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 芳
婚姻家庭不僅是一種制度設計,更是人們的自主性實踐,其實踐形態受國家政策與社會發展變遷的影響。我國傳統的婚姻模式是嫁娶婚和入贅婚,本質上都是男權制主導。近年來,一種被稱為“兩家并一家”的新婚姻模式在蘇南地區流行起來,突破了由男權主導的傳統婚姻模式,形塑了新的家庭關系結構。由于“并家”主要發生在獨生子女家庭,因此也被視為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的產物。(1)王琳:《婚姻形態與權責義務邊界——基于蘇南農村并家婚的經驗考察》,《南方人口》2019年第2期。“并家”反映了我國婚姻模式與家庭結構的時代變遷,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
蘇南的“并家”引起了學者們的關注,并形成了比較豐富的研究。大體而言,相關研究主要從兩個方面展開:一是關于并家的形成原因。沈燕認為“并家”的形成是出于傳宗接代的需要,后者在生死之間、陰陽之間發揮重要的連結作用。(2)沈燕:《“兩家并一家”之傳宗接代的另類解讀——陰間與陽間的連結》,《民俗研究》2018年第1期。黃亞慧認為獨生子女家庭作為一種資源稀缺性家庭,要通過婚姻實現家庭資源的重新分配,并家作為一種婚姻策略由此形成。(3)黃亞慧:《獨生子女家庭的資源稀缺性與婚姻形式》,《廣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王會、李寬則認為蘇南的并家是本地青年為了規避與外地人結婚的各種風險與維持其中產化的身份地位而理性選擇的結果。(4)王會,李寬:《風險規避與身份維持:蘇南農村并家婚居模式》,《當代青年研究》2017年第4期。何紹輝對蘇南并家的形成機制進行了全面系統的分析,認為其宏觀背景在于獨生子女政策與新型城鎮化,中觀機制是村莊低度分化、村民價值觀念變遷以及相對封閉的通婚圈,微觀基礎則是維持家庭完整性的本體性需求與確保家庭養老的功能性需要。(5)何紹輝:《論“兩家并一家”婚居模式的形成機制》,《中國青年研究》2019年第1期。二是關于并家的功能影響。主要有兩種視角:一種是家庭權力的視角,認為并家婚姻從家庭制度上賦予女兒繼嗣與繼承家產的權利,提高了女性的家庭地位,從而對傳統的父權制產生不小的沖擊;(6)黃亞慧:《并家婚姻中女兒的身份與地位》,《婦女研究論叢》2013年第4期。另一種是家庭結構轉型的視角,認為并家形塑了以子家庭為公共家庭聯結男方和女方父家庭的“新聯合家庭”,(7)齊燕:《新聯合家庭:農村家庭的轉型路徑》,《華南農業大學學報》2019年第5期。以實現子家庭徹底城市化和社會階層向上流動,同時也隱含著子家庭趨于啃老的可能性后果(8)張歡:《蘇南農村的“并家”婚姻模式及其新聯合家庭結構》,《西北人口》2019年第2期。。
并家作為一種新的婚姻模式,形塑了不同于傳統婚姻模式下的家庭關系結構,并對傳統父權制主導的家庭權力關系造成沖擊。然而,傳統父權制主導的家庭權力以年長男性為權力主體,包括男性對女性的支配和年長男性對年輕男性的支配,即性別和輩分兩個維度。(9)沈奕斐:《“后父權制時代”的中國——城市家庭內部權力關系變遷與社會》,《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既有研究大多是從女性視角關注并家對父權制家庭權力的沖擊,而忽視了家庭權力變遷的代際維度。代際父權不僅是理解并家模式下家庭權力關系的另一種視角,而且直接影響“新聯合家庭”的功能發揮。“新聯合家庭”能否將代際整合的資源優勢轉化為發展優勢、發揮積極的發展性功能,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父代與子代的權力關系與互動模式。經驗調查發現,蘇南的并家一方面通過雙系婚姻實踐沖擊著男性單系偏重的傳統父權制,形塑了平等的家庭關系形態;另一方面在并家所形成的家庭結構中,父代通過向子家庭輸送資源而全方位介入和滲透到子家庭內部,甚至造成代際關系的不平等。如何理解并家模式所形成的這種悖論性現象?通過并家形成的新聯合家庭是否能夠整合父代資源實現家庭的發展性目標?本文基于蘇南農村的經驗調查,從代際父權的視角考察并家模式下的家庭權力關系,分析并家所形塑的新父權形態的實踐邏輯、特征及其權力實踐對子代小家庭的影響,以透視轉型期家庭權力關系的微觀實踐。
筆者及所在團隊于2019年7月5日至25日在江蘇省蘇州市G社區開展了為期20天的田野調查,訪談對象包括村干部和普通村民。G社區位于蘇州市吳中區,是一個拆遷安置的農村社區。該社區共有本地人口8803人,外來流動人口2萬多人,其中黨員310人,下設8個黨支部。該社區已沒有集體土地,本地居民都是以務工為生,年輕人到附近的工業園區就業,中老年人主要從事保潔、保安、綠化等非正規就業。當地農民通過拆遷安置基本上實現了就地城鎮化,但仍然面臨徹底融入城市的發展性壓力。由于計劃生育政策執行比較徹底,當地的獨生子女家庭較為普遍,并從第一代獨生子女開始形成了并家的婚姻模式。并家作為當地獨生子女的婚姻形式已經成為地方性共識。
蘇南農村的并家在當地也稱為“兩家并一家”,其字面意思就是男方與女方兩個家庭隨著兩個年輕人的婚姻結合而合并為“一家人”,兩家人的關系更加親密。從形式上看,并家有三個方面的要求。一是婚姻結合形式上實行男不娶女不嫁,即男方不用給彩禮、女方不用置嫁妝、雙方各辦酒席、合買或各買新房,這是并家區別于其他婚姻形式的首要方面。二是婚后居住的流動性,即婚后的子家庭并非長期固定住在男方或女方家,一般是兩邊家庭各住一段時間,通過頻繁流動保持男方家庭、女方家庭和子代小家庭三方之間的情感互動。三是在小孩姓氏方面,一般要求生兩個小孩,一個隨母姓,一個隨父姓,以滿足獨生子女家庭姓氏延續的需求。
并家不僅是一種新的婚姻形式,而且代表一種新的家庭關系結構,并重塑了傳統婚姻模式下家庭成員的權利義務關系。從這個角度而言,并家不同于湘北、川西、江漢平原等地的“兩頭走”。盡管并家與“兩頭走”有某些共性特征,比如二者在婚姻形式上都是不嫁不娶且婚后兩邊居住,都是為了解決獨生子女家庭的養老問題,都呈現出雙系并重的特點,因此有研究者將其統稱為“并家婚”(10)莊孔韶,張靜:《“并家婚”家庭策略的“雙系”實踐》,《貴州民族研究》2019年第3期。。但不同的是,“兩頭走”主要是年輕夫婦在男方和女方家庭之間不定期地來回居住以更好地解決雙方父母照顧需求的流動性婚居模式,(11)李永萍,慈勤英:《“兩頭走”:一種流動性婚居模式及其隱憂——基于對江漢平原J村的考察》,《南方人口》2015年第4期。而不涉及對整個家庭關系結構及其權利義務關系的重塑。也就是說,“兩頭走”主要還是子代家庭分別與兩個父家庭之間的互動,沒有直接涉及男方家庭與女方家庭之間的互動;而并家所形成的新聯合家庭結構則是男方父家庭、女方父家庭和子家庭三者之間的直接互動,不僅代際關系更加親密,姻親關系也更加緊密,三者通過緊密的情感互動形成了“一個家庭”。因此,并家有三個層面的內涵:一是男女之并,即男方和女方作為平等獨立的個體組成新的家庭;二是父家庭與子家庭之并,即并家所形成的新聯合家庭通過代際合力實現家庭的發展性目標;三是男方家庭與女方家庭之并,即男方父家庭和女方父家庭對子代小家庭進行相對等量的資源投入,從而平等參與小家庭互動,并通過情感融合實現“兩家并一家”。
蘇南地區的并家作為獨生子女家庭解決養老和家系延續的一種婚姻策略,是計劃生育政策的衍生物,這已經成為研究者的共識。獨生子女尤其是獨生女家庭的出現賦予女兒新的權利義務,并相應地改變了年輕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地位。年輕女性地位的凸顯形成了雙系并重的婚姻家庭形態,并對男性單系偏重的傳統父權造成一定的沖擊。從性別的角度說,并家確實改變了傳統男權社會下各種不平等的關系形態,尤其是夫妻關系。然而,女性角色地位的凸顯并不必然意味著父權的沒落,或者說并家這種新聯合家庭的結構為父權保留了某些生存空間,使后者能夠以隱匿的形態存續。從某種程度上說,并家重構了一種新的父權形態,即雙方父代通過對子家庭進行持續性的資源輸送獲得參與子家庭事務的權力,以盡可能獲得子代更多的情感回饋。但與傳統父權不同的是,“新父權”的目的在于滿足父代的縱向情感需求,而非主導家庭的資源分配,因而具有與傳統父權不同的特點。
1.形式上具有隱匿性和不穩定性
父權制是傳統中國農村社會家庭權力結構的主要形態,其突出特點是集中和專制。(12)郝亞光:《家庭權力結構: 從壟斷到平權——勞動力社會化對農村家庭權力結構的沖擊》,《華中師范大學研究生學報》2008年第2期。傳統的父權是家庭成員都可以感受到的公共權力,并通過一系列倫理綱領和行為準則為其“保駕護航”,如“夫為妻綱”、“父為子綱”、“三從四德”等,因而具有較強的穩定性。相比之下,“新父權”則是一種隱匿的存在,它滲透在家庭的日常生活當中,而且是以代際支持這種溫情脈脈的方式展現出來,盡可能不讓家庭成員尤其是年輕子代感受到這種權力的存在。因此,父代作為新聯合家庭名義上的“大家長”,其權力地位并不明顯,無法公然對家庭事務作出決策并要求強制執行,而只能通過生活上細致入微的照料將其作為家長的意志和角色身份融入到子家庭中。同時,在子代發展主義話語的主導下,家庭資源配置與家庭成員的行動邏輯都必須服務于子代的發展性目標,“新父權”缺乏相應的倫理保障,因而具有不穩定性。
2.以資源投入為基礎形成的相對權力
從產生方式來看,“新父權”不是以年齡和輩分為基礎所形成的絕對權威,而是以充分的資源投入為基礎形成的相對權威。實際上,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社會分工的精細化以及社會保障體系的完善,由父權主導的家庭權力結構逐漸被打破,家庭內部呈現出平權化的特點。(13)亢林貴:《從父權到平權——中國家庭中權力變遷問題探討》,《山西青年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與此同時,老年人的家庭地位日漸式微,甚至被邊緣化。(14)郝亞光:《孝道嬗變:農村老人家庭地位的式微——以農業生產社會化為分析視角》,《道德與文明》2011年第1期。因此,隨著家庭關系民主化,家庭內部實際上沒有絕對的權力主體。在這種情況下,父代要重新獲得其在家庭中的權力地位,盡管這種權力不具有實質上的意義,就必須投入更多時間、精力和資源參與到以子家庭為核心的家庭發展上,以獲取子代對其在家庭中的角色功能和地位的認可,從而成為子家庭內部分工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因此,“新父權”服務于子家庭的發展性目標,是作為年長者的父代為子代提供支持的邏輯,而非控制家庭成員的行為規范以維持家庭秩序的邏輯。“新父權”不是一種絕對權力,而是父代相對于子代資源優勢基礎上所形成的相對權力形態,當父代不具備這種資源優勢時,“新父權”就面臨消解的風險。
3.以獲取情感反饋為目的
“新父權”以滿足父代的縱向情感需求為目的,而非通過權力行使分配家庭資源和維護家庭內部的公共秩序,這是“新父權”區別于傳統父權的重要方面。從這個角度而言,“新父權”不是一種公共權力,而是以父代的主體性需求為導向的私人權力形態。在實踐中,“新父權”的主體是雙方父家庭,這就意味著其中一方不可能獲得子家庭的全部情感資源。但父代也清楚地意識到子代所給予的情感反饋總體而言與父代的資源投入具有高度相關性。父代通過向子代提供盡可能多的資源支持,最大程度地參與子家庭的發展過程,甚至與子家庭融為一體時,父代與子家庭的互動最為頻繁,從子家庭中所獲得的情感資源也最多。因此,對父代來說,他們希望在參與子家庭發展的過程中重新感受家庭的溫情,而不會因為子代成家后忙于家庭生活和工作而被子代所拋棄和遺忘。
并家的一個主要目的是為了解決獨生子女家庭的養老問題。這里的養老,具體而言,不是對父母的經濟支持或生活照料,更多是一種情感需求。蘇南地區工業經濟發達,中老年人可以獲得充分的非正規就業機會,比如保潔、保安、綠化等,每個月有1000~2000元的收入。同時,當地農民因征地拆遷獲得相應的社保和安置房補償,拆遷安置一般可以補償三四套房,多余的房屋可以用于出租。因此,當地老年人的養老資源相對充裕,基本上不需要子女給錢,他們甚至會把務工和房屋出租所得收入用于支持子代。對父代而言,他們更需要的是與子代的情感互動,是一種縱向的情感需求。在獨生子女家庭中,子女作為家里唯一的小孩,都是父母的“心頭肉”,在長期的生活中父母與子女形成了難以割舍的感情。對父母而言,他們最不能接受的不是老了沒有人照顧,而是子女成家后沒有人說話、交流而成為“空巢家庭”,尤其是女方父母。“過去家庭子女多,女兒嫁了還有兒子,(女方)父母也不會感到空落。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女兒嫁出去,女方父母就會很寂寞。同樣,若男方上門到女方家庭,男方父母也不能接受。并家的方式方便兩邊走動,雙方都愿意。”因此,父代的縱向情感需求是推動并家的一個重要因素。
然而,并家不能確保雙方父代能從子家庭中獲得平等的情感資源反饋。子家庭作為一種稀缺性的公共資源,要同時與雙方父家庭保持情感互動,承擔雙方父母的養老責任,這就意味著每一方的父母都要與對方爭奪有限的養老資源。由于這種養老資源主要是情感性的,體現為子代身體力行的日常實踐,因而具有強烈的主觀性和不穩定性。也就是說,當父代為子代提供的資源和幫助越多,與子代互動越頻繁,就越可能獲得子代更多的情感性資源。父代與子代甚至孫輩的感情更加融洽,在情感互動上也就更加自然和順暢,情感性需求就更可能得到充分的滿足。反之,若父代不能為子代提供充分的資源支持,子代就會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市場競爭中,與父代的互動會相應減少,情感交流也會減弱,久而久之關系也就可能變得疏遠了。所以,在男女雙方家庭經濟實力相當的情況下,雙方都會不甘示弱,盡可能為子家庭提供更多的資源支持。
雙方父家庭通過向子家庭提供持續性的資源支持滿足其縱向情感需求,同時也高度參與了子家庭的經營和發展過程。蘇南地區父代對子家庭的資源支持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提供住房。住房有幾種形式:條件好的雙方父母分別給各自的子女買一套房;條件一般的就把家里原來的房子裝修,年輕夫婦若要買房,雙方父母各出一部分;條件差的就用家里的房子。G社區由于拆遷安置,農民戶均都有幾套安置房,所以普通家庭并家后都是用安置房,少數家庭條件比較好的會買商品房。二是幫忙帶孫子。如果有兩個小孩,一般是雙方的母親同時照顧;若只有一個小孩,則根據雙方家庭的條件以及父母的職業進行靈活選擇,父母一般都會積極配合。三是日常生活方面。子代一般會根據工作需要、小孩上學以及家庭條件等方面綜合選擇住在男方或女方家,周末時再去看望另一方的父母。子代住在哪一方,其日常生活的成本以及洗衣、做飯、打掃衛生等家務事基本上是由這一方的父母承擔。父代承包了子代所有的“后勤事務”,子代只需負責工作上班。除了工作,父代幾乎參與了子家庭事務的所有方面,資源投入較多的父代相對于另一方在以子家庭為核心的家庭共同體中就獲得更多話語權,同時他們也相應獲得年輕子代的依賴和需要,從而在小家庭中獲得無形的權力地位。這種無形的權力地位使他們更容易獲得子代的情感反饋,在小家庭事務處理方面游刃有余,解決了子代的后顧之憂,使子代能夠全身心投入工作和事業發展。
在并家模式下,雙方父代通過向子家庭投入盡可能多的資源,最大程度參與子家庭的發展過程,增加與子家庭的互動,獲得子代的情感回饋,同時也在客觀上形塑了雙方父代在子代小家庭中的權力地位。伴隨代際支持不斷增強、縱向情感關聯不斷強化、父代資源不斷流向子代小家庭的同時,小家庭的邊界也不斷受到原生家庭的破壞,進而影響家庭發展性功能的實踐。然而,當小家庭具有較強的經濟能力與自主性時,能夠對父代的權力滲透進行回應,并有效吸收與整合父代資源,服務于小家庭的發展性目標,從而消解了“新父權”的權力實踐。當小家庭經濟能力和自主性較弱時,難以抵擋來自父代的權力資源滲透,子代與父代的資源依賴會強化父代在新聯合家庭中的權力地位,并造成小家庭的不穩定與生存危機。因此,子家庭的自主發展能力直接影響“新父權”的權力實踐,進而影響小家庭的發展乃至維系。
并家通過不嫁不娶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雙方原生家庭的完整性,為雙方父代提供了參與小家庭事務的機會和空間。由于雙方父母在小家庭中有著相對等量的資源投入與平等的權力地位,雙方都與小家庭建立了平等、自然的情感互動模式,可以很容易地參與和介入小家庭事務。這就很容易造成兩個大家庭對小家庭的擠壓,尤其是在小家庭經濟能力不強、自主能力比較弱的情況下,會使小家庭面臨生存危機。在高度城鎮化的蘇南地區,農民生活高度市場化,家庭再生產的成本大大提高。當子代收入水平不高時,就很容易對父代產生資源依賴,這就會強化父代在小家庭的權力地位,子代就會更加依賴父母,認同父母的安排。同時,子代的依賴和認同會不斷強化父代對小家庭的參與和介入。當父代對小家庭進行事無巨細的介入時,小家庭的自主能力被消解,小家庭受到兩個大家庭的拉扯,最終難以為繼而走向分裂。
案例1 小蔣今年26歲,是G社區的一名辦事員,于今年5月完婚。老婆是隔壁小區的,通過鄰居介紹認識,談戀愛兩三個月就結了婚。夫妻二人都是獨生子女,所以實行并家。兩家的家庭條件相當,都是拆遷安置戶,也算是“門當戶對”。小蔣家有四套安置房,其中兩套出租,房租歸父母,其余的兩套,一套用于父母住,另一套用于小蔣夫婦住。女方家也有兩套安置房,其中一套出租,房租歸女兒;另一套用于小蔣夫婦回去的時候住(女方母親去世,父親則住一樓車庫)。由于兩家隔得很近,而且兩邊都有房子,所以他們平時可以想住哪邊就住哪邊。如果在男方家住,小蔣夫婦就和父母住一起,家庭生活開支都由父母承擔,洗衣、做飯等家務事也是由父母處理,他們就可以過得很輕松。如果是在女方家住,他們就可以有自己的單獨空間,但由于倆人的獨立性比較差,都不會做家務,所以經常出去吃飯。但是小蔣說還是更喜歡住老婆家,這樣可以有他們自己的獨立空間,一些小事不用被父母知道,也不用他們管那么多,自己可以處理。
在經濟方面,小蔣夫婦倆人的收入都不高,還需要父母支持。小蔣在社區工作,每個月只有3000多元收入。老婆婚前在奶茶店打工,現在懷孕也沒有工作,每個月只有1800元的房租收入,平時她父親也會給一些(她父親在派出所上班)。而小蔣婚前買輛摩托車貸款9萬多元,用結婚的禮錢還了3萬多元,還欠6萬多元,現在小蔣每年要從工資中抽取1~2萬用于還款。所以他們小夫妻基本上沒有余錢,生活開支完全是由父母承擔。
在家庭事務決策上基本上以父母的意見為主。小蔣說: “大事要以父母的意見為主,不能氣他們。他們把我養大不容易,讓他們哭死哭活的不好。結婚也主要是出于考慮父母的感受,相親結婚算是給父母一個交代,差不多就可以了。”
在感情上,由于小蔣與老婆是通過介紹認識,而且很快就結婚,兩個人的性格沒有經過完全了解,感情基礎不牢固,婚后經常因為性格不合、生活習慣不同等鬧矛盾,吵架了雙方父母都會幫忙調解。小蔣有時候會因父母管得太多而感到煩躁,“最煩他們問工作的事、生活的事、感情的事,感覺自己長大了,但在他們眼里還像個孩子,還說我亂花錢,管得太細了……”但小蔣也意識到“如果兩邊父母都不管,自己的婚姻可能也不會維持這么久”。每次感情不和的時候,小蔣和老婆就“各回各家”,他認為這是最理想的居住模式。(來自G社區的訪談記錄)
由此可見,當小家庭經濟能力比較弱、自主性不強時,會形成父代對子家庭的強干預以及子家庭對父代的強依賴。父代不僅在婚前對子代進行婚戀上的干預(如安排相親),而且婚后承擔子代的基本生活與孫輩撫育責任,導致子代的家庭責任意識沒有充分成長起來,也相應缺乏承擔家庭責任的能力。基于對父代資源的習慣性依賴,子代很難從父代的資源結構和話語權力中解脫出來,導致小家庭缺乏自主經營能力,縱向的代際情感過于發達,并造成對橫向夫妻情感的沖擊。當小夫妻的情感難以維系,小家庭也就面臨瓦解的風險。正如一位受訪者所言,“兒子、媳婦能掙錢,能力強一點,可以(把父母的干涉)擋回去,就沒有關系;能力弱的,家庭由父母主導,就會出問題。”
并家作為蘇南地區農村一種新型的婚姻策略,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功能:一是傳宗接代,二是滿足父代的情感需求,三是形成以子家庭為核心的家庭資源聚集。從父代的角度來說,父代通過向子代提供支持和幫助獲得子代的情感反饋。但對子代而言,父代將大量時間、金錢和精力投入子家庭,為子家庭提供了潛在的資源優勢。并家為子家庭所創造的潛在資源優勢能否轉化為發展優勢,關鍵在于子代的自主性能力及其發展性意識。當年輕子代具有較強的經濟能力時,小家庭自主性得到充分發育,具有較強的自主決策能力與承擔家庭責任的能力,年輕子代而非父代成為家庭的核心。子代具有較強的發展性意識、明確的發展性目標和較強的發展性能力,從而能夠突破父代大家庭對小家庭的權力結構,并整合父代資源服務于小家庭的發展。
案例2 顧某,58歲,有一個女兒,通過并家結婚,有了一個小孫子。女兒是蘇州大學本科畢業,現在某機場擔任管理崗位;女婿是南京工業大學畢業,做消防工程,夫妻倆的收入水平都很高。女兒他們家現在有一輛寶馬汽車、兩套商品房,平時主要是住在顧某家(顧某因拆遷安置了一棟小別墅,精裝修后與商品房差不多),也會經常去看望男方父母;男方父母有時間也過來看望孫子。逢年過節雙方父母和女兒女婿一家都要聚一下,過年也是兩邊輪流。
小外孫今年11歲,從小就由顧某夫婦照顧(由于男方父母年齡比較大,女婿不放心讓他們照顧小孩),現在讀小學五年級,在全蘇州市最好的小學——蘇州市實驗小學就讀。顧某的妻子(已退休)負責專職照顧小孫子,包括上下學接送、買菜做飯和打掃衛生。而顧某則在附近某工廠做基建維修,每個月收入8000多元。平時生活開支基本上由顧某承擔,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照顧好小孫子,“孫子做作業的時候,我們不能看電視,屋里不能有聲音,萬一影響他學習。他寫作業時,我們就在旁邊陪著,看報紙,督促他”。小孩教育以及買房買車等大額開支則是由女兒夫妻倆自己承擔。雖然女兒每天晚上都會回來,但是基本上沒有時間教育孩子,女婿的工作也很忙,隔段時間才回來。總之,女兒和女婿的精力主要是在工作和事業上,只有放假時才有時間陪孩子。顧某說他們的生活中心就是小孫子,“現在一切都要圍繞小孩轉,沒辦法,這是必須的!一切為了小孩,其他都要讓步,我們就是要做好后勤保障”。
在感情上,女兒和女婿是自己談的,感情不錯。 “雖然女婿很忙,但是對女兒很好,每次回來看到他們倆開心,我們就滿足了。”所以顧某基本上不會過多介入女兒的感情,“原則上不干預,即使有小事情也只是說女兒,要促進他們的感情。小家庭和睦大家庭才能好。”(來自G社區的訪談資料)
因此,當子代經濟能力比較強時,他們就有能力承擔家庭的事務和責任,父母也相信他們有足夠的能力,所以不會管得太多。即使父代參與過多,也會被具有較強自主性的年輕子代擋回去,從而避免父家庭對子代小家庭權力地位的替代以及對子家庭自主性的消解。子代圍繞其核心家庭的發展性目標,在更大范圍內對家庭的勞動力資源進行整合與優化配置,形成精細化的分工體系,使每個人都成為家庭發展齒輪上的一顆螺絲釘,從而最大程度地釋放家庭發展能量,以實現家庭的發展性目標。同時,以子代為核心的家庭情感互動促進了家庭和諧,成為小家庭發展的推動力和潤滑劑。
并家作為蘇南地區農村興起的一種婚姻模式,形塑了與傳統婚姻模式下不同的家庭結構與家庭權力關系。作為一種雙系婚姻實踐,并家因女性地位提升所形成的雙系并重對男性單系偏重的傳統父權造成一定沖擊,使家庭關系更加平等和民主化。但并家作為獨生子女家庭滿足父代縱向情感需求的方式,客觀上也重塑了新的父權形態,即父代通過對子家庭進行持續性的資源供給獲得參與子家庭事務的權力。盡管“新父權”不是一種強制性權力,而是以溫情脈脈的方式向子代提供持續性的資源支持,但“新父權”客觀上使父代更多地參與子家庭并使子家庭更加依賴父代,導致子代小家庭的邊界不斷受到原生家庭的破壞,雙方父代的權力滲透造成對子代小家庭的擠壓。子代小家庭根據其經濟實力以及自主性的強弱對“新父權”作出不同的回應,形塑了兩種不同的權力實踐與家庭發展形態。由此可見,并家對家庭權力結構的重塑不僅是指家庭關系逐漸平權化,而且是指傳統父權制主導下的家庭權力關系逐漸解體。從代際父權的角度看,以并家為基礎的家庭現代化實踐形塑了另一種父權形態,豐富了對轉型期家庭權力關系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