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興陸
專門從事文學創作的人,是現代意義上的“作家”。在中國古代“大文學”語境中,擅長文章寫作并取得成就的,稱為“文士”或“文人”。“文士”并非自古即有的,而是隨著社會文化的發展,從“士”中分化出來,他們的出現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拔氖俊钡纳矸菀庾R也是逐漸自覺的。漢魏六朝時期“文士”觀念逐步萌生、成長而確立。梳理這個形成過程,是理解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乃至整個中國文學與文論的重要理論向度。
文士脫胎于先秦的“士”?!笆俊笔侵袊糯粋€特殊的社會階層?!豆茏印吩唬骸笆哭r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雹倮柘桫P:《管子校注·小匡》,400頁,北京,中華書局,2004。石民,即國家之柱石,“士”居四民之首,可見其在社會結構中之重要。但早期的“士”,或稱“國士”,一般是指執干戈以衛社稷的武士。隨著孔子推行儒家教育,士風發生丕變,知書識禮,逐漸儒士化。在攻伐吞并的戰國時代,俠士和策士又蔚然興起。當時如《韓非子》之《六反》《五蠹》《呂氏春秋·去宥》都有“文學之士”的說法,指的是“學道立方”者、精通古代文獻典籍的人,非擅長做文章的文士。
到了漢代,朝廷采取揚儒抑俠的措施,游俠之士或遭到貶斥,或籠入彀中,逐漸衰落。儒士發生分化,“能通一經曰儒生,博覽群書號曰洪儒”②徐彥:《注疏春秋公羊傳》引《春秋繁露》(脫文),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其中能夠上書奏記,撰作文章者,如陸賈、董仲舒即為“文儒”。在漢代大一統的時勢下,縱橫策士喪失了諸侯放恣,處士橫議的資本,隸屬于天子或諸王,成為操弄刀筆、辭賦專對的賓客,章學誠說:“鄒陽、嚴(莊安)、徐(樂)諸家,又為后世詞命之祖也。”①章學誠著,王重民通解:《校讎通義通解》,109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稘h書·藝文志》就著錄了蘇秦、張儀下至漢代鄒陽、主父偃、徐樂、莊安等縱橫十二家。縱橫策士上承春秋時的行人,下啟漢代的文士之風,是漢代文士的又一重要來源。
但在西漢時期,文士的身份是不清晰的。如司馬遷對屈原的“文士”身份并不自覺,《史記》把屈原與賈誼合傳,不是因為他們都是文士,而是因為兩人事跡相類。司馬遷把《司馬相如傳》列在《西南夷列傳》之下,顯然是基于司馬相如出使巴蜀、通西南夷等實際事功,沒有把他視為單純的文士。西漢武帝時辭賦作家蔚然興起,但不過是俳優蓄之,宣帝視王褒的辭賦亦僅賢乎博弈而已。文士不論作為個體還是階層,在西漢的社會結構中都沒有得到充分的認識,身份是不明晰的。
到了東漢明帝、章帝時期,皇帝崇儒好文,文治大盛,文士階層崛起,文士意識也隨之逐漸明晰。明帝崇儒,史書多有記載:
明帝崇尚儒學,自皇太子、諸王侯及大臣子弟、功臣子孫,莫不受經。②司馬光:《資治通鑒》,1449頁,北京,中華書局,2005。
永平九年,為四姓小侯開立學校,置五經師。③范曄:《后漢書·明帝紀》,113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按,所謂四姓,指樊氏、郭氏、陰氏、馬氏諸外戚子弟,以非列侯,故曰小侯。
漢明帝朝,公卿大夫諸儒八十余人,論《五經》得失。④孫馮翼輯:《皇覽》,載顧廷龍主編:《續修四庫全書》,1212冊,5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章帝“少寬容,好儒術,顯宗(明帝廟號)器重之”⑤范曄:《后漢書》,129、1373、1718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繼位后,延續乃父崇儒之風。 “建初中,大會諸儒于白虎觀,考詳同異,連月乃罷。肅宗親臨稱制,如石渠故事,顧命史臣,著為《通義》。又詔高才生受《古文尚書》《毛詩》《榖梁》《左氏春秋》,雖不立學官,然皆擢高第為講郎,給事近署,所以網羅遺逸,博存眾家。”⑥范曄:《后漢書·儒林傳序》,2546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按,據《明帝紀》,為建初四年。這是東漢經學最為興盛的時期。章帝不僅好儒術,更喜愛文章,禮遇文士:
及肅宗(章帝廟號)雅好文章,(班)固愈得幸,數入讀書禁中,或連日繼夜。每行巡狩,輒獻上賦頌,朝廷有大議,使難問公卿,辯論于前,賞賜恩寵甚渥。⑦范曄:《后漢書》,129、1373、1718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
元和中,肅宗始修古禮,巡狩方岳。(崔)骃上《四巡頌》以稱漢德,辭甚典美。帝雅好文章,自見骃頌后,常嗟嘆之。⑧范曄:《后漢書》,129、1373、1718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
像班固、崔骃這樣因文才而受到章帝禮遇的文臣不是少數。明帝、章帝還親自制作詔書,改良一代文風,產生積極的影響。特別是章帝好文,博召文學之士,征辟了一批巖穴之士,促使了東漢中后期文人群體的崛起,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⑨劉德杰:《漢章帝“雅好文章”與東漢文學發展》,載《河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1)。
明帝、章帝采取一系列右文措施,為文士設置了適當的官職,將其納入官僚體系,文士因此而可以晉身仕途。首先值得提出的是設置蘭臺令史,掌書劾奏,校書定字。明帝、章帝時,班固、班超、傅毅、賈逵、李尤、楊終、孔僖等人,都因為名香文美而除授蘭臺令史。蘭臺令史初設置時,或謂無大用于世,“職在文書,無典民之用,不可施設”。王充予以駁斥,說:“蘭臺之官,國所監得失也……令史雖微,典國道藏,通人所由進,猶博士之官,儒生所由興也。”⑩王充:《論衡·別通》,載黃暉校釋:《論衡校釋》,52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東觀是明帝、章帝時開設的典藏經籍、校閱文獻、撰述國史的場所。李尤《東觀銘》稱東觀乃書籍在林淵,列侯弘雅,治掌藝文。東觀與太學齊名,是朝廷里匯聚名儒碩學的淵藪。東觀又設置著作郎與校書郎,“著作之名,自此始也”①沈約:《宋書·百官志下》,135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按,著作郎乃后稱,東漢時僅稱著作。《事物紀原》卷五:“漢東京使名儒碩學入直東觀,撰述國史,謂之著作。以他官領之,未以為官也。魏明帝太和中,始署著作郎?!?。兩者大體上有一定的分工。校書郎主要工作是典校五經、諸子、傳記、百家藝術,整齊脫誤,是正文字。據《后漢書》,杜撫、班固、孔僖、賈逵、楊終、高彪、劉珍、馬融等或“校書東觀”,或為“校書郎”。著作郎主要工作是上書奏記,撰述國史,班固、傅毅、陳宗、尹敏、孟異、楊彪、鄧騭、伏無忌、延篤、崔寔、邊韶、朱穆、馬日磾、盧植、李勝、蔡邕等,均“著作東觀”。張衡專事東觀,班昭受詔就東觀藏書閣續成《漢書》,黃香受章帝昭詣東觀,讀所未曾見書。正是因為明帝、章帝時期蘭臺令史和東觀校書、著作二部的設立,獎佑文才,匯集文人,才培育了文士階層的成長。后來列入《后漢書·文苑傳》的文士,多數都有過入蘭臺、東觀的經歷,就是明證。
東漢明帝、章帝崇儒重文,作為最高層的力量,風動波隨,推動了文士階層的興起,同時也促使“文士”觀念的形成,這一點突出表現在班固、特別是王充的著述中。
東漢班固論漢武帝得人之盛,給人才分類,就把“文章”單獨列為一類②班固:《漢書》,2634、1972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這是司馬遷《史記》所沒有的。《漢書》卷五十一為賈山、鄒陽、枚乘、路溫舒的列傳,這顯然已透露出了“文士”的意識。姚思廉《梁書·文學傳》就說這樣的安排“亦取其能文傳焉”③姚思廉:《梁書》,685頁,北京,中華書局,1973。。與“文學”相區別的“文章”這一概念,在《漢書》中已頻頻出現?!稘h書·劉歆傳》還列舉孔子之后的“綴文之士”④班固:《漢書》,2634、1972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肯定他們有補于世?!熬Y文之士”就是當時蔚然興起的“文士”。但是《漢書》尚未設立“文苑傳”,還沒有在體例上把“文士”從儒士中區別開來,這主要是因為文士、文人在西漢的官僚體系中沒有建制,其本身還是不獨立的。
而與班固同時代的王充,在論述明帝、章帝當下的文化時,面對新近興起的著作文人,及時地給予推波助瀾式的肯定和稱譽。隨著文人的大量出現,文化分工的愈益明細,王充對傳統的儒士作出劃分,把儒士分為文儒、世儒兩類:“著作者為文儒,說經者為世儒”⑤黃暉校釋:《論衡校釋》,1004、1004、530、52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著作者就是明帝、章帝時期“著作東觀”的文士,說經者是指漢代通一經,或教授于鄉、或試舉博士步入仕途的儒士。文儒和世儒的區別,也就是后世正史《儒林傳》與《文苑傳》的分野。他批駁世人所謂“文儒不若世儒”的偏見,稱贊文儒之業“卓絕不循人”“書文奇偉,世人亦傳”,而且“世儒當時雖尊,不遭文儒之書,其跡不傳”⑥黃暉校釋:《論衡校釋》,1004、1004、530、52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世儒的業績思想有待文儒之書寫才能傳于后世,《詩》家若魯申公,《書》家若歐陽生、公孫弘,不遭太史公,世人不聞;文儒即文章之士,有奇偉的才能,不須依靠他人稱譽,通過文章即可傳名后世,可見文儒事業的意義不在世儒之下。王充還第一次對“士”作出明確的分類和品第:
夫能說一經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為鴻儒。故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⑦黃暉校釋:《論衡校釋》,1004、1004、530、52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
他將“士”分為四類:所謂儒生,是知古不知今、無益于時的儒士,也就是上引《書解篇》的“世儒”?!墩摵狻分卸唷叭迳枪拧薄叭迳╄彙薄伴]闇”等表述,在王充心目中,儒生位置僅高于俗人,在通人之下,“說書于牘奏之上,不能連結篇章”的谷永、唐林,可謂之“儒生”。通人是指“通書千篇以上,萬卷以下,弘暢雅閑,審定文讀,而以教授為人師者”⑧黃暉校釋:《論衡校釋》,1004、1004、530、52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司馬遷、劉向屬于“通人”,雖然累積篇第,文以萬數,但只是董理前代文獻,并非自我創造,所以通人雖勝儒生,卻在文人之下。文人造論著說,“發胸中之思,論世俗之文,非徒諷古經、續故文也;論發胸臆,文成手中,非說經藝之人所能為也”①黃暉校釋:《論衡校釋》,757、529、529、1003、532、758、539、1051、1025、758、974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所以高于通人和儒生,揚雄、桓譚等屬于“文人”。王充心目中價值最高的是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的鴻儒,但是世上鴻儒稀有,而文人比比皆是。王充將文人與鴻儒并舉,說:“杼其義旨,損益其文句,而以上書奏記,或興論立說,結連篇章者,文人、鴻儒也”②。既然“鴻儒稀有”,只是理想而已,那么在王充心中最為看重的還是“文人”。文人與通人相比,“好學勤力,博聞強識,世間多有;著書表文,論說古今,萬不耐(能)一……夫通覽者,世間比有;著文者,歷世希然。”③黃暉校釋:《論衡校釋》,757、529、529、1003、532、758、539、1051、1025、758、974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___________________文才稀見,因此文人最為可貴。就個人來說,“人無文,則為仆人……人無文德,不為圣賢……物以文為表,人以文為基”④黃暉校釋:《論衡校釋》,757、529、529、1003、532、758、539、1051、1025、758、974頁,北京,中 華 書 局,2018。_________________;“繁文之人,人之杰也”⑤黃暉校釋:《論衡校釋》,757、529、529、1003、532、758、539、1051、1025、758、974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就國家來說,“鴻文在國,圣世之驗也”⑥黃暉校釋:《論衡校釋》,757、529、529、1003、532、758、539、1051、1025、758、974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文章之人滋茂漢朝者,乃夫漢家熾盛之瑞也”⑦黃暉 校釋:《論衡 校釋》,757、529、529、1003、532、758、539、1051、1025、758、974頁,北京,中 華書 局,2018。,因此個人應該努力成為一個優秀的文人,國家應該積極培育一代文才。王充擅長文章之學,他就以文人之俊揚雄自期,說:“身與草木俱朽,聲與日月并彰,行與孔子比窮,文與楊雄為雙,吾榮之”⑧黃暉校釋:《論衡校釋》,757、529、529、1003、532、758、539、1051、1025、758、974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他著《論衡》,就是文士之務。
王充對文人價值的肯定和地位的推崇,現實基礎就是東漢明帝、章帝時期蘭臺令史和東觀著作一大批文士的涌現。如《論衡·佚文》論“文辭美惡,足以觀才”時就列舉了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栋笗菲f:“今尚書郎班固,蘭臺令楊終、傅毅之徒,雖無篇章,賦頌記奏,文辭斐炳,賦象屈原、賈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觀好,其美一也?!雹狳S暉校 釋:《論衡校 釋》,757、529、529、1003、532、758、539、1051、1025、758、974頁,北京,中華 書局,2018。這些人或為蘭臺令史,或校書于東觀,都是當時新崛起的文士。王充的“文人”論,及時地肯定了東漢明、章時期文人漸趨興盛的社會現象,高度評價了文人的社會價值和文化意義,反映了在天子右文的明章時期“文士”身份觀念的日益明晰。
但是王充推重文士文章,主要不是從審美意義上欣賞其辭藻之美妙,而是從事功角度肯定文章的實用功能。《論衡·佚文》曰:“夫文人文章,豈徒調墨弄筆,為美麗之觀哉? 載人之行,傳人之名也。善人愿載,思勉為善;邪人惡載,力自禁裁。然則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雹恻S暉校釋:《論衡校釋》,757、529、529、1003、532、758、539、1051、1025、758、974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文人作文,宗旨在勸善懲惡,對國政世風發生實際功用,而不是虛飾華辭,徒為炫目。他批評司馬相如、揚雄的賦頌,“文麗而務巨,言眇而趨深,然而不能處定是非,辯然否之實。雖文如錦繡,深如河、漢,民不覺知是非之分,無益于彌為(弭偽)崇實之化”?黃暉校釋:《論衡校釋》,757、529、529、1003、532、758、539、1051、1025、758、974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顯然,他推崇揚雄的是《太玄》《法言》之類的子書,而不是“虛辭濫說”的辭賦。他反復稱道的文人文章,主要是諸子、史傳、奏記、論說等實用文,而非詩歌辭賦。王充對文章審美屬性還沒有自覺的認知。
世儒與文儒的分化、經術與文章的分途,是東漢而下的基本趨勢。到了東漢末期靈帝時期,士風發生了新的變化。漢靈帝是一位昏君,時好辭制,做過《追德賦》《令儀頌》,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好書法,善鼓琴,吹洞簫,是一位愛好文藝卻無治國才能的皇帝。在漢末的黨錮之爭中,為了打擊支持“黨人”的太學生,光和元年(178年)二月,朝廷設置了鴻都門學,以取代當時的太學。這些出身微賤的鴻都門生,憑借辭賦、書畫、尺牘、小說等才能,攀附宦官勢力,就能得到皇帝的優待,授以高官。這激起了世族儒士如陽球、楊賜和蔡邕等的強烈憤慨,紛紛反對。陽球上奏就把鴻都門學與太學、東觀對立起來。?范曄:《后漢書》,2499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東觀正是前文所言之文人淵藪。但是他們的反對并沒有阻止鴻都門學的設立,鴻都門學自靈帝光和元年在洛陽成立,持續數年,樂松、江覽、任芝、郄儉、師宜官、梁鵠等都憑一藝之長入于鴻都。鴻都門學士在朝廷中得到曹節、王甫等宦官的支持,設立之后對于當時的世風、文風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尤其是啟發了曹氏父子對文藝的愛好。鴻都門學設立的光和元年,曹操二十來歲,任朝廷議郎,對于朝廷設立鴻都門學的這場斗爭,他不可能不知曉。曹操的祖父曹騰是桓帝朝的宦官,父親曹嵩“靈帝時貨賂中官,及輸西園錢一億萬,故位至太尉”①范曄:《后漢書》,2519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就是一位便嬖子弟,行徑頗似鴻都門學士。曹操那唯才是舉的人才觀,其實是承續靈帝以來的社會價值觀的新變。儒學士人與鴻都門學士之間的沖突,從價值觀來看,是“德”與“才”的矛盾。儒學士人重視“世德”,而鴻都門學士展露的是才藝,通過才藝獲得上層的賞識并授予官職。曹操數次頒布求賢令,重才藝而輕德性,這正是自置鴻都門學之后的新的社會價值觀。曹操欣賞梁鵠的書法,曹植與邯鄲淳品校文藝、縱論古今,在其面前胡舞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曹丕對鴻都門學士郄儉辟谷感興趣,曹氏父子網羅了當時擅長辭賦、詩歌、尺牘、書法的文人,稍后魏明帝設立崇文觀,招募善文之士,這些舉措都表現出他們對文藝的偏好、對文人的重視。李諤《上隋文帝書》云:“魏之三祖,更尚文辭,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競騁浮華,遂成風俗?!雹邳S霖、蔣凡:《中國歷代文論選新編》(一),259頁,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雖然是從反面立論,但揭示了“魏之三祖,更尚文辭”的事實,這正是漢末靈帝時期社會風氣的延續和發展。
至“更尚文辭”的曹魏時期,“文人”“文士”才真正與“儒士”分道揚鑣,而專指擅長辭章的文人。曹丕的《典論·論文》首先對具體的文人群體展開評論,所謂“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③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1097頁,北京,中華書局,1958。云云,就是指擅長撰作奏議、書論、銘誄、詩賦的文士。王充論文人側重于論說子書,對“美麗之觀”的辭賦頗為輕視。而曹丕稱“建安七子”為“今之文人”,稱贊他們學識廣博,戛戛獨造,又能夠相互推服,賞識建安文人文體各有偏善。曹丕品評他們文章的風格,顯然是立足于“論文”的立場,這一點是對王充的超越。如果說王充是泛論士人而推崇文士的話,那么到了曹丕《典論·論文》,則專門為“今之文人”立論,標明了“文士”意識和觀念的真正確立。
文士的作品是文章,文士的心靈與才藝都凝聚在文章之中。如果人亡而文滅,則文士就失去自身的傳統,文士階層也就難以形成。只有當文士的文章在士人中得到較為充分的重視,成為社會知識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得以保存和流傳,文士的社會文化地位才得以保障,社會上的“文士”觀念才得以鞏固。
六經之學在漢代由私學上升為官學;諸子之學靠私家講授,代代相傳;史學由朝廷史官擔綱。唯文集的編撰相對滯后,這反映了文士參與社會知識文化的建構、社會對文士的認知,都有一個過程。班固說:“文章則司馬遷、相如。”④班固:《漢書》,2634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但司馬相如雖時時著書,卻為他人取去,家無遺存。司馬遷死后,其書藏于家,至宣帝時由其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才宣布于世。這既因為當時簡帛保存之不易,也與“文士”意識模糊有關。至“雅好文章”的漢章帝,才意識到搜集文章的重要性,建初八年東平王劉蒼去世時,下詔收集劉蒼的章奏、書記、賦頌、歌詩等。但劉蒼是皇室,還不是普通的文士。東漢文人在存世和去世后一段時間里,都沒有編纂文集,范曄《后漢書》著錄傳主的文章,都是單篇記載,如著詩、頌、碑、銘、書、策等文體凡多少篇,而沒有編集的記載。
至東漢末年,政治混亂,瘟疫流行,文人多死于非命,曹丕有感于此,重視文集的編纂,借此讓作者身后英名不朽,不僅編撰了《建安七子集》,還珍視自己的篇翰,編集自己的《典論》和詩賦百余篇。曹植雖然說過“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的話,其實也很重視文章,曾刪定自己的賦撰輯為《前錄》,在序中認為“君子之作”可與《雅》《頌》爭流,將文人著作與經典并列,這可謂石破天驚之論。正是因為曹魏時期“文士”觀念的確立,促使他們重視編輯自己或他人的文集。
曹丕、曹植還不是一般的文人,他們編撰文集還不是一般文士的行為。到西晉時,著作郎陳壽編撰了《諸葛亮集》,進奉朝廷;秘書監摯虞編撰大型的《文章流別集》。從其官職看,這是官方行為,可見朝廷對文士文章的重視。當然,晉人編文集尚不普遍,唐人所撰《晉書》敘兩晉150余年作者之著作,曰“文集”者僅九人,即使這九人的文集也很難說就是當時人所編,晉人多數文章當時尚未編纂成集。至劉宋時,文集得到重視。沈約撰《宋書》敘劉宋60年作者之著作,曰“文集”者也達九人,可見編撰文集的風氣在劉宋時期較為流行。《陶淵明集》最早由蕭統編纂,北齊陽休之重加輯錄。鮑照遇難后,篇章無遺,至蕭齊的文惠太子命虞炎編纂為《鮑明遠集》。江淹將自己著述的三百余篇文章編撰為前、后集。何遜詩文集,由同時人王僧孺所編。庾信文集,由好友宇文逌編纂。阮籍詩歌因為厥旨淵放,歸趣難求,還引起顏延之、沈約為之作注,將箋注這種經史闡解的方式運用于別集上?!拔牟拧笔悄铣兰业拈T風,聯宗重葉,數世能文,甚至有的文學世家家家有制,人人有集。繼《文章流別集》之后,總集的編撰也頗為繁盛,或如謝靈運編撰《詩集》,逢詩輒??;或如蕭統編選《文選》,以能文為本;或如徐陵編選《玉臺新詠》,為專題詩選?!端鍟そ浖尽吠ㄓ嫶尕?,著錄別集886部,總集249部,數量超過了經、史、子部,可見編纂文集的盛況。這也確證了文士階層的崛起、文士隊伍的龐大、社會對文人創作成果的珍視。
漢魏以降,《列士傳》《高士傳》《逸士傳》之類的雜傳紛紛出現,其中有一類曰《文士傳》。晉初秘書監荀勖編撰過《文章敘錄》(《隋志》稱《文章家集敘》十卷),其書雖已不存,然據殘存數則看,實即文人傳記。稍后繼任秘書監的摯虞編撰《文章志》,“區別優劣,編輯勝辭,亦才人之苑囿”①遍照金剛著,王利器校注:《文鏡秘府論校注·天卷》,73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實也是一部文人傳記,開了后世《文苑傳》的先河。章學誠就說:“晉摯虞創為《文章志》,敘文士之生平,論辭章之端委,范史《文苑列傳》所由仿也。自是文士記傳,代有綴筆,而文苑入史,亦遂奉為成規?!雹谡聦W誠:《和州志·前志列傳序例(中)》,載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787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此后如張騭《文士傳》、顧愷之《晉文章記》、王愔《文章志》、傅亮《續文章志》等文人傳記層出不窮,乃至劉宋初范曄撰《后漢書》創立了《文苑傳》,一直為后世史家所沿襲。《后漢書》的《儒林傳》和《文苑傳》,就像王充的“世儒”“文儒”一樣,真正把文人與儒士區別開來,在正史中單獨歸為一類。早在西晉時陳壽撰《三國志》,《魏志》卷二十一的王粲、衛覬、劉廙、劉劭、傅嘏合傳,并附錄了徐干、陳琳等32位文人。陳壽評曰:“昔文帝、陳王以公子之尊,博好文采,同聲相應,才士并出。”③陳壽:《三國志》,629頁,北京,中華書局,1964。這顯然是將他們都視為“才士”。又《吳志》卷八的張纮、嚴畯、程秉、闞澤、薛綜、薛瑩等,或以文理學識著稱,或為一時儒林。陳壽將文人傳記合在一卷,應該是將他們當作“文人”看待的,但沒有統稱之為“文苑傳”。范曄發凡起例,在正史中創立“文苑傳”,不僅確立了“文士”身份的觀念,而且提高了“文士”在社會文化系統中的地位。
隨著“文士”身份和地位的確立,“文士”內在才性和外在事功成了魏晉南北朝文論的重要話題。加之當時九品中正制的人物品鑒的需要,促使士人才性論的興起,進而探究“文士”的才性與事功,深刻地影響到當時文學理論的作家論。正如王瑤先生所說:“中國文論從開始起,即和人物識鑒保持著極密切的關系;而文學原理等反是由論作者引導出來的?!雹偻醅帲骸段捏w辨析與文章總集》,載王瑤著:《中古文學史論》,89頁,北京,中華書局,1986。
古人認為:“人稟氣于天,氣成而形立?!雹邳S暉校釋:《論衡校釋》,55、753、53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人是陰陽二氣和合而成,賦受于天,凝聚于心,是為心氣?!靶臍庵?,則聲變是也?!雹蹌③浚骸度宋镏尽ぞ耪鳌?,40頁,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賦受不同,則才性各異;才性各異,則心氣不同;心氣不同,則發聲亦異。文章同樣如此,曹丕首先提出“文以氣為主”的命題,指出“氣”是文士天然稟賦的氣質、才性,流灌于文章之中,形成文章之“氣”,主宰著文章的風貌。對于文士來說,這種先天稟賦的氣質、才性尤為重要。
漢人推舉一般人物時,多是德才并舉,如蔡邕所謂“履孝悌之性,懷文藝之才”④蔡邕:《瑯琊王傅蔡公碑》,載嚴可均輯:《全后漢文(下)》,75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孔融所謂“淑質貞亮,英才卓躒。初涉藝文,升堂睹奧”⑤孔融:《薦禰衡表》,載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6.,都是先言稟性,后言文才,但品論文士時,尤重其才。如王充說:“文辭美惡,足以觀才?!雹撄S暉校釋:《論衡校釋》,55、753、53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白跃揭詠?,皆為鴻眇之才,故有嘉令之文?!雹唿S暉校釋:《論衡校釋》,55、753、53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有妙才方能有妙文。特別是曹操發布選舉求賢,籠絡文士,首先看重的是文才,將德行放置一邊,影響世風,乃至曹丕發出:“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的感慨。此后“文才”成了衡量文士的流行用語,“有文才”“文才富艷”等等是常見的贊語。至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直接用“辭人才子”稱文士,劉勰《文心雕龍》專門設《才略》篇,論文士的才能與識略。
才性論是魏晉時期士人談說的一個重要話題,有所謂的“四本論”,其說不傳,難以詳考。大體來說,性言其質,才名其用,是時人較為普遍的認知。性是稟受于天、與生俱來的本質,在后天顯示為某方面的才能,因此“才”也具有先天性。曹丕《典論·論文》就強調這種先天稟賦是不可改變,不可遺傳的。嵇康所謂“元氣陶鑠,眾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⑧嵇康:《明膽論》,載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校注》,428頁,北京,中華書局,2014。,也是把才性歸因于先天稟賦。楊修稱贊曹植文章高妙,說: “非夫體通性達,受之自然,其孰能至于此乎?”⑨楊修:《答臨淄侯箋》,載蕭統編:《文選》,1818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陳琳稱頌曹植: “體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將之器……此乃天然異稟,非鉆仰者所庶幾也?!雹怅惲眨骸洞饢|阿王箋》,載蕭統編:《文選》,1823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天然異稟是對文才最高的贊美,顯然視天賦的才性為文章創作的關鍵。顏之推所謂“必乏天才,勿強操筆”?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文章篇》,254頁,北京,中華書局,1993。,就把天才視為操筆為文的決定性因素。
過于強調天賦顯然是片面的。天賦僅是一種潛質,需要通過后天的學習方能發揮出來。劉劭就提出過“學所以成材”?劉劭:《人物志》,60頁,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的命題。對于普通文士來說,后天的學習也很重要。后來劉勰對作家才性的認識比曹丕更深刻全面。劉勰《文心雕龍·體性》從理論上闡述了作家主體性和作品風貌的關系,將作家之“性”剖析為才、氣、學、習四個方面,這已是文學批評史的常識了。才、氣屬于先天,學、習屬于后天。受到魏晉時期“才性論”的影響,劉勰認為先天稟賦對于文章寫作更為重要?!扼w性》篇提出“才有天資,學慎始習”“因性以練才”?!妒骂悺吩唬骸拔恼掠蓪W,能在天資。才自內發,學以外成……才為盟主,學為輔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王利器校箋:《文心雕龍校證》,234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作文需要后天不斷地學習,若要達到“能”的境界,還是由“天資”決定的;學習應該順著才性,助長才性稟賦的充分發揮。才氣與學習“主佐合德”,根據天資而加以學習鍛煉,將潛質發揮出來。劉勰對作家才性的這種認知,相對來說更為圓融全面,達到了六朝作家論的新高度?!耙蛐砸跃毑拧睘楹笕似毡榻邮?,成為學習詩文創作的重要原則。
文才與文體具有直接的關系,一般來說,撰寫論說奏議之類文章,須學富識高,而創作詩賦則更依賴于才氣。劉勰評價桓譚著論,富號猗頓;而“《集靈》諸賦,偏淺無才,故知長于諷諭,不及麗文也”①王利器校箋:《文心雕龍校證》,28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鐘嶸《詩品序》也說,吟詠情性的詩歌皆由直尋,不須博學用典,與章表奏議不同??梢姴煌捏w對文人的才與學的要求有不同的側重。而漢代如王充論文章,重視論說,輕視辭賦。曹丕所謂“四科八體”,把奏議、書論、銘誄置于詩賦之上。但到了陸機《文賦》論十種文體,把詩賦列在最先。范曄《后漢書·文苑傳》在列舉傳主所撰文體時也把詩賦置于碑誄銘說等體之前;劉勰《文心雕龍》文體論20篇,把《明詩》《樂府》《詮賦》置于前列,可見在眾多文體之中,詩賦的地位在魏晉以后最高,這種文體上的軒輊,是與對文人之文才的推重相一致的。論文士,才為盟主,學為輔助;相應地,論文體,更為推崇依憑才氣的詩賦,將之置于依靠學識的其他文體之上。
兩漢與魏晉南朝取士標準迥然有異。陳代姚察說:“二漢求賢,率先經術;近世取人,多由文史?!雹谝λ剂骸读簳そ腿螘P傳論》,258頁,北京,中華書局,1973。說的就是取士標準從儒士向文士的轉變。漢代取士重視人才的博與通,然而事實上通才少而偏才多。魏晉以后論文士就注重偏才的發現與賞識。曹魏時劉劭《人物志》專門辨析人物才性,認識到人才不同,能各有異,對“偏才”作出多方面的辨析和闡述,提出“凡偏才之人,皆一味之美”③劉劭:《人物志》,108、168、66頁,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胺蚱胖耍杂兴獭雹軇③浚骸度宋镏尽?,108、168、66頁,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流業》篇將人才分為12類,其中,“能屬文著述,是謂文章,司馬遷、班固是也”;“辯不入道,而應對資給,是謂口辯,樂毅、曹丘生是也”⑤劉劭:《人物志》,108、168、66頁,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認識到口辨言辭與文章著作是兩種不同的才能,這是魏晉清談興起后,人們的普遍認知?!妒勒f新語·文學》記載樂令善于清言,而不長于手筆,請潘岳為表的故事?!段男牡颀垺んw性》篇謂“子云沉寂,故志隱而味深”,揚雄不善言辭,但文章卻有深沉的意味。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將此現象概括為“文人、談士,罕或兼工”⑥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909頁,北京,中華書局,1972。。如果說先秦時期的“士”主要是縱橫策士的話,至此則文士和談士因各自的偏才而有了明確的劃分。單就文士作文來說,曹丕《典論·論文》指出“文非一體,鮮能備善”,如孔融不能持論;王粲長于辭賦,然于它文未能稱是。劉勰稱桓譚“長于諷諭,不及麗文”;蕭綱稱裴子野“乃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⑦蕭綱:《答湘東王和受試詩書》,載肖占鵬等校注:《梁簡文帝集校注》,718頁,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5。。文士才能各有所偏,似已成為定論,后世文學批評少有異議。
因為認識到文士多為偏才,進而肯定并欣賞文士的個性之美。漢代取士論人,重在德行學識,魏晉以后則多欣賞人特有的風神和獨立的個性。殷浩的名言“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⑧周興陸編著:《世說新語匯校匯注匯評》,887頁,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典型地反映了晉人的個性獨立和自我尊重。因有了對文人個性美的發現和尊重,進而肯定并欣賞文學的個性風格。兩漢人論文,對風格之美是缺少意識的。到了魏晉以后才逐漸興起對文章風格之美的欣賞。曹丕《典論·論文》所言“應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雖所言過于簡略,然卻是就風格立論的。至劉勰始較為全面地論述文章風格?!段男牡颀垺んw性》根據文人的才氣學習將作品風格歸結為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等八類,并具體地辨析12位文士的個性特征和基于個性特征而形成的文章風格,如“賈生俊發,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⑨王利器校箋:《文心雕龍校證》,19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因人而論文,自內而發外,由才性而及文風,真可謂表里如一,各師成心,其異如面。《才略》篇精到地評析自二帝三王至劉宋時期98家文人的辭令華彩,特別是在理論批評上對各家的“偏美”都采取欣賞的態度,肯定文士特立的精神才情和卓異的文章風貌,達到了文學風格論的新高度。
在“文士”觀念確立的同時就伴隨產生了“文人無行”的污名。在東漢靈帝時期,傳統儒士對鴻都門學士的攻擊,主要就是立足于德行。受這種輿論氛圍的影響,曹丕《又與吳質書》提出“文人無行”的斷言,稍后韋誕對建安文人的苛刻,似乎坐實了“文人無行”的判斷,范曄《后漢書·桓譚馮衍傳論》也說“才士負能而遺行”①范曄:《后漢書》,1005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實際上“文人無行”論是將孔子所謂“有言者不必有德”這一或然判斷絕對化,變為必然判斷,于是真理就走向了謬誤。這種“文人無行”論的流行必然給文士晉升造成極大的障礙,如宋文帝就囿于“文人無行”的成見,不重用謝靈運,“唯以文義見接,每侍上宴,談賞而已”②沈約:《宋書·謝靈運傳》,1928頁,北京,中華書局,2018。。
其實,撰作文章是一種創造性的活動,需要袒露情懷,彰顯個性,擺脫精神束縛,突破現有的某些規范。蕭綱就說:“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③蕭綱:《誡當陽公大心書》,載肖占鵬等校注:《梁簡文帝集校注》,755頁,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5。顏之推說:“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進取?!雹茴佒谱趵骷猓骸额伿霞矣枴?,238、317頁,北京,中華書局,1993。作文依憑才氣,往往是興來輒發,率真任性,在世俗人看來就是忽于持操。另一方面,文章憎命達,有文名于世者多坎壈失意,失去話語權力,容易成為物議的對象。
劉勰則為文人吐氣,否定了流行的“文人無行”論,揭示出“將相以位隆特達,文士以職卑多誚”的怪現象,并列舉了屈原、賈誼之忠貞,鄒陽、枚乘的機覺,黃香的淳孝,徐干的沉默,來為文士正名;在批駁了“文人無行”論后,劉勰提出: “蓋士之登庸,以成務為用”⑤王利器校箋:《文心雕龍校證》,29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對文人提出“事功”的要求,文人應該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撰作文章應該服務于籌劃軍國大事。顏之推也以實際功用要求文人,他說:“吾見世中文學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諸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⑥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238、317頁,北京,中華書局,1993。。這一方面是因為劉勰、顏之推所論文章,多是政治生活中的實用文體,他們眼中的文士,并非只是調墨弄筆、為美麗之觀的“辭人”,因此他們格外重視事功成務。另一方面,漢代那種文人緊緊鑲嵌于政治結構中的社會文化模式對劉勰、顏之推還有著深重的制約。
其實自魏晉以來,文士生活已經開始多元化,文士與政治結構的關系或即或離,不再是單純的硬性捆綁,文士的意識觀念并非都一味地束縛于政治仕途。嵇康是思長林而志在豐草,其兄嵇喜則曰:“都市可優游,何必棲山原”⑦嵇喜:《秀才答四首》之三,載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校注》,37頁,北京,中華書局,2014。。兄弟二人就志趣不同。當世人迷戀廟堂音樂時,左思發出“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⑧左思:《招隱詩》,載蕭統編:《文選》,1028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的異調。孫綽曰:“振轡于朝市,則充屈之心生;閑步于林野,則遼落之志興?!雹釋O綽:《三月三日蘭亭詩序》,載歐陽詢撰:《宋本藝文類聚》卷四,135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雖然他并沒有歸隱,但是朝市與林野、廟堂與山林是當時不同的人生選擇。隨著對山林自然美的發現,出現了山水詩賦;在經世致用之外,自娛娛情成為重要的創作動機和目的。然而在劉勰和顏之推等人觀念里,對這種遠離政治的文士和文學缺少關注,甚至有所貶抑。自揚雄開始稱宋玉、司馬相如之類的辭賦家為“辭人”,與《詩經》中的“詩人”相對。魏晉南北朝時期也稱以創作詩賦為主、重視辭藻修飾的文士為“辭人”。劉勰《文心雕龍》里多次提到“辭人”,有時等同于“文章之士”,是中性義,更多時候則含有貶義,這是接續揚雄、王充的傳統,站在實用的立場上,對蹈虛不實、徒務華藻的文人的批評。他心目中的文人,應該是“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①王利器校箋:《文心雕龍校證·程器》,29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的梓材之士,而不是虛辭濫說、言貴浮詭的“辭人”。
隨著社會的發展,士的階層在分化,至東漢明章帝時期,政治體制上確認文士的存在,文士觀念在漢魏之際得到確立,相應地,文論上的作家論也逐漸得到充分的展開。文士階層雖然形成,文士觀念雖然確立,但文士并沒有擺脫政治體制的羈勒而成為自由的職業,文學并沒有擺脫政治事功而成為超功利的“純文學”;相反文士還是緊密地鑲嵌在政治體制之中,文學還是需要發揮“緯軍國”的重任。后世科舉考試中,不斷地發生重經義還是重詩賦的沖突,其實就是在“儒生”和“辭人”之間,“文士”要找到平衡點,而總體上是偏向儒士,忌諱辭人的。后世文論所謂“先器識而后文藝”②劉昫等:《舊唐書》,500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5?!扳攀伦髟娙恕雹垌n愈:《和席八十二韻》,載錢仲聯集釋:《韓昌黎詩系年集釋》,96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士當以器識為先,一號為文人(意即辭人),無足觀矣”④脫脫等:《宋史》,10858頁,北京,中華書局,1977。等等,都是在繼續強化文士與社會政治結構之間的內在聯系;所謂“文以明道”“有為而作”等等,都是在繼續強化文學的實用性功能。這正是中國文學與文論不可回避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