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連,常宗政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州 510632)
洪武二十五年(朝鮮太祖元年、1392年),高麗權臣李成桂在親信的擁戴下,迫使恭讓王禪位于己,由此結束了王氏高麗475年的統治,開啟了李氏朝鮮時代。即位次日,李成桂即派遣知密直司事趙胖赴明(《朝鮮太祖實錄》卷一,太祖元年七月丁酉)[1]20,以踐行其“慕華事大”的外交方針,以期扭轉自高麗辛禑王以來雙方之間的緊張關系。然而,因朱元璋對麗末鮮初混亂政局特別是李成桂“弒主自立”的認識[《明史》載:“(洪武二十一年)八月,高麗千戶陳景來降,言:‘是年四月,禑欲寇遼東,使都軍相崔瑩、李成桂繕兵西京。成桂使陳景屯艾州,以糧不繼退師。王怒,殺成桂之子。成桂還兵攻破王城,囚王及瑩。’”[2]8282-8283《正德大明會典》載:“李仁人及子李成桂今名旦者,自洪武六年至洪武二十八年,首尾凡弒王氏四王,姑待之”[3]],致使朝鮮初期同明朝間開展的宗藩活動一波三折,舉步維艱。李成桂本人更是終身未曾獲得明朝冊封,僅以“權知朝鮮國事”身份統治朝鮮。至朝鮮太宗即位,方得到明朝正式冊封,中朝兩國宗藩關系由此確立,并于朝鮮世宗時期形成典型的冊封朝貢關系[4]117(關于中國古代對外關系的表述,目前學術界有多種說法,且各有根據,本文一概以“封貢關系”來闡述。另外,李云泉根據朝貢次數的多寡、政治隸屬關系的強弱以及對中國文化認同程度的不同,將朝貢國與明朝的關系劃分為“典型而實質的朝貢關系”“一般性的朝貢關系”“名義上的朝貢關系”[5]。韓國學者全海宗則認為,傳統的中外關系應分為“典型的朝貢關系”“準朝貢關系”“非朝貢關系”[6]。臺灣地區學者廖敏淑則將清代對外關系劃分為“屬國關系”“與國關系”“互市國關系”[7])。自此,朝鮮使團“朝貢絡繹,錫賚便蕃,殆不勝書”[2]8307,頻頻往返于北京與漢城之間。
目前關于明朝初期中朝兩國宗藩關系的研究,不乏專門性著作[8],研究論文[9]與學位論文[10]也不在少數。通過對以往研究的梳理,筆者發現,分析朝鮮前期對明奉行“事大外交”的過程中,朝鮮如何解決對明朝的“金銀歲貢”問題,對于認識中朝兩國傳統封貢關系的發展演變具有重要意義,而隱含于問題背后的則是兩國對彼此認識的轉變。因此,筆者不揣淺陋,擬對麗末鮮初的金銀歲貢問題予以探討,不周之處,敬祈方家指教。
朝鮮歲貢方物,據萬歷《大明會典》載,有“金銀器皿、螺鈿梳函、白綿綢、各色苧布、龍紋簾席、各色細花席、豹皮、獺皮、黃毛筆、白綿紙、人參、種馬每三年五十匹”[11],可見名列其首者,即是金銀器皿。考諸史實,朝鮮進貢的各類金銀器皿主要有“金銀龍盞、金龍舡臺、金龍頭鐙、銀龍頭鐙、金龍頭雙臺盞、金盂、鍍金銀蓮花臺盞、銀盂、鏤金銀樽、鍍金盆、銀壸、鏤金銀絲龍頭鐙、金銀鐘、銀罐”等等(以上主要源自《明實錄》的相關記載,而明成祖以后多以“金銀器”統稱之而不再具體羅列。而《朝鮮王朝實錄》中多以“金銀”代指金銀器皿。另外,在高麗末朝鮮初,半島政權曾按明朝要求,繳貢大量黃金白銀,系短期進貢,且多以明朝索納與處罰的緣由進貢。本文中則概以“金銀”統稱之)。
高麗末期,出于對朝鮮半島政局混亂的疑慮,明太祖曾明令高麗“歲貢馬千匹,明年貢金百斤、銀萬兩、良馬百、細布萬,仍悉送還所拘遼東民”[2]8281,以此驗證高麗政局是否如前,國王是否被亂臣羈囚。此后,高麗國王辛禑派遣司仆正崔涓赴明,通過遼東守將延安侯唐勝宗等的幫助,向朱元璋奏請“高麗進貢金銀不敷,愿將馬匹準數,合無準他”。對此,朱元璋同意以“每銀三百兩準馬一匹,金五十兩準馬一匹”的方式替代金銀歲貢。不久,朱元璋再次向高麗發難,要求高麗將此前五年的歲貢“馬五千匹、金五百斤、銀五萬兩、布五萬匹”一次性補交。為此,高麗權力中樞都評議使司申訴禮部,嚴格按照此前朱元璋所擬定的比例折算,請求將未籌到的“金四百三斤二兩,折準馬一百二十九匹……銀三萬一千兩,折準馬一百四匹”(以上四條引文見《高麗史》卷一三五《辛禑傳》)[12]4074、4076-4077。此一時期,高麗因“金非地所產”,金銀貢品籌集困難,遂采用“以馬代金”的折中辦法,一方面投明之所好,滿足明朝開發遼東、抵御北元時戰馬不足的需求,另一方面則顧及高麗的現實處境,謹慎維持同明確立未久的宗藩關系。
洪武二十一年(高麗禑王十四年、1388年),圍繞明朝設立鐵嶺衛問題,高麗王辛禑先發制人,派出以曹敏修、李成桂為左右軍都統使的四萬攻遼部隊,進行北伐。然而,當軍隊行至威化島,李成桂以“四不可論”(“以小逆大一不可,夏月發兵二不可,舉國遠征,倭乘其虛三不可,時方暑雨,弓弩膠解,大軍疾疫四不可”)為由,斷然回軍,不久,其與曹敏修相繼被任命為左右侍中,高麗的實權由此落入李成桂手中。隨后,掌權的李成桂一黨追問攻遼責任,辛禑被流放,改立其子昌為王。李成桂等人又以“金佇事件”為由,“遷禑王于江陵,放昌于江華,廢為庶人”(以上兩條引文見《高麗史》卷一三七《辛禑傳》)[12]4125、4150。廢除辛氏兩王,高麗政局的混亂程度進一步加劇,為穩定國內局勢,李成桂擁立王氏遠支定昌府院君瑤為王,是為恭讓王(史載“恭讓王諱瑤,定原府院君鈞之子,神宗七世孫,母曰國大妃王氏,忠穆王元年二月五日生,性慈仁柔懦,優游不斷”)。四年之后,李成桂以“今王昏暗,君道已失,人心已去,不可以為社稷生靈主”(以上兩條引文見《高麗史》卷四五《恭讓王世家》)[12]1351、1409為由,假高麗王大妃之手,廢除了恭讓王。隨之在“大小臣僚、賢良耆老”多次勸進之下,李成桂“不獲已”(《朝鮮太祖實錄》卷一,太祖元年七月丙申)[1]19而幸壽昌宮,登上王位。李成桂即位伊始,雖一改自高麗辛禑王以來首鼠兩端的搖擺外交局面,但其對明朝的事大策略并未見效。明太祖出于此前對高麗混亂政局的認知以及對李成桂的個人成見(關于朱元璋對李成桂個人的成見,在其親撰的《皇明祖訓》對于李成桂宗系的敘述中可見一斑,由此還引發了朝鮮持續近兩百年的“宗系辯誣”事件。對此,黃修志認為:“朱元璋很可能并不混淆李仁任和李成桂的關系,只不過恰好乘機作為道德禮制上的把柄,通過外交戰術,對李成桂的合法性進行規訓和牽制,使其不得不依靠明朝的冊封,以彰顯明朝在東亞的權威,也借此考驗新興朝鮮對明朝的態度”[13]),以“高麗僻處東隅,非中國所治”這樣一種態度,命禮部移諭其說:“果能順天道,合人心,不啟邊釁,使命往來,實爾國之福,我又何誅?”[2]8283故雖對李成桂承襲高麗王位予以默許,但卻遲遲未予以冊封,致使李成桂終生僅以“權知朝鮮國事”的身份統治朝鮮(據《明史》記載,太祖默許李成桂立國后不久,李成桂即請“更國號”,明太祖仍命稱古國號朝鮮。明太祖“封國而不封君”之舉,既是對李成桂立國的默許又是對其自身正統性的否認)。
朝鮮王朝建立后,改變往昔高麗“以馬代貢”的折中辦法,采取“節流”的方式來解決金銀歲貢問題。李成桂即位不久,大司憲南在等在奏疏中倡議道:“愿令有司掌諸倉庫錢谷,量其一年出納之數,以節其用,金銀又非本國所出,毋使妄費。”(《朝鮮太祖實錄》卷二,太祖元年九月己亥)[1]30朝鮮都評議使司則以“金銀又每歲進貢上國,尤為難繼,而乃上下通用,人無定志,況見利之徒,因謀貿易,潛行越境,以生釁端,其害不淺”為由,倡議“愿自今紗羅、綾綺及金銀裝飾之物,進上服用及各官品帶外,兩府以下至于庶人,一皆禁止,公私家舍及寺院,勿用真彩,承旨以上外,不許用金玉纓子”(《朝鮮太祖實錄》卷六,太祖三年六月己巳)[1]63,此議為李成桂所采納。不久,都評議使司具禮曹詳定后再上狀啟曰:“進上儀物外,臣下毋得用金;兩府外,毋得服紗羅、綾綺、玉纓子、環子;嘉善以下六品以上,酒器外,毋得用銀;七品以下,酒器亦不許用銀。品帶及臺省員頂子,不在此限。庶人及工商賤隸,雖有職者,毋得用銀絹斜皮;婚姻者亦依職品,毋得僭用。”(《朝鮮太祖實錄》卷六,太祖三年六月甲午)[1]65此后,朝鮮又曾多次嚴申“彩緞金銀之禁”,希望通過此舉,限制民間對金銀的使用、杜絕金銀在民間的流轉,從而減少在此過程中金銀不必要的損耗,進而減少國家籌集朝貢金銀的阻力。
由此可以看出,麗末鮮初,對同一問題采取了不同的解決途徑。導致這一現象的原因,看似是由于兩個政權決策者決策方針的不同,實則都是由于這一時期中國與朝鮮半島政權宗藩關系趨于緊張所致。高麗末期,由于政局混亂、王位更迭頻繁及其對明與北元立場的搖擺不定,致使明朝對高麗產生嚴重的信任危機。為化解危機,消弭疑慮,高麗不得不“以馬代金”,此舉正中朱元璋之下懷。李成桂代王氏而立,這在宣揚天命正統、意欲重塑華夷秩序的明太祖看來,是得國不正,故而不予冊封。為獲取明朝認可,以標榜自身正統地位,李成桂則不惜以委曲求全的方式解決金銀歲貢問題。
李成桂去世之后,圍繞朝鮮王位繼承權爆發了兩次“王子之亂”(分別發生于1399年與1400年)[4]90-96,最終以太祖第五子李芳遠一派獲勝。建文二年(朝鮮定宗二年、1400年),靖安大君李芳遠政變成功,旋即逼迫其兄定宗讓位,是為朝鮮太宗。李芳遠登上王位之時,正值明朝發生靖難之役,為爭取朝鮮的支持,建文帝與燕王均對朝鮮采取拉攏與懷柔的策略,而朝鮮也趁此時機,采取彈性外交政策,使臣穿梭于南京與北京兩方,并從中獲取了前所未有的利益(關于靖難之役中朝鮮同明的關系問題,鄭紅英有專門論述,并指出“靖難之役中朝鮮與建文朝在‘事大外交’的基礎上進行的保國外交”云云)[4]99-106。建文二年,明朝正式冊封李芳遠為朝鮮國王,并破格予以親王禮遇,以明朝親王爵的九章服賜之(關于明代朝鮮冕服問題,可參考張佳的研究)[14]。建文三年(朝鮮太宗元年),建文帝派出通政寺丞章謹、文淵閣待詔端木禮赴朝正式冊封李芳遠為朝鮮國王,其冊封詔書有言:
古先哲王之為治, 德窮施普, 覆育萬方。凡厥有邦, 無間內外, 罔不臣服, 爰樹君長, 俾乂其民人, 以藩屏于夷夏。朕承大統, 師古成憲。咨爾朝鮮權知國事李諱! 襲父兄之傳, 鎮綏茲土, 來效職貢, 率禮克誠, 以未受封, 祈請勤至。茲庸命爾為朝鮮國王, 錫以金印, 長茲東土。嗚呼! 天無常心, 惟民是從; 民無常戴, 惟德是懷。爾其懋德, 以承眷佑, 孝友于家, 忠順于上, 仁惠于下, 俾黎民受福, 后昆昭式, 永輔于中國。啟土建家, 匪德莫宜, 可不敬哉!(《朝鮮太宗實錄》卷一,太宗元年六月己巳)[15]第1冊,205
此后不久,燕王朱棣登上皇位。朝鮮聞訊,隨即派遣以河侖為賀登極使、趙璞為賀正使的龐大使團入明(明清時期,朝鮮派往中國的使臣因出使目的的不同而被賦予不同名稱。朝鮮《通文館志》載:“國初,歲遣朝京之使,有冬至、正朝、圣節、千秋四行。謝恩、奏請、進賀、陳慰、進香等使則隨事差送。”[16]關于這一問題可參考劉喜濤的研究[17])。在“新皇甫立,四夷未至”的情況下,朝鮮的主動入賀,大獲永樂帝好感,并因此對朝鮮施以種種禮遇與優待。由于當時兩國君主的地位同為兵變篡權而來,故以“宗系辯誣”為契機,明朝皇權與朝鮮王權進行了“合法性的互動”[13],兩國關系從而步入親密期。
李芳遠因明朝的冊封而獲得正統性與合法性,從而穩固了其在國內的統治地位。不過,籌備向明朝進獻的金銀歲貢,事涉兩國關系的走向,仍是他必須謹慎解決的問題。為此,李芳遠除延續其父“金銀禁斷”政策之外,又實施了不少新舉措,概括而言,主要有以下六種。
第一,命人采金開礦。例如,永樂四年(朝鮮太宗六年、1406年),李芳遠派遣典書尹琠采金銀于慶尚、全羅道(《朝鮮太宗實錄》卷一二,太宗六年十月戊子)[15]第1冊,377;太宗十一年,遣前郎將金允河于東北面端州、安邊試行采金,然而收效甚微,軍人七十余名服役二十多天才僅得一兩白銀(《朝鮮太宗實錄》卷二二,太宗十一年十月乙巳[15]第1冊,606。另據太宗七年西北面都巡問使李廷鐵奏啟:“州軍三十名,自八月二十一日至九月晦日,吹煉得十分銀四兩五錢。及朔寧軍三十一名,七日掘地,得生金二分”)。可見朝鮮金銀開采難度之大,也印證了其“金銀非本國所產”之言。
第二,重申金銀之禁。前文已言,太祖時期即令“兩府以下至于庶人,一皆禁止”。太宗七年,議政府奏啟:“金銀器皿,除內用國用外,下令中外,一切禁止,國中皆用沙漆器。”(《朝鮮太宗實錄》卷一三,太宗七年一月甲戌)[15]第1冊,383同年,朝鮮政府對在朝官員、在野士大夫使用金銀器皿的規格做出要求:
自今各品品帶及兩府以上銀胡瓶釤杯匙箸,四品以上銀釤杯匙箸。士大夫家命婦首飾、外方各官銀釤杯外,毋得私用金銀器皿,則人皆知其不切于用,貿易之際,皆納于公,而且令俗尚淳儉矣。宮女首飾,不在此限(《朝鮮太宗實錄》卷一四,太宗七年十月甲辰)[15]第1冊,420。
可見此舉旨在通過對不同品級官員以及士大夫家庭所用金銀器皿的限制,以減少金銀流通和使用范圍,并以期改變上層社會的奢華之風。至于民間所用金銀器皿,因受禁斷政策的影響,成為無用之物,遂通過貿易渠道逐漸流向官府。
第三,通用楮幣[楮幣又名楮貨,即朝鮮通行紙幣,因以楮作為原材料故名。太宗時,“以今大鈔準一千文,按一百遞減,從九百至一百,分為九等楮幣。”(《朝鮮太宗實錄》卷二九,太宗十五年正月乙丑)[15]第2冊,69],禁斷金銀外流。朝鮮前期,楮幣與布匹為交易通貨。朝鮮世祖時所修《經國大典》即載:“國幣通用布、楮貨”[18]卷二,《戶典》;朝鮮后期所編《萬機要覽》也載:“我朝初,仍麗制,用楮幣。”[19]太宗三年,朝鮮三司之一的司憲府上疏“請行楮幣”,并指出國家可“收民金銀銅鐵布帛,納之于官府,出楮幣以償之”(《朝鮮太宗實錄》卷六,太宗三年九月庚辰)[15]第1冊,276。此外,管控國內商人,禁止金銀外流也成為這一時期不容忽視的一項舉措。朝鮮政府曾多次申明禁止與外人貿易金銀,并嚴厲懲處了違反禁令的不法商人。例如,太宗六年,嚴令禁止入明朝貢的使團成員私自攜帶金銀,違者“令憲司痛行糾理,將犯人籍沒家產,身充水軍”(《朝鮮太宗實錄》卷一一,太宗六年一月己未)[15]第1冊,347;太宗十四年,“杖尹仁富等一百, 籍沒家產,以犯禁私賣金銀禁物于倭人也”(《朝鮮太宗實錄》卷二七,太宗十四年五月辛卯)[15]第2冊,18;太宗十七年,“禁賣金銀于日本客人”(《朝鮮太宗實錄》卷三三,太宗十七年五月己丑)[15]第2冊,160。朝鮮在國內倡行楮幣流通的同時,禁斷百姓使用金銀與外人交換貿易,從而使金銀這類貴重金屬逐步退出朝鮮的流通市場,喪失在貿易過程中充當貨幣的職能。
第四,官督征差,按品交納。太宗時期,因進貢金銀將盡,而工曹募人交納,竟又無人交納,于是議政府商定,根據官員品級劃定負責數量:一品納白銀五兩,二品四兩,三品三兩,留守官至大都護府五十兩,牧官、單府官三十兩。以此為差,督令進納,以造進獻器皿(《朝鮮太宗實錄》卷一二,太宗六年閏七月乙亥)[15]第1冊,367。
第五,與濟州土人貿易金銀。濟州地區,元時曾為元朝皇家牧馬場,元順帝北遁之前,曾大興土木于此,擬作退避之舍。而“濟州人家,多蓄金銀器”(《朝鮮太宗實錄》卷三五,太宗十八年五月丁丑)[15]第2冊,228。太宗十八年五月,朝鮮政府即以米布與濟州地區土民貿易金銀,一個月之后,朝鮮政府再遣司醞署令高得宗到達濟州,以“糙米六百石、木棉一百五十匹、女衣八件”交換濟州民間所蓄存的金銀(《朝鮮太宗實錄》卷三五,太宗十八年六月乙巳)[15]第2冊,236,并以此來充當進獻明朝的貢品。
第六,“掌山澤、工匠、營繕、陶冶之政”[18]卷一,《吏典》的工曹曾多次就金銀不足問題提出解決方案。例如,太宗十七年八月,工曹上“收金銀之策”:
每歲貢獻黃金一百五十兩、白銀七百兩, 采取則勞民費財, 而所獲甚少, 以有限之物, 供無窮之費,難矣。收斂之法、采取之方, 略陳于后。
安東、金海、泰川、遂安、安邊、旌善, 減其他貢, 歲定其額;外方各官酒食之器, 令監司收送于曹;富商大賈, 令攸司定數收納, 乃給其價;大小臣僚, 勿論時散, 定數納曹, 酬之以直;更令各道監司, 嚴搜神祠所設之器;令京中僧錄司、外方監司, 收金銀鑄佛造塔, 藏于寺院者;以金銀寫經、涂佛者痛禁, 違者贖以金銀;濟州之民多畜金銀, 以全羅道米谷布貨, 給價以收(《朝鮮太宗實錄》卷三四,太宗十七年八月戊申)[15]第2冊,184。
一個月之后,工曹再上“備金銀之術”:
國家歲貢白銀七百兩、黃金一百五十兩, 而本曹所儲, 不支五六年。曩下令各道, 訪其所產而未得, 以我朝輿地之廣、山川之秀, 豈無所產之地哉? 然擇取之時, 勞費甚重, 恐為州郡所怨, 故莫有明言其所者。自今知國家大計者, 若指示其所, 則閑良人授之以職、鄉驛吏免其本役、公私賤口賞之以財, 以示獎勸(《朝鮮太宗實錄》卷三四,太宗十七年十月甲辰)[15]第2冊,190。
朝貢進獻所用的金銀器皿因屬工曹職掌范圍,故工曹上金銀籌集與儲存之法,希冀解決朝鮮金銀歲貢不足的問題。
以上舉措表明,太宗時期,一改高麗末至太祖時期僅采用比較單一的解決方案的局面,通過多方案同行、多渠道并舉,最大程度上化解了因金銀不足而可能引發的種種危機。因獲明朝冊封,太宗取得了朝鮮王位的合法性和正統性,故在同明朝開展宗藩交往活動的過程中,朝鮮一方面強化自身的“小中華”意識,凸顯自身較他邦的優越性;另一方面則竭誠事大,滿足明朝的各項需求,維持其在明朝心目中的模范屬國地位。尤其在永樂遷都北京之后,“朝鮮益近,而事大之禮益恭,朝廷亦待以加禮,他國不敢望也。”[2]8285朝鮮太宗謹守貢約,并多次強調“金銀之貢,系于事大,不可不備”(《朝鮮太宗實錄》卷二四,太宗十二年十一月己酉)[15]第1冊,655。其對金銀歲貢的重視及多重解決方案的實施,成為此一時期兩國宗藩關系強化的一個表征。太宗于永樂二十年薨逝后,明朝派出內官劉景、禮部郎中楊善等前往致祭,祭文贊其“篤厚至誠,聰明賢達,作藩東土,敬事朝廷,忠順之心,終始不替”,并賜謚號為“恭定”(《朝鮮世宗實錄》卷二十,世宗五年四月癸亥)[20]第2冊,536。
永樂十六年,朝鮮太宗以“世子褆不肖,第三子祹孝弟力學,國人所屬”[2]8285為辭,奏請改立三子忠寧大君祹為世子,獲永樂帝允許。隨后朝鮮太宗上表稱謝,并“陳己年老,請以祹理國事”。永樂帝隨即派出光祿少卿韓確(朝鮮前期政治家、外交家、文人,開國功臣韓尚質之孫。因其兩個妹妹先后入明宮為妃,故被明朝授予光祿少卿的官職)、鴻臚丞劉泉赴朝冊封李祹為國王,此即世宗[2]8285。世宗時期,對內勵精圖治,鞏固王權;對外竭誠事大,尊明慕華,朝鮮無論是在文風教化還是國家治理方面均取得了長足的發展,故世宗被國人譽為“圣君”“明君”。據學者統計,世宗在位32年,其向明廷派遣定期使團達77次、非定期使團則達130次[4]120-121,均超過其前任的定宗、太宗時期。隨著朝鮮頻繁朝貢活動的開展,朝鮮與明朝的政治關系也走出了朝鮮太祖時期的隔閡期和太宗時期的磨合期,形成了政治互信、經濟交流頻繁、文化滲透的典型的朝貢冊封關系[4]117。
世宗即位次年,為徹底解決長期困擾朝鮮的金銀歲貢問題,曾派遣禮曹參判河演與光祿少卿韓確赴明“乞免金銀”(《朝鮮世宗實錄》卷七,世宗二年一月甲子)[20]第2冊,367,但因“進紙奏不填日字”,引發表箋(朝鮮進呈明朝皇帝的文書稱之為表,進呈東宮太子的則稱為箋。因兩者常常同時進呈,故以表箋并稱之)問題,河演等人遂不敢將事先準備好的奏本進呈,致使此事不了了之(《朝鮮世宗實錄》卷八,世宗二年五月己巳)[20]第2冊,382。對此,已禪位為上王的李芳遠強調:“請免金銀,此其時矣。若此時請不得,后來必以此為據,宜備細布,因事進獻,須更請之。”(《朝鮮世宗實錄》卷八,世宗二年五月己巳)[20]第2冊,382但出于對表箋問題的恐懼,朝鮮遲遲不敢再次上奏乞免金銀。宣德二年(朝鮮世宗九年、1427年),為避免再次出現類似的表箋問題,同時也為了獲得免貢,世宗于該年三月蒞臨仁政殿,親自策試參加殿試的文科考生,策試題目便是擬就“請免金銀方物表”(《朝鮮世宗實錄》卷三五,世宗九年三月壬寅)[20]第3冊,65。次年六月,世宗召集承文院群臣,商議“賀冊封皇后、進獻皇太后方物、請世子梁冠與請免金銀”諸事,經過一番討論,最終確定“請免金銀”一事,“俟請梁冠,而后請之”(《朝鮮世宗實錄》卷四十,世宗十年六月癸卯)[20]第3冊,135。
世宗十一年七月,世宗再次召集群臣商討請免金銀事宜,并商定“表文,令文臣制述,揀擇潤色”,“以六曹判書為使,僉總制金時雨為副”(《朝鮮世宗實錄》卷四五,世宗十一年七月壬戌)[20]第3冊,190。十天之后,世宗認為擬定派出的使節身份有所不妥,于是傳召左右議政商討,黃喜、孟思誠認為“此事甚重,乞以宗親為使,以都總制元閔生為副”(《朝鮮世宗實錄》卷四五,世宗十一年七月癸酉)[20]第3冊,192,遂以恭寧君裀充任正使,元閔生充當副使。準備工作就緒之后,當年八月十八日,李裀一行計稟使團(朝鮮時代,使行因派往上國目的的不同而有不同的稱謂,如謝恩行、奏請行、卞誣行、進賀行、陳慰行、進香行、告訃行等等。計稟使,同奏請行,即為向上國吁請某種要求而派出的使行)[16]攜帶著由判府事卞季良(朝鮮初期著名文人,曾先后擔任司憲侍史、藝文館應教、禮曹右參議、藝文館提學等官職。朝鮮初期對明表箋多出自其手,朝鮮后期編纂的朝貢表箋專題謄錄《槐院謄錄》[21][22]即收有其10篇,其個人文集《春亭先生文集》收錄的表箋則有31篇[23])撰寫的《請免金銀表》前往北京。其進呈明廷表文有云:
竊念小邦,土地褊薄,不產金銀,天下之所共知也。故太祖高皇帝洪武五年十月,中書省欽奉圣旨,節該“古來藩邦遠國,其所貢獻,不過納質表誠而已。今后將來的方物,只土產布子,不過三五對表意便了,其余的都休將來。”至七年正朝,只受布匹,其余金銀器皿,并皆發回。茲蓋高皇帝明見萬里,灼知小邦之不產金銀也。……第緣其時,元朝客商興販到些少金銀,猶有存者,小邦進獻仍舊。遂至于今數十年間,用度罄盡,公藏已竭,以至家抽戶斂,舉國陪臣之家,無有畜金銀器者。事窘勢迫,此臣所以不敢含默,敷陳心腹,仰觸天威者也。……近述高皇帝之大訓,體天地愛人之仁,推父母保子之心,特降諭音,許免金銀之貢,代以土地所產。則豈惟臣與一國臣民父老歡欣鼓舞于圣化之中也哉?(《朝鮮世宗實錄》卷四六,世宗十一年八月壬辰)[20]第3冊,194[21][23]488-491
表文援引先例,陳奏實情,將朝鮮籌辦金銀歲貢的艱辛與竭誠事大的誠意表達得十分清楚,可謂合情合理。
李裀一行于當年十月十一日抵達北京。隨即呈奏《請免金銀表》,請求免除朝鮮金銀貢品。為此,明宣宗令六部商討,吏部尚書蹇義以“此乃高祖成法,不可改也”(《朝鮮世宗實錄》卷四六,世宗十一年十一月辛未)[20]第3冊,207為由,建議回絕。但明宣宗一違常制,對侍臣說道:“朝鮮僻遠,朝貢之使數至。其貢物率用金銀,此豈小國所能常有?其以敕諭國王,今后貢獻,以土物效誠足矣。”[24]朝鮮的金銀貢品自此獲免。此一消息經朝鮮隨行通事金乙玄先行傳回國內,朝鮮政府得知后不勝欣喜,稱贊此舉為“朝鮮億萬年喜事也”(《朝鮮世宗實錄》卷四六,世宗十一年十二月辛巳)[20]第3冊,208。二十天后,計稟使李裀一行攜帶敕書回到漢城,世宗親率世子及百官迎敕于慕華館。敕書曰:“覽表具悉。金銀既非本國所產, 自今貢獻, 但以土物效誠。”為避免敕使勒索干擾,寬慰朝鮮國王,消除其疑慮與隱憂,明宣宗又特地在敕書中寫道:
自今朝廷所遣內官內史人等, 至王國中, 王但以禮待之, 毋贈遺以物。朝廷凡取索物件, 惟憑御寶敕書應付, 若口傳朕之言語取索及非理需求者, 悉勿聽。王父子敬事朝廷, 多歷年歲, 愈久愈篤, 朕所深知, 非左右近習, 所能間也, 王無慮焉(《朝鮮世宗實錄》卷四六,世宗十一年十二月乙酉)[20]第3冊,209。
獲此嘉音,朝鮮國王大喜,在宴賞功臣[史載:“上御慶會樓下,宴慰裀及從事官等,王世子及宗親元尹以上、議政府六曹參判以上、代言等入侍。賜裀田八十結、奴婢八口,副使元閔生田五十結、奴婢五口,書狀官安崇善、通事金乙玄、押物李競田十五結,通事金譚金陟、押物李樺田十結”(《朝鮮世宗實錄》卷四六,世宗十一年十二月乙酉)[20]第3冊]的同時,又對敕書中提出的“土物效誠”一事多番考量,最終決定以增加馬匹、布匹以及其他土產的數量,抵充之前的金銀歲貢——賀正旦:“馬三十匹、綢二十匹、麻布二十匹、滿花方席黃花席彩花席各十張”;賀圣節:“馬四十匹、綿二十匹、麻布五十匹、滿花方席黃花席彩花席各十張”;賀千秋節:“馬十匹、綿十匹、白苧布四匹、麻布四十四匹、滿花方席黃花席彩花席各五張、人參五十斤。”(《朝鮮世宗實錄》卷四七,世宗十二年二月丁酉)[20]第3冊,223另外,在進獻三大節貢物時,照例給皇太后等其他皇室成員準備一份禮物。
至此,困擾朝鮮半島地區長達近半個世紀的金銀歲貢問題最終得以解決。朝鮮世宗時期,中朝兩國的雙邊關系已完全走出太宗時期的磨合期,得到了進一步鞏固與強化,成為典型的冊封朝貢關系。而此間確定的對明朝貢的各項規章制度為后世所秉持沿用,甚至奉為典范。正是基于這一前提,朝鮮方才一改過去想盡各種辦法解決金銀歲貢問題的思路,轉而對明乞請蠲免。明朝亦順應兩國宗藩關系發展的大局,不失時機地蠲免了朝鮮的金銀歲貢。而事后朝鮮依照“任土作貢”的原則增加貢品,則又當視為其鞏固同明宗藩關系的一種表現。
“任土作貢”,本是封貢體制下藩屬國對宗主國應盡的“義務與本分”。明朝所定高麗和朝鮮王朝的歲貢中,有各種金銀器皿,但朝鮮半島不產金銀,遂成為高麗和朝鮮的經濟負擔。為解決金銀歲貢問題,高麗末期提出“以馬代貢”,為明朝所允。朝鮮太祖、太宗時期,曾想方設法滿足明朝這一要求。及世宗即位,屢派使臣出使明朝,多方周旋,終使金銀歲貢得以蠲免。除卻朝鮮統治階層的主觀因素,中朝兩國間宗藩關系的疏密程度才是影響朝鮮如何解決金銀歲貢問題的主要因素。
高麗末期,政局混亂,甚至發生殺害明使的事件,導致明麗關系一度緊張。為緩和雙方關系,高麗揣度圣意,投明太祖之所好,遂提出“以馬代貢”。朝鮮太祖易姓登極,致使明太祖對半島政局更加產生疑慮,對李成桂個人成見也與日俱增。為謀求認同、緩和關系,朝鮮太祖委曲求全,百般“節流”以迎合明朝需索之金銀歲貢。朝鮮太宗即位時,正值靖難之役爆發,建文帝與燕王均想拉攏朝鮮,太宗由此正式獲封,其王位的合法性與正統性因此得以確立。李芳遠為鞏固中朝兩國剛剛修復的宗藩關系,對明朝所需百般迎合,開辟了多種渠道以求解決金銀歲貢問題。世宗即位后,由于此前中朝兩國宗藩關系已基本回歸正軌,并朝著日漸鞏固與強化的態勢發展,世宗遂順勢而為,乞請蠲免金銀歲貢并獲明廷允準。
自高麗末期至朝鮮世宗時期,因東北亞地區政權間的博弈與朝鮮半島地區政治局勢的混亂,致使中朝兩國宗藩關系的建立、維持與發展出現一些波折。經過朝鮮初期一祖三宗的苦心經營,中朝兩國間的關系漸漸回歸常軌,并于世宗時期最終形成了典型的冊封朝貢關系。而朝鮮對金銀歲貢問題的解決,幾乎相伴這一時期的始終。不同時期,因受兩國宗藩關系疏密程度的影響,朝鮮解決金銀歲貢問題的策略也有所不同,并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不同時期兩國間宗藩關系發展演變的重要表征。故而,厘清這一時朝鮮金銀歲貢問題的來龍去脈,對于理解整個明代中朝兩國宗藩關系的確立及其發展演變,無疑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