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虹
時間和空間是我們理解世界的兩個重要范疇。借助時空,我們構建起認知世界的圖景,并在這一圖景中思考、行動和定位自己與世界的關系。但我們卻很少反思,我們關于時空的觀念是自古以來就有的、恒定不變的嗎?顯然不是。
近代以來,時空觀發生了兩次重大變革。第一次變革從哥白尼開始,由牛頓完成,其成就是形成了絕對時空觀:時間被設想為均勻流逝的、與外物無關的絕對時間;空間被設想為同質的和不動的、與外物無關的絕對空間;物體則被還原為在絕對時空中按數學定理做機械運動的原子。在這個與中世紀的有序和諧世界(1)在這個世界中各種存在有其固定位置,這一位置等級是由存在的價值等級決定的,人在這個世界體系中處于中心的、起支配作用的位置。截然不同的、由絕對時空支撐的、與價值無涉的機械化世界圖景中,人失去了原本的中心地位,變成了孤立于獨立運作的機械世界之外的無關緊要的旁觀者。這是哲學家所無法容忍的。因此,近代哲學的一項持久而重要的努力就是“力圖恢復具有崇高精神要求的人在宇宙體系中原有的重要地位”(2)埃德溫·阿瑟·伯特:《近代物理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張卜天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2-13頁。。但這一努力大都無功而返。原因之一是,近代哲學家大都非批判地接受了包括絕對時空觀在內的近代科學的形而上學預設,這些預設 “敵視人”的本性使得“借助它們來重新分析人與周圍世界之間真實關系的努力不可能成功”(3)埃德溫·阿瑟·伯特:《近代物理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張卜天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5頁。。由此帶來的啟示是,哲學只有先對構建世界認知圖景的理論預設(時空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范疇)進行徹底反思,賦予這些概念以新內涵,才能借助這些概念搭建起新的、能夠給人以恰當安置的世界圖景。
后來的哲學發展大致遵循了這一邏輯。在這一進程中,時間范疇首先得到反思。柏格森率先向絕對時間觀發起攻擊,認為絕對時間是同質的、可量化的科學時間,是對真正時間的“空間化”。(4)由此可知,柏格森在力圖將時間從絕對時間觀“牢籠”中解救出來的同時,卻仍然囿于絕對空間觀的成見。他主張從生命本身出發將時間理解為“綿延”,即生命本身每時每刻的創造性生成。海德格爾則指出,絕對時間已成為近代以來支配日常生活的、與本真時間相對的流俗時間,這種時間是理性的產物、技術“座駕”的后果。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社會結構的分析后指出,正是在發達的商品交換占主導的資本主義社會,量化時間的重要性才凸顯出來。商品交換就是將商品的使用價值撇開不看,只通過比較不同商品蘊含價值量的多少來確定交換比例的過程。商品價值量由生產商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因此,在交換中,人們比較商品的價值量的多少就是在比較生產不同商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多少。這時,時間的“量”的屬性就顯得尤為重要,而時間與生命的創造性生成相關的屬性就在交換中被抽象掉了。“商品交換的發展過程正是將一切都歸結為可以由物化時間來衡量一切的過程”(5)仰海峰:《資本邏輯與時間規劃——基于〈資本論〉第一卷的研究》,《哲學研究》2013年第2期。,而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商品交換的分析正是為這種物化時間找到了社會存在論基礎,即可量化的絕對時間并非如通常認為的那樣是自明的真理,而是特定社會的產物。
但是,在時間范疇的內涵和社會存在基礎得到揭示的同時,空間卻仍處于被遺忘的境地。福柯因此感嘆:至少從柏格森開始,“空間被看作是死亡的、固定的、非辯證的,不動的。相反,時間代表了富足、豐饒、生命和辯證”(6)米歇爾·福柯:《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嚴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06頁。。進入20世紀下半葉,情況發生了轉變。當代社會發展引發的生存體驗的急劇變化和理論上的突破因時間崇拜而導致的歷史決定論邏輯的需要,讓學者們紛紛聚焦對空間范疇的考察,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出現了意味深長的“空間轉向”。這一轉向主要沿兩條路線展開:以現象學研究為代表的“主觀空間”進路和以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為代表的“社會空間”進路。這兩條路向雖然在研究出發點、側重點和結論上有區別,但都主張空間不是先在給定、亙古不變的容器和框架,而是生成性、建構性的存在,因此都放棄了“什么是空間”這一傳統形而上學追問,轉向研究“空間是如何被生產的”,從而共同構成了對絕對空間觀這一空間研究的“舊唯物主義”道路的顛覆。
空間研究的現象學進路主張懸置對空間的自然態度,將空間的構成回溯至先驗主體的意向性建構,因而進一步加強了近代哲學的主體性傳統,可看作空間研究上的唯心主義道路。空間研究的歷史唯物主義進路將馬克思的生產概念引入對空間的考察,認為空間是人類實踐的產物,不同社會生產出不同空間,強調空間與生產方式的關聯,可看作空間研究上的新唯物主義道路。歷史唯物主義這一研究路向由亨利·列斐伏爾首先提出,并由曼紐·卡斯特、大衛·哈維等人發揚光大。無論是列斐伏爾還是哈維,他們都將其空間生產理論的起點追溯至馬克思。列斐伏爾“對城市、都市和空間發展的理解中所使用的許多基本概念都顯示出得益于馬克思的工作”(7)安杰伊·齊埃利涅茨:《空間和社會理論》,邢冬梅譯,蘇州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66頁。;哈維則基于對《資本論》的“空間升級”深入探討了資本積累與空間生產的關系。但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闡發的最重要的勞動空間生產理論,卻被他們有意無意地忽視了。(8)列斐伏爾、哈維等人較少關注馬克思勞動空間生產理論,一方面是要與將馬克思的理論理解為經濟技術決定論的教條主義劃清界限;另一方面是與他們的研究對象密切相關,他們主要研究城市化、全球化等看得見的顯性空間的生產。但是,在馬克思那里,顯性空間的生產只是表面現象,是由隱性空間生產決定的。這個隱性空間生產,就是由生產方式的變革引起的勞動空間的破壞性重組。只有將理論探索追溯到這個具有決定意義的勞動空間的生產,馬克思主義的空間生產理論才是有根基的、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這一忽視的代價是,列斐伏爾最終放棄了馬克思的物質生產和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研究范式,轉而從尼采的“生命的(身體的)生產”范式中尋找解放潛能;(9)劉懷玉:《現代性的平庸與神奇——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哲學的文本學解讀》,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409頁。哈維則斷言《資本論》第1卷所聚焦的資本生產邏輯已部分地不適用于當代資本社會(10)劉林娟:《〈資本論〉三卷本之學術關系的再辨識——以大衛·哈維的觀點為例》,《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因此更加倚重《資本論》第2、第3卷來構建空間生產理論,導致其無論是對《資本論》的解讀還是對奠基于上的理論建構都有陷入“流通主義”的嫌疑。
因此,立足馬克思的文本深入發掘其勞動空間生產理論,對于澄清理論誤讀、廓清理論地平、正確評價后人發展馬克思主義的貢獻與不足等均有重要意義。本文試圖通過對《資本論》第1卷的考察,挖掘和闡發馬克思的勞動空間生產理論,并在此基礎上以列斐伏爾為例簡要評價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學者在新的社會歷史境況下發展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得失。
馬克思關于空間的論述主要集中于《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共產黨宣言》(以下簡稱《宣言》)和《資本論》及其手稿等著作中,其中又以《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論述最為豐富、成熟。借用仰海峰教授的說法,如果說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 《共產黨宣言》中的空間論述仍然囿于生產邏輯范式的話,那么,他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空間論述則已然成為資本邏輯批判視域中的空間生產與規劃理論。因此,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重點闡發的勞動空間規劃理論,同時也是資本邏輯視域中的勞動空間規劃理論。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指出,資本主義生產是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資本家看重的不是勞動過程生產的使用價值,而是價值增殖過程帶來的剩余價值。在資本主義發展的不同時期占主導地位的剩余價值生產方式主要有兩種:絕對剩余價值生產和相對剩余價值生產。
絕對剩余價值生產是資本家通過無限延長勞動時間實現的,在資本主義初期被普遍采用。但當工作日的延長突破了“勞動力的身體界限”和“道德界限”時,就必然引發工人爭取正常工作日的斗爭,甚至引起政府干預。當政府通過工廠法強制規定了工作日的長度后,資本家就再也不能通過無限延長工作日來榨取工人生產的剩余價值了。他們轉而主要通過提高生產力、縮短必要勞動時間進而延長剩余勞動時間的方式來獲取更多剩余價值。這就是資本主義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的方式。
相對剩余價值生產取代絕對剩余價值生產成為資本主義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不僅標志著“勞動的技術過程和社會組織發生徹底的革命”(1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3頁。,還標志著資本邏輯從對時間維度的規劃轉向對空間維度的規劃(12)仰海峰:《資本邏輯與空間規劃——以〈資本論〉第一卷為核心的分析》,《蘇州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如果說在資本流通中,空間規劃的目的是擴大銷售市場和獲取廉價勞動力及原料,因而,一方面要求“摧毀交往即交換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個地球作為它的市場”(1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38頁。;另一方面又力求“用時間去消滅空間”(1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38頁。,將產地到市場的空間距離化約為從產地到市場的流通成本和流通時間并不斷降低這一成本和時間的話,那么,在相對剩余價值生產中,對勞動空間的規劃則是提高生產力,從而在相同勞動時間內生產更多剩余價值的法寶。因此,資本邏輯規劃勞動空間的目的就是“從空間上奪回在時間上失去的東西”(1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
相對剩余價值生產大致經歷了協作、工場手工業分工和機器大生產三個階段。由于協作“并不構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個特殊發展時代的固定的具有特征的形式”(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而從工場手工業分工向機器大工業生產的轉變不僅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變革,同時也體現出資本主義勞動空間規劃原則的改變,因此,我們重點考察馬克思對工場手工業分工和機器大工業生產的分析,以揭示蘊含在這兩種相對剩余價值生產方式中的勞動空間規劃原則的異同。
馬克思根據制成品的性質將工場手工業的分工形式區分為兩種:第一種分工形式生產的制品是“由各個獨立的局部產品純粹機械地裝配而成”(1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這些局部產品的生產可以作為彼此獨立的手工業生產在不同場所進行,只在最終裝配環節才集中到一起,由工人將它們裝配成一個完整制品。馬克思指出,這種分工形式的“成品和它的各種不同的要素的外在關系,使局部工人在同一個工廠中的結合成為一種偶然的事情”(1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換言之,這種分工并不必然需要大量工人集中在一個空間內共同進行生產,因此,它對工場內勞動空間的破壞和重組所起的作用較小。第二種分工形式是工場手工業的完成形式,它生產的制品要“依次經過一系列互相關聯的過程和操作而取得完成的形態”(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這一種形式的分工將原本由單個手工業者按時間順序完成的操作分解為空間上并存的、順序聯結的各局部操作階段,并將各個操作階段分配給單個局部工人(20)工場手工業分工擴大了勞動的空間范圍,但這是以單個工人被固定在特定的工位上專門從事某種局部操作為前提的,單個工人因而轉化為“終身從事這種局部職能的器官”。馬克思將這種工人稱為局部工人,并認為局部工人在同一空間中共同協作,構成了工場手工業的“活機構”,即“結合總體工人”。或工人小組,由他們使用工具完成。這樣,原本由單個手工業者在一段時間內順序完成的操作就轉化為全部協作者在同一空間中同時進行的局部操作的結合,而資本家提高生產力的要求也就轉化為規劃勞動空間、優化操作流程、合理化人和物(原料、工具和機器等)的空間布局實踐。
馬克思指出,第二類工場手工業分工規劃勞動空間的方式“大體上為機器體系對生產過程的劃分和組織提供了一個自然基礎”(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只要將工場手工業生產空間中相互聯系、共同協作的局部工人替換為相互間由傳動機構聯結、由同一發動機推動的一個個工作機,構成工場手工業“活機構”的“結合總體工人”就轉變成了占據現代大工業生產主導地位的機器體系。但馬克思立即指出,工場手工業生產和機器大生產存在本質區別。在工場手工業分工中,將總體生產過程分解為各局部操作階段的原則來自經驗積累,是“主觀的原則”,因而“并不能在自己的基礎上達到真正的技術上的統一”(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具體而言,在工場手工業分工中,“將生產過程分解為各個特殊階段是同手工業活動分成各種不同的局部操作完全一致的”(2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從生產過程中分解出來的“每一個局部過程都必須能夠作為局部的手工業勞動來完成”(2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換言之,工場手工業分工中的每個局部操作仍需工人運用工具完成,工人熟練的手工操作仍是工場手工業分工的技術基礎。馬克思指出,正是“這種狹隘的技術基礎使生產過程(即工場手工業生產過程——引者注)得不到真正科學的分解”(2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從而使工場手工業勞動空間得不到科學的規劃。
但在機器生產中,“這個主觀的分工原則消失了”(2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此時,將生產過程分解為各局部操作并將這些操作重新結合的原則是客觀科學原則:“在這里,整個過程是客觀地按其本身的性質分解為各個組成階段,每個局部過程如何完成和各個局部過程如何結合的問題,由力學、化學等等在技術上的應用來解決”(2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頁,第389頁,第397頁,第397頁,第397頁,第436頁,第403頁,第392頁,第393頁,第393頁,第437頁,第437頁。。機器最初是從工場手工業的技術基礎上產生的,但機器生產發展到一定程度,“就必定推翻這個最初是現成地遇到的、后來又在其舊形式中進一步發展了的基礎本身,建立起與它自身的生產方式相適應的新基礎”(2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頁,第531頁,第483頁,第531頁,第418頁,第418頁,第418頁。。體現在對勞動空間的規劃上就是,機器體系利用科學原則處處瓦解工場手工業的技術基礎、破壞工場手工業原有的勞動空間組織,在此基礎上重建能提供更高剩余價值率的勞動空間組織。具體而言,機器大工業生產運用科學原則,將工場手工業工人運用工具進行的熟練技術操作分解并重組為更簡單的連續操作,并制造出機器體系來代替工人(和工具在勞動空間中的結合)更高效地完成這一操作。“機器時而擠進工場手工業的這個局部過程,時而又擠進那個局部過程”(2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頁,第531頁,第483頁,第531頁,第418頁,第418頁,第418頁。,“使用勞動工具的技巧,也同勞動工具一起,從工人身上轉到了機器上面。工具的效率從人類勞動力的人身限制下解放出來。……工場手工業分工的技術基礎就消失了……在自動工廠里,代替工廠手工業所特有的專業化工人的等級制度的,是機器的助手所要完成的各種勞動的平等化或均等化的趨勢”(3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頁,第531頁,第483頁,第531頁,第418頁,第418頁,第418頁。。正是通過這一方式,科學原則不斷優化大機器生產流程,每一次優化都是對原有生產線和勞動空間組織的破壞性重組。在這一過程中,“從舊的分工中產生的工場手工業組織的堅固結晶”溶解了(3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頁,第531頁,第483頁,第531頁,第418頁,第418頁,第418頁。,工場手工業勞動空間中的“結合總體工人”組成的“活機構”變成了通過傳動機由一個中央自動機推動的有組織的工作機體系。這一機器體系一旦運轉起來,就成為一個排擠工人的自動機體系,一個支配與吮吸活勞動的“死機構”,而且越是排除人手,這一體系就越是完善。
相對剩余價值生產方式的不斷變革,既是生產力不斷提高的過程,也是原有勞動空間的破壞性重組的過程,其實質是一個“將時間空間化”的過程(大衛·哈維語),即將原本由單個手工業者按時間順序獨立完成的操作分解為空間上并存的、可同時進行的局部操作階段,同時不斷優化這些操作階段與工人的結合及空間布局,讓原料和半成品能在最短時間內以最短路徑通過生產過程的所有階段,從而縮短必要勞動時間。要想對生產過程進行合理分解,需要對商品從原料到成品的整個生產過程和各局部操作間的相互聯系有整體了解,亦即要求具備勞動空間規劃的知識,由此才能合理規劃工人、工具、機器、原料等要素在生產空間中的布局。在這一意義上,主觀分工原則和客觀科學原則雖然技術基礎不同,但都是計劃勞動過程、規劃勞動空間的知識,是“物質生產過程的智力”(3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頁,第531頁,第483頁,第531頁,第418頁,第418頁,第418頁。。這一知識在前資本主義時期是屬于獨立手工業者的。獨立手工業者在一定時間內獨自完成一件制品,因此必然具備關于生產過程的整體知識(33)由于獨立手工業者的勞動空間范圍較小,所以這一知識還沒有轉化為規劃勞動空間的知識。。但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協作、工場手工業分工到機器大生產的發展過程,也就是關于生產過程和勞動空間規劃的整體性知識與工人相分離并最終轉化為“他人的財產和統治工人的力量同工人相對立的過程”(3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頁,第531頁,第483頁,第531頁,第418頁,第418頁,第418頁。,“這個分離過程在簡單協作中開始,在工場手工業中得到發展,在大工業中完成”(3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頁,第531頁,第483頁,第531頁,第418頁,第418頁,第418頁。。
資本主義生產是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為保證人數較多的工人在同一空間中的共同勞動過程能夠有條理地順利進行,資本家必須對勞動過程進行組織協調、對勞動空間中人和物的布局進行合理規劃;資本家雇傭工人進行勞動的根本目的是榨取更多剩余價值,因此,他必然會不斷尋找更優方案來規劃勞動空間(36)這并非說空間規劃知識是資本家的智力成果,空間規劃的知識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但卻被資本攫取和利用了。馬克思通過科學的例子來說明這點:科學并不費資本家分文,資本家像吞并他人的勞動一樣,吞并“他人的”科學。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4頁。,從而不斷提高生產力、縮短必要勞動時間。而規劃勞動空間的方案不斷“升級換代”的過程,也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協作、工場手工業到機器大工業的變革過程。同時,資本家規劃勞動空間的過程,也是規訓工人的過程。隨著雇傭工人的增加,對工人的管理也成為必需。資本家會通過對勞動空間的規劃形成一種方便監督工人的“敞視環境”,并通過將工人固定在工位上等方式來消磨其斗志、預防工人的聯合和反抗。在這一過程中,規劃勞動空間的知識這一“物質生產過程中的智力”就在觀念上成為資本的計劃并在實踐中成為資本規劃空間和統治工人的權力。換言之,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規劃勞動空間的主觀經驗原則和客觀科學原則具有雙重屬性,它們不僅是規劃勞動空間的知識,而且是被資本攫取和利用的空間規劃知識。因此,它們對勞動空間的規劃不是中立的,而是必然體現資本的意志,歸根到底是產業資本邏輯對勞動空間的規劃。
以機器體系為例,一方面,科學原則對機器體系的改進和對生產線路的優化具有縮短必要勞動時間、創造自由時間的解放意義;另一方面,包括機器體系在內的整個工廠作為資本主義生產的物質條件都已成為被資本邏輯統攝的固定資本。這決定了科學原則對機器體系的不斷改進、對工廠內部生產線和勞動空間布局的不斷優化,都只是為滿足資本榨取剩余價值的貪欲,而不是為工人的發展創造自由時間。這就解釋了馬克思提及的經濟學悖論:機器是縮短勞動時間的有力手段,但為什么資本主義機器大工業工人的工作和生存條件卻并未因此得到改善?因為,機器和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是不同的,雖然機器具有縮短勞動時間、減輕勞動的解放意義,但資本主義使用機器不是為了縮短整體勞動時間,而是為了縮短必要勞動時間并相應地延長剩余勞動時間,因此,機器的資本主義運用不但沒有減少工人勞動的辛苦,反而“把工人及其家屬的全部生活時間轉化為受資本支配的增殖資本的勞動時間”(3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9頁,第423頁。。
資本邏輯規劃勞動空間的過程,不僅是物理空間(38)這個物理空間并非先在給定的自然空間,而是經過人類實踐中介的、承載了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的社會歷史空間。具體到這里,就是指承載和體現了歷史上遺留下來的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的前資本主義的勞動空間。因此,資本主義對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革命、對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摧毀和對前資本主義勞動空間的創造性破壞,是同一過程的不同面向。同時,資本主義“從來不把某一生產過程的現存形式看成和當作最后的形式”,因此它并不止步于對前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生產關系和勞動空間的創造性破壞,而是在資本邏輯的“逼迫”下不斷重復甚至加速這一破壞性重組過程,從而造成對現有生產方式、生產關系和勞動空間的不斷革命。的破壞性重組過程,也是空間中的生產關系(社會關系)再生產的過程。同時,這一空間規劃原則的向外擴展與資本邏輯的空間布展是同一進程的兩個方面。這一進程摧毀了國內和國外的傳統生產方式,造成了全國乃至世界范圍的不平衡的地理發展。
首先,資本邏輯對簡單協作、工場手工業和機器大生產的勞動空間的規劃過程,同時也是工人在勞動空間中逐漸喪失主體性,最終“被當作活的附屬物并入死機構(工廠中的機器體系——引者注)”并完全受資本邏輯統治的過程。在絕對剩余價值生產階段,勞動只在形式上從屬于資本,資本不介入對勞動過程的指揮和管理。從較多的雇傭工人聚集在同一空間中進行簡單協作開始,資本對勞動過程的指揮就成為必須,這也是勞動對資本的實質從屬的開始。但此時資本只是將許多工人聚在同一空間中共同勞動所產生的結合生產力據為己有,“大體上沒有改變個人的勞動方式”(3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9頁,第423頁。,因此,工人在勞動空間中還保留了較多主體性和能動性。到工場手工業分工階段,分工“從根本上侵襲了個人的勞動力”,將完整的勞動過程拆解為不同的局部操作并分配給不同工人,使工人變為固定在勞動空間中的、只能發展片面技巧的、終身從事一種局部操作的局部工人。但是,工場手工業分工中的每個局部操作必須依靠局部工人運用工具來完成,局部工人雖然喪失了對生產過程和勞動空間進行整體把控的能力,但是他仍能掌控局部勞動空間中的局部操作過程。因此,在工場手工業中工人還擁有有限的主體性,根本原因在于工人的手工操作仍是工場手工業的技術基礎。 但在機器大生產階段,“工人的才能越來越受排擠”:“凡是某種操作需要高度熟練和準確的手的地方,人們總是盡快地把這種操作從過于靈巧和易于違犯各種規則的工人手中奪過來,把它交給一種動作非常規律、甚至兒童都能看管的特殊機械來進行”(4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頁,第497頁,第454頁,第532頁,第532頁,第541頁。。對機器的改良和對勞動空間的重組是“通過以鐵的裝置代替人的裝置的方法使工廠的生產鏈條的某個環節完善起來”(4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頁,第497頁,第454頁,第532頁,第532頁,第541頁。,最終形成一個與活勞動力對立的“死機構”,而工人則從勞動過程的主體降格為機器體系的附屬零件,徹底喪失了在勞動空間中的主體地位。
其次,機器體系和科學原則不僅讓成年男工被“拋出工廠”,它還帶領資本深入以往無法深入的領域,瓦解工人階級和諧的家庭關系,“使工人家庭全體成員不分男女老少都受資本的直接統治”(4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頁,第497頁,第454頁,第532頁,第532頁,第541頁。。具體而言,機器體系瓦解了工場手工業的技術基礎,造成對技術熟練的成年男工的排擠,但卻為婦女兒童等技術熟練程度和力氣都不如成年男工的廉價勞動力進入工廠創造了條件,繁重的勞動不僅造成對婦女兒童的摧殘,還改變了工人和資本家之間的契約關系,讓成年男工從原本出賣勞動力的“自由人”變成出賣自己妻子兒女的“奴隸販賣者”。
最后,機器體系的運用不僅使資本的觸角更加深入,還使資本邏輯布展的空間范圍不斷擴大,進而摧毀了國內和國外的傳統生產方式,造成全國乃至世界范圍的不平衡的地理發展。就英國而言,在機器體系剛開始興起并蓬勃發展的時候,英國國內還存在大量現代工場手工業和現代家庭工業。機器生產提高了勞動生產率,從而降低了商品的生產成本和售價。工場手工業和家庭工業為了在與機器大工業的競爭中不至于破產,只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工人的工資、增加勞動強度、延長勞動時間,甚至在大工廠使用機器代替工人做繁重勞動的地方,讓工人代替機器,以“對勞動力的最無情的浪費和對勞動發揮作用的正常條件的剝奪”(4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頁,第497頁,第454頁,第532頁,第532頁,第541頁。來實現對生產資料的節約。馬克思指出,“在一個工業部門中,社會勞動生產力和結合的勞動過程的技術基礎越不發達,這種節約就越暴露出它的對抗性的和殺人的一面。”(4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頁,第497頁,第454頁,第532頁,第532頁,第541頁。這種靠過度使用勞動力而實現的生產成本的節約和商品的便宜化終究是不可持續的,當它到達它的自然界限時,“采用機器和把分散的家庭勞動(還有工場手工業)迅速轉化為工廠生產的時刻就來到了”(4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頁,第497頁,第454頁,第532頁,第532頁,第541頁。。工場手工業和家庭工業生產方式被機器大生產取代,在微觀上是資本對勞動空間的破壞性重組,在宏觀上則是資本夷平國內原有的勞動分工地理格局并規劃新的勞動分工地理格局的過程。就國外市場而言,機器生產的便宜化和交通運輸變革為資本爭奪海外市場提供了物質基礎,機器生產摧毀了國外市場的傳統生產方式,迫使這些地方成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原材料產地,從而形成了一種與機器生產中心相適應的新的國際勞動分工體系,在根本上按資本的意愿重塑了全球的勞動地理空間格局。
在關于機器大生產對不同生產部門的工人及其家庭的惡劣影響的論述中,馬克思再現了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1844年手稿》)中的異化勞動批判:作為當時最發達、最典型的異化勞動形式,機器生產不僅讓工人的勞動產品與工人相異化,還讓整個勞動過程、工人的包括家庭關系在內的全部社會關系都與工人相異化,從而讓工人徹底與其類本質相異化。但是,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的批判并非對《1844年手稿》的復述,而是在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上對異化勞動批判的再深化。這體現在他并未停留于對異化勞動(機器體系)的批判,而是緊緊抓住滲透在機器體系中的產業資本邏輯,從對生產力(機器勞動)的批判轉移到對束縛生產力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批判,并明確提出要將機器和對機器的資本主義運用區分開。
機器所代表的先進生產力具有為人的自由發展提供物質條件和自由時間的解放作用,但這一生產力一旦被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捕獲、被資本邏輯滲透,就立即轉化為幫助資本榨取剩余價值的工具。機器體系是科學原則的現實化、物質化。因此,馬克思的批判實際上提出了一個要求:在科學原則已經被資本邏輯滲透并與資本權力共謀規劃勞動空間(包括機器體系在內的整體工廠車間布置就是這一規劃的現實化)的情況下,理論的任務是運用批判的武器撕開覆蓋在科學知識表面的價值中立的意識形態面紗,揭露科學知識與資本權力的共謀,將科學的解放力量從資本邏輯的控制中解放出來。
馬克思的這一問題意識在一百年后的列斐伏爾那里得到有力回應。在列斐伏爾所處的時代,資本和政治權力對空間的規劃已從生產空間延伸到了日常生活空間(勞動力再生產的空間):不僅產業資本力求通過對生產空間的破壞性重組來提高生產力,金融資本也將土地還原為能提供地租(利息的一種特殊存在形式)的、可以交易的金融資產,并通過對城市土地的再利用和城市空間格局的破壞性重建來牟取高額壟斷地租;同時,政治權力則借助官僚技術理性對城市空間進行規劃,將空間變成統治階級支配、分化、隔離甚至鎮壓被統治階級的政治工具。這一系列規劃是在地理學、經濟學、建筑學等學科的專家知識的輔助下進行的。專家知識在從資本和政治權力的需求出發“合理”規劃空間的同時,也因其表面的價值中立性而成為掩蓋空間規劃權力運作的意識形態。正是在專家知識與資本權力、政治權力的共謀中,空間淪為了生產和實現剩余價值的手段以及維持資本主義主要社會關系再生產的工具,其原初的作為“棲居”處所的使用價值屬性和居住空間與居民的情感意義鏈接也隨著原有空間格局的破壞以及原住民被迫遷移而一并消失殆盡。
面對這一境況,列斐伏爾呼吁,要用“關于空間的生產的知識”對抗空間規劃的科學(46)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李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4頁。。其實質是要求揭露實證主義的空間科學知識看似中立的價值立場背后隱形的資本權力與政治權力的共謀,打破空間的物化和中立化外觀,將資本主義城市空間的生產過程還原為資本權力和政治權力忽視甚至壓抑城市居住者的“都市權力”(47)都市權力是列斐伏爾特別看重的一種權力,他認為都市權力不僅是占有都市空間的權力,而且是“進入都市生活、人文環境與新型民主環境中的權利”。、獨斷地規劃城市空間的過程,并通過這一批判主張一種更加公平、正義的城市空間生產方案。這一方案就是列斐伏爾提出的為居住于城市空間中的沉默大眾爭取“都市權力”的“都市革命”。“都市革命”并非城市游行暴動, 而是對資本主義的同質化、碎片化的抽象空間的革命。具體而言,都市革命要求從技術官僚和城市開發商手中奪回原本屬于城市居住者的規劃和使用城市空間的權力,用普通民眾對空間使用價值的追求取代資本家對空間交換價值的榨取,用普通民眾在城市空間中的差異化日常生活實踐取代政府對空間粗暴的區隔和控制。列斐伏爾進一步認為,要實現這種轉變,一方面,需要徹底否定資本主義原則,另起爐灶想象一種“人類新的歷史階段與生活方式想象的革命”(48)劉懷玉:《社會主義如何讓人棲居于現代都市?——列斐伏爾〈都市革命〉一書再讀》,《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7年第1期。。在這個意義上,他將都市社會想象為不同于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新歷史階段。另一方面,列斐伏爾認為,正因為都市社會不同于工業社會,所以,對資本主義工業社會進行批判的馬克思主義生產范式批判理論和在此基礎上提出的未來共產主義設想也顯得有些過時了,因此,需要尋找新的批判原則和空間建構原則,即他自己提出的都市革命的理論與實踐原則。
從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發現,列斐伏爾的這一新原則一方面切斷了與資本主義的關系,另一方面也顛覆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物質生產和階級斗爭)。由此帶來的問題是,都市革命真的能實現對資本主義抽象空間的顛覆并建構出更加公平、正義的新空間嗎?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列斐伏爾無法從理論上說明,一個與資本主義截然不同、完全對立的新社會原則如何能夠從資本主義中產生出來?因而也無法找到將這一原則落實于現實的實踐路徑,最終只能求助于一種 “微型的、瞬間性在場的都市生活藝術想象”(49)劉懷玉:《現代性的平庸與神奇——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哲學的文本學解讀》,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387頁。,從而淪為空想的哲學烏托邦。這正是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最大區別,也是他放棄生產范式批判,放棄從政治經濟學角度對資本主義空間生產進行實證分析所付出的代價。與列斐伏爾相反,馬克思不是將共產主義建立在烏托邦空想和對資本主義的徹底否定之上。他對資本主義始終持辯證態度,一方面批判資本邏輯,另一方面又承認資本主義創造的生產力和文明成果為新社會形態的形成提供了物質和精神基礎,未來社會必然會在這個基礎上展開自身,“自我異化的揚棄同自我異化走的是同一條道路”(5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2頁。。
具體到空間規劃知識與權力的共謀這一問題上,如果說列斐伏爾是要求用空間生產的知識徹底否定空間規劃的知識,那么,馬克思則自覺地將權力對空間規劃知識的綁架和對文明成果的承認與享有區分開,不是徹底否定空間規劃知識這一文明成果,而是要求將規劃空間的知識從資本邏輯和政治權力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將運用空間規劃知識的權力歸還給城市居住者,讓空間規劃知識為構建滿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美好城市空間服務,讓城市居住者真正成為城市空間的自覺塑造者,城市生活的積極參與者和城市權益的平等享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