,由該部門全面負責“三治結合”鄉村治理中的資源整合、政策規劃、協調推進、監督評估等具體事宜,而其他相應的職能部門“可視為子系統,并將其在‘三治結合’鄉村治理體系中協同運作”[12]。通過創新和完善基層管理體制,“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有望實現從行政化到自治化,從碎片化到整體性,從單一效能提升到綜合效能顯現的深刻變革。
有機結合,乃至深度融合是“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模式的應有之義,也是其精髓所在。實現“三治結合”并非隨機結合,也非平均發力,而應根據現有的治理資源和治理困境確定恰當的組合方式和結構性配比,以達到最佳治理狀態。首先,依據村莊類型,明確“三治”的組合方式。各地村莊的情況千差萬別,若從一般意義上探討“三治結合”則有違科學性原則,可行之舉是區分不同的村莊類型,分類施策。有學者提出中國農村可劃分為傳統農村和城市化了的農村,針對傳統農村德治強、法治弱的特點,應加強法治建設;針對城市化了的農村法治強、德治弱的特點,則應以德治建設為重[13]。在對中國農村進行二元劃分的基礎上,有必要對村莊類型和特點進行細分。東中西部的村莊、城鄉接合部的村莊、少數民族聚居區的村莊、邊境地區的村莊等根據其特點和條件可以呈現不同的“三治”組合方式,如“弱法+重德+自治”組合式、“重法+弱德+自治”組合式、“弱法+弱德+強自治”組合式等[14]。根據不同的組合方式,實現自治、法治、德治的優化配置是提升“三治”效能的重要舉措。其次,因事而異,確定“三治”的結構性配比。鄉村治理涉及治安維穩、民生改善、經濟發展等眾多問題。針對特定問題,在“自治+法治+德治”框架內,科學設置“三治”權重,做到有主有輔、主次分明,例如針對村務及民族宗教等事務,采取自治為主、法治和德治為輔的治理方式能夠確保農民在法律框架內和道德約束下行使當家做主的權利;在打擊黑惡勢力、維護鄉村秩序方面,以暴力為后盾,具有強制性的法治是首選的治理方式,而農民參與治安防控體系的自治,以及說服教育的德治是必要的輔助手段;對于規勸吸毒、賭博、傳銷等類人員回歸社會和家庭方面,以“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德治手段為主,輔以具有威懾力的法治手段和具有主體自覺的自治手段,能夠起到理想的治理效果。如上,合理確定“三治”的結構性配比是實現精細化治理的關鍵所在。
鄉村社會構成了一個獨立的治理空間,為眾多的村莊型構了各具特色的治理單元。村莊有其獨特的生成邏輯和歷史脈絡,地理空間和經濟社會結構也各具特色。有效的鄉村治理,“必然要求尊重各地的客觀情況,實施差異化的治理,鄉村發展才能具有自主性”[15]。從實踐層面來看,以問題為導向,以資源為依托是實現差異化治理的關鍵環節。一方面,依據村莊面臨的問題確定“三治結合”鄉村治理的工作重點。問題診斷是治理實踐的邏輯起點,也是治理有效的保障,以江蘇省徐州市賈汪區為例,該區作為傳統煤礦區,面臨資源枯竭、環境污染的困境。面對現實,賈汪區實施的鄉村治理順應全區轉型發展的需要,最終實現了從“一城煤灰半城土”到“一城青山半城湖”的轉變。管窺一斑,樣態各異的村莊面臨的治理問題各不相同:“空心村”面臨治理主體缺位的問題;“城中村”廣受社會治安、環境衛生等問題困擾;民族村寨主要聚焦民族團結和社會發展問題;古村落則需要妥善處理古跡保護與文物資源開發的問題;等等。問題導向下的鄉村治理以精準施策和靶向發力為標志,能夠有效增強治理的精準度和科學性。另一方面,以治理資源為依托,為“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提供動力支撐。無論是有形的物質資源,還是無形的文化資源都可以成為治理資源的有機組成部分。各地的資源稟賦和歷史文化條件各不相同,對治理資源的開發利用也應做到因地制宜、順勢而為。其中,資源的可獲得性是首要考慮的問題。湖北省隨州市曾都區針對村干部實施的“提高保障水平,提升服務質量,健全管理服務機制,健全考核獎懲機制”的“雙提雙健”工程得以順利推進的前提是區級財政每年列出550 萬元專項資金用于村(社區)干部的工作報酬,而對于貧困鄉鎮和村莊而言這一工程不具備現實可行性;廣東省河源市源城區以當地革命烈士的紅色遺跡、紅色事跡為核心,建設革命教育基地,開展德治教育,其標志性的紅色文化和紅色資源具有稀缺性和地域性特征,并非其他村莊可以復制和利用。當然,其他地區可資利用的,與治理需求相契合的人力資源、自然生態、文化傳統等資源亦可成為打造治理品牌、提升治理效能的重要保障。
農民是“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最重要的參與主體,其參與程度與治理有效的實現程度密切相關。建立長效激勵機制是維持農民參與熱情,確保治理主體不缺位的必要之舉。激勵機制發揮作用的原理在于通過滿足人的多元化需求來調動人的積極性和主動性。根據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人具有物質和精神的雙重需要,相應地,對人的激勵也應體現物質激勵和精神激勵并重的原則。具體到鄉村治理的實踐場域,可以考慮從個體、農戶、村莊三個向度創新激勵機制,以實現農民的長效參與。首先,個體層面“參與積分”的激勵機制值得構思與實踐。在消費市場上,參與積分兌換商品是商家回饋顧客的慣常做法。這一策略也可創新性地用于調動農民參與治理的積極性,可供參考的做法是農民無論是參與“百姓參政團”“道德評判團”還是“百事服務團”,每次參與都可以按照一定權重獲取相應積分,達到規定積分即可兌換相應的物質獎品。當然,此舉能夠落地的前提條件是當地政府、慈善組織或慈善人士能夠提供一定的資金支持。其次,農戶層面“精神激勵觸發物質激勵”的舉措具有創新性和可行性。在此方面,浙江省德清縣推行“道德信貸工程”的做法值得借鑒,該縣實行“文明家庭”和“道德信貸”聯姻,對獲得“文明家庭”稱號的農戶在貸款利率、額度、流程等方面給予政策傾斜。這一做法延長了評選先進的活動鏈條,增進了文明家庭的“隱性”社會資本和“顯性”物質實惠,并為金融信貸營造了良好的誠信環境,實現了“雙贏”的局面。再次,村莊層面“治理與發展互促”的理念有助于實現村莊的可持續發展。以紅色資源為例,集革命烈士紀念館、烈士故居、紅色文化長廊等于一體的紅色革命教育基地是開展德治的有力陣地,以此為依托,開展紅色旅游和紅色文化體驗活動,既能促進村集體經濟壯大,又能帶動周邊農民發展鄉村旅游。此外,在鄉村振興背景下,把環境治理、生態保護、綠色發展進行有機結合,實現治理與發展的良性互動,為農民打造宜居環境和創收渠道,增進他們的幸福感和滿足感,不失為激勵農民參與鄉村治理的長效之策。
鄉村治理創新實踐中凸顯出的主要問題映射出“三治結合”模式的不足之處,同時也為尋求該模式的優化路徑提供了線索和依據。在整體性治理理念的指導下,構建黨建引領、政府統籌的基層管理體制是實現從碎片化治理到系統化治理的關鍵。以科學性為原則,確定“三治”的組合方式和結構性配比;以問題為導向,實施差異化治理;以多重激勵為手段,持續激發農民的參與動能。通過破解鄉村治理創新的實踐困境,不斷優化和漸進調試“三治結合”模式,能夠有效滿足人們對新時代鄉村善治的期待和要求。
鄉村是最基本的治理單元,鄉村治理成效事關鄉村社會的發展、繁榮和穩定。創新鄉村治理模式對破解鄉村治理困境,推進鄉村振興戰略,實現鄉村治理現代化具有重要意義。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模式由于具備主體多元化、內容豐富化、方式多樣化、行動協調化的特點而能夠使鄉村治理呈現整體效能和疊加效應。肇始于浙江省桐鄉市的“三治結合”鄉村治理創新實踐由于具備有效性、可持續性和可復制性的特點而在全國范圍內迅速擴散。各地創新實踐在取得成效的同時,凸現出來的現實問題也值得審視和反思?!叭巍逼叫邪l力而非形成合力是創新實踐中遭遇的主要困境,“桐鄉模式”的機械移植造成了治理模式的雷同化,保持參與主體的持續熱情也是亟待解決的問題。針對上述問題,各地在推進治理創新實踐中不應拘泥于某種形式化的“模板”,而應實施差異化的治理策略。在治理主體方面,體現農民的主體性地位,運用恰當的激勵機制充分調動其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在治理內容方面,以問題為導向,以實現村莊秩序和社會發展為依歸;在治理方式上,以資源為依托,選擇適宜的“三治”組合方式以實現治理效能最大化。通過實踐反思,不斷增強“三治結合”鄉村治理模式的適應性和有效性,為實現新時代鄉村治理有效的目標奠定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