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慶欣 張 旭
幾乎沒有哪位思想家不承認馬克思的偉大貢獻。這種情形,在我們這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國家自不必說。在西方知識界,哪怕是馬克思的批判者,也承認, “馬克思主義一直存在于西方知識分子的意識當中。……它對現實的有力批判和對未來的熱切期望從未離場”(1)Ian Shapiro. The Moral Foundations of Politics.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p.74.;考慮到馬克思的生活環境,“馬克思,作為資本主義的經濟理論家和政治社會學家,他的成就是非凡的、史詩般的。(2)John Rawls. Lectures on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319.
但是,我們卻遇到了一種囧境,即在現實中,這種能激發起無盡的想象和堅定的信仰的觀念體系——馬克思主義,出現了被邊緣化的情形。很多研究分析過這種現象產生的原因。在本文中,我們關注的是一個隱蔽的、時常被忽略的造成馬克思主義邊緣化的原因:那些抱著善良的意愿,以“能答復一切和說明一切”(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80頁。的豪邁之氣,頻頻宣稱馬克思在這里實現了這般的理論創新,在那里進行了那樣的思想革命的研究,是造成馬克思主義被邊緣化的原因之一。在本文的研究中,我們以那些聲稱《資本論》實現了某種哲學革命的研究為批判考察的對象,去解釋為什么一些缺乏客觀的基礎、嚴密的論證、自稱為理論創新的研究會傷害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與普及。
在對《資本論》哲學化這種研究現象進行考察時,我們力爭避開在理論批判活動中容易使人跌落其中的各類陷阱。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評價某些黑格爾的批判者時說,他們“只局限于……抓住黑格爾體系的某一方面,用它來反對整個體系,也反對別人所抓住的那些方面”(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4頁。;恩格斯在《反杜林論》的序言中說,不能“用自己的見解去反駁他的見解。因此消極的批判成了積極的批判;論戰轉變成對馬克思和我所主張的辯證方法和共產主義世界觀的比較連貫的闡述”(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頁。。上述引文中提到的情形,即“用體系的某一方面”反對“整個體系”,或“用自己抓住的方面反對別人所抓住的那些方面”,以及“用自己的見解去反駁別人的見解”,都是在理論批判活動中應該要竭力避免的。也就是說,在下面的研究中,在我們自己和他人(對《資本論》做哲學化解讀的研究者)都把《資本論》作為研究對象的意義上,我們不會因為發現了某個力圖證明《資本論》是哲學著作的論證中存在的某個錯誤或缺陷,就急于去否定別人研究的整體論證;我們不會用《資本論》中的經濟學內容來反對別人發現的《資本論》中的哲學內容,或某些內容中潛在的哲學意義;我們更不會把《資本論》中具體內容的經濟學解讀用以反對別人對同一內容進行哲學的解讀。我們不是在和某個學科爭奪《資本論》的闡釋權,或者說去阻礙對《資本論》所包含的豐富內容做多方面的解讀和創新。我們的目標在于,把馬克思和恩格斯對《資本論》“連貫的闡述”的內容呈現出來,并把它和《資本論》哲學化的論證做出對照,由此證明,說《資本論》實現了一種哲學革命的觀點不僅完全站不住腳,而且還會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造成很大的理論傷害。
在文章的第一部分,我們對《資本論》哲學化的不同表述方式進行簡單梳理,以使我們考察的對象變得清晰。文章的核心是第二、第三部分的研究,這兩部分對在論證《資本論》實現哲學革命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的兩個觀點進行駁斥。文章在結語部分以前面兩部分的分析為基礎,說明《資本論》哲學化論證的出現是一種特殊研究方法的產物,并簡單探討擺脫這種研究取向的基本態度。
在理論研究中,宣稱《資本論》實現了哲學革命的論證,存在不同的表現形式。
第一種表現形式,也是最簡單的表現形式,是從研究方法出發,認為承認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運用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可能會造成不良的理論后果。比如,強調“把《資本論》的哲學思想限定為如何‘運用’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其直接后果,不只是影響到對《資本論》哲學思想的闡釋,而且深刻地影響到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因此,“不是《資本論》‘運用’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而是《資本論》‘構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或者指出,“學界普遍認為《資本論》推進、發展和深化了歷史唯物主義”,但是,又強調“在推進和發展的具體方式問題上——《資本論》(及其相關手稿)究竟是 ‘運用’還是‘建構’了歷史唯物主義”,“并未達成一致”。最后論證說,《資本論》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真正建構。我們必須把《資本論》看作歷史唯物主義本身”(6)劉建卓:《“運用”還是“建構”?——〈資本論〉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2017年第1期。。
第二種表現形式是從對《資本論》的內容的特殊解讀開始,或者說是從哲學和經濟學的關系的視角出發,認定《資本論》中的研究形成的是某種哲學成果。比如,認為“揭露‘政治經濟學’的‘病根’,才會產生馬克思的《資本論》;認清‘政治經濟學’的‘病根’,才能真正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正是‘政治經濟學批判’,構建了以《資本論》為標志的馬克思主義哲學”(7)孫正聿:《〈資本論〉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習與探索》2014年第1期。。這一類論證強調,《資本論》中盡管有大量的經濟學研究內容,但它們是“政治經濟學批判”,在這種“批判”基礎上形成的理論成果,不是政治經濟學,而是哲學。但對于這種經由“政治經濟學批判”形成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具體是什么,卻未曾予以詳細展開。
第三種表現形式直接宣稱《資本論》實現了某種哲學革命,比如,宣稱《資本論》是“存在論”、“本體論”、“新世界觀”等。
宣稱《資本論》是一種存在論的觀點認為,因為馬克思“把‘存在’視為‘現實的歷史’的存在,因而以探索‘解放何以可能’而‘改變世界’。正是以‘改變世界’的理論自覺,馬克思終生致力于研究‘現實的歷史’;而對‘現實的歷史’的研究,則形成了馬克思為之付出畢生心血的《資本論》。《資本論》是關于‘現實的歷史’的存在論”(8)孫正聿:《“現實的歷史”:〈資本論〉的存在論》,《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2期。。《資本論》揭示了“‘物與物的關系’所表征的被異化的‘人與人的關系’”,這直接“構成《資本論》的‘存在論’內涵”(9)溫權:《資本批判的三重向度與〈資本論〉對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構建》,《思想政治教育研究》2016年第5期。。
宣稱《資本論》是新世界觀的觀點認為,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集中地體現在《資本論》中。比如,認為《資本論》是“充分展現馬克思新世界觀的一部哲學著作”,“西方現代哲學的基本特征都可以在《資本論》中找到”(10)侯依成:《〈資本論〉開啟了現代西方哲學》,《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這種論述完全無視恩格斯在《反杜林傳》中明確說的:“馬克思和我所主張的辯證方法和共產主義世界觀的比較連貫的闡述,而這一闡述包括了相當多的領域。我們的這一世界觀,首先在馬克思的 《哲學的貧困》和《共產主義宣言》中問世,經過足足20年的潛伏階段,到《資本論》出版以后,就越來越迅速地為日益廣泛的各界人士所接受。”(1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頁。也許,這里真正重要的問題只是去思考,為什么《資本論》出版后,早已問世的一種世界觀會迅速地被日益廣泛的各界人士接受,而不是去解釋《資本論》創立了什么新世界觀。
宣稱《資本論》是一種獨特的本體論的觀點論證說,由于“‘人的解放’是馬克思的哲學旗幟;‘解放’的‘根據’則是馬克思哲學的本體論問題。這表明,馬克思的本體論既是從思維方式上與傳統本體論的斷裂,又在從‘人的解放何以可能’的求索中開辟了本體論的現代道路”(12)孫正聿:《解放何以可能——馬克思的本體論革命》,《學術月刊》2002年第9期。。“‘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不是把實踐當成作為‘世界本原’的‘本體’,恰恰相反,是從‘實踐觀點’作為‘思維方式’的反本體論的哲學革命來闡釋馬克思主義哲學”(13)孫正聿:《怎樣理解馬克思的哲學革命》,《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年第3期。,因此,《資本論》是“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意義上的本體論。這種認識要求讀者完全不必,最好也不要去糾纏“實踐”在馬克思那里所具有的豐富的含義;更不要去追問在不把實踐當成“本原”之后,實踐除了可以是思維方式外,還有沒有可能是行動。在馬克思那里,既有最初的作為“理論批判”的“哲學的實踐”,也有“階級斗爭實踐”,以及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人的思維和存在之間“相互聯系的中介”的 “生產實踐”,等等。“馬克思主義創始人不僅把實踐引入認識論,更重要的是發現了實踐在社會歷史中的基礎地位”(14)黃楠森等主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第1卷,北京出版社,1996年,第454、455、458、459頁。。
在上述將《資本論》哲學化的不同形式的論證中,有兩個發揮了重要的證明功能的論點。我們以問題的形式來轉述這兩個論點就是:《資本論》中涉及的“物與物的關系”掩蓋的“人與人的關系”到底是什么含義?“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馬克思論述的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中第二種形式的核心特征嗎?
在一種典型的《資本論》哲學化論證中,我們發現了把“物與物的關系”掩蓋的“人與人的關系”作為一個重要論點的論證。比如,說“揭示物和物的關系中所掩蓋的人和人的關系,這深切地體現了馬克思睿智的哲學思想”(15)孫正聿:《“現實的歷史”:〈資本論〉的存在論》,《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2期。;認為“只有通過對具體的‘經濟范疇’的分析去理解全部的歷史,才能真實地展現物和物的關系掩蓋下的人和人的關系,從而破解‘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秘密”(16)孫正聿:《〈資本論〉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習與探索》2014年第1期。。
我們認為,說馬克思揭示了“物和物的關系掩蓋下的人和人的關系”,在研究的意義上,等于什么也沒有說。畢竟馬克思認為:“如果事物的表現形式和事物的本質會直接合而為一,一切科學就都成為多余的了。”此外,這種揭示工作古典經濟學家已經做了,而且做得還很不錯!馬克思說古典經濟學把“物的人格化和生產關系的物化,把日常生活中的這個宗教揭穿了”,并說這是“古典經濟學的偉大功績”。我們很想知道,馬克思揭示物的關系對人的關系的掩蓋時體現出的“睿智的哲學思想”到底是什么?在馬克思看來,古典經濟學家已經把“生產關系的物化”給揭穿了,古典經濟學的問題在于“還或多或少地被束縛在他們曾批判地予以揭穿的假象世界里,因而,都或多或少地陷入不徹底性、半途而廢狀態和沒有解決的矛盾之中”(1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5、940頁,第941頁。。在將馬克思同庸俗經濟學進行比較時,說馬克思揭示了“物和物的關系掩蓋下的人和人的關系”也許還算是客觀。因為庸俗經濟學“只是在表面的聯系內兜圈子”(1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9頁。,只是“對實際的生產當事人的日常觀念進行教學式的、或多或少教義式的翻譯,把這些觀念安排在某種有條理的秩序中”(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5、940頁,第941頁。。
將馬克思、古典經濟學家和庸俗經濟學放在一起進行整體的比較,我們不難明白,說馬克思要研究的是物與物的關系掩蓋下的人與人的關系,從而《資本論》是存在論,最多只是把馬克思拉回到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水平上,或者說不過是把馬克思的思想的獨特價值淹沒在了某些認識論常識中。這種判斷完全無視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討論物與物以及人與人的關系時提出的真正重要的三個問題或三層含義。它們分別是:(1)在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為什么人與人的關系必然會以物與物的關系(商品關系)的形式來表現?(2)在具體的含義上,所謂的“物與物的關系掩蓋下的人與人的關系”,到底指的是什么掩蓋了什么?(3)《資本論》中討論的物與物的關系支配了人與人的關系,這里所說的“支配”又有什么歷史的、現實的含義?
第一,物與物之間的關系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是簡單的層級式掩蓋關系,它首先是一種人與人的關系必然以物與物的關系表現自身的反映關系。
前文已經提到,馬克思評價古典政治經濟學家說他們“不徹底”、 “半途而廢”。這種評價是什么意思呢?馬克思說:“誠然,政治經濟學曾經分析了價值和價值量(雖然不充分),揭示了這些形式所掩蓋的內容。但它甚至從來沒有提出過這樣的問題:為什么這一內容采取這種形式呢?為什么勞動表現為價值,用勞動時間計算的勞動量表現為勞動產品的價值量呢?”(2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97-98頁。也就是說,在馬克思看來,問題的關鍵不是物與物的關系掩蓋了人與人的關系,這種掩蓋當然要以人與人的關系必然以物與物的關系為必然的中介,或者說必然以物與物的形式表現自身為前提。忽視這個前提,說什么馬克思發現了“物與物的關系掩蓋的人與人的關系”,完全不是對《資本論》研究成果的科學再現,而是對其所蘊含的思想的歪曲。
發現價值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甚至不是馬克思的原創貢獻。講明為什么這種價值關系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必然出現的,而且必然以商品關系的形式表現出來,才是馬克思區別于古典政治經濟學和庸俗經濟學的真正的科學成就。這也是為什么馬克思在評價一位意大利經濟學家時會說:“當加利阿尼說價值是人和人之間的一種關系時,他還應當補充一句:這是被物的外殼掩蓋著的關系。”(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8、91頁,第8頁,第107、90頁。也就是說, “在商品生產占支配地位的地方,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必然采取物與物的關系的形式”(22)Norman Geras, Essence and Appearance:Aspects of Fetishism in Marx’s Capital, New Left Review,No.65, January-February 1971, p.76.,從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表現的形式,不能簡化為藏在下面的真正本質和虛幻的現象之間的對立。相反,它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同時既被表現又被遮蔽的過程”(23)Alex Callinicos, Althusser’s Marxism, Pluto Press Limited, 1976, p.48, p.49.。由此看來,反復講物與物的關系掩蓋人與人的關系,而對人與人的關系必然通過物與物來表現不置一詞,是對這個“既被表現又被遮蔽的過程”的無知,也是無法真正弄明白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形成的歷史、內在的矛盾及其歷史趨勢的。在此基礎上,把馬克思自己說的研究目標,即“我要在本書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2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8、91頁,第8頁,第107、90頁。扔一邊,說什么哲學革命、存在論、新世界觀,就一點都不會令人感到驚訝了。
在這里真正重要的,是要認識到,資本主義制度的“神秘性質不是從它的某種偶然的特征中,或是從資本家愚弄工人的技巧中產生的,而是從它最核心的東西中,從商品的本質中,也就是從勞動產品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必須采取的形式中產生的”(25)Alex Callinicos, Althusser’s Marxism, Pluto Press Limited, 1976, p.48, p.49.。也正是因為如此,魯賓會說:“在關于內容和形式的問題上,馬克思采用了黑格爾的觀點而不是康德的觀點。康德認為形式是內容的外部聯系,就像是從內容外部加上去一樣。從黑格爾的哲學觀點看,內容通過自身的發展產生了形式,而這種形式早就潛在包含于內容當中。形式必須由內容本身產生。”(26)Rubin. I, Essays on Marx’s Theory of Value, Black Rose Books, 1990, p.117.
第二,具體而言,把交換關系對生產關系的掩蓋說成“物與物的關系掩蓋的人與人的關系”是錯誤的。概括地看,“物與物的關系掩蓋的人與人的關系”包含兩層基本含義:交換關系對生產關系的掩蓋,以及和這種掩蓋緊密相關的物的自然屬性對人的關系的社會、歷史屬性的遮蔽。
在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當我們看到一個交易時,我們只是看到了一個兩幕劇的第二幕,第一幕是生產這些商品。 商品生產既是一個個體行為,也是一個社會過程。 市場提供了一種社會成員相互作用的機制。在“交換的不斷重復使交換成為有規則的社會過程”的社會形態中,“私人勞動在事實上證實為社會總勞動的一部分,只是由于交換使勞動產品之間、從而使生產者之間發生了關系。因此,在生產者面前,他們的私人勞動的社會關系就表現為現在這個樣子,就是說,不是表現為人們在自己勞動中的直接的社會關系,而是表現為人們之間的物的關系和物之間的社會關系”(2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8、91頁,第8頁,第107、90頁。。盡管如此,不斷重復的交換只是使“私人勞動的社會關系”表現為“物的關系和物之間的社會關系”的必要前提條件。生產決定交換的基本性質卻沒有隨之改變,“一定的生產決定一定的消費、分配、交換和這些不同要素相互間的一定關系”(2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頁。。
在《資本論》中,生產關系的內容是復雜的,以至于“這一用語甚至不為某些社會主義的理論家所領悟”(29)亨利希·庫諾:《馬克思的歷史、社會和國家學說:馬克思的社會學的基本要點》,袁志英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第498頁。。盡管如此,在生產關系包含的最基本含義上,人們還是達成了共識。生產關系可以根據它們的作用加以界定,它們“決定社會生產力的使用權;……決定生產過程的產出,即社會財富的分配形式”,因此, “生產關系所發揮的這些作用意味著它可以有兩種形式。它們可以是一個人(一群人)和另一個人(一群人)之間的關系。資本家雇主和他的雇員之間的關系是第一種類型的生產關系;雇主對原材料或工廠的所有權是第二種類型的關系。”(30)S. H. 里格比:《馬克思主義與歷史學》,吳英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25頁。
馬克思所說的生產關系包括財產關系。在《資本論》中,討論物與物和人與人的關系時,至少有了三種基本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物的關系、物與物的關系。前兩種關系表現在雇傭關系或財產關系中,后一種關系表現在純粹的生產的技術關系上。當我們理解了這些基本關系后就會明白,說“商品與商品之間的交換關系”掩蓋了“作為人與物之間的一種生產關系(財產關系)”,是廣義的、物與物的關系掩蓋了人與人的關系的一層重要含義。也正因為如此,阿爾都塞所說的“生產的社會關系在任何意義上都不能還原為簡單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能還原為僅僅涉及人的關系,因而不能還原為一個普遍模式,即主體間的相互關系的各種轉化形式(承認、威望、斗爭、統治和奴役等等)”(31)路易·阿爾都塞,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第202頁。,是正確的。
另外,一旦商品交換關系在人類發展的特定社會形態中占據了支配地位,人們在自己“勞動中的直接的社會關系”就表現為“人們之間的物的關系和物之間的社會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社會性、歷史性及其可變性、暫時性,開始被物的自然屬性掩蓋。這正是馬克思認為資產階級學者視資本主義制度為自然的、永恒的制度的關鍵原因。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在回答“商品形式就具有的謎一般的性質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時說,“商品形式的奧秘不過在于: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于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3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9頁。也就是說,商品形式的奧秘在于“勞動的社會性質”被“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掩蓋。在《資本論》第2卷、第3卷中,馬克思在不同的地方分別討論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神秘性,討論的焦點始終是物的自然屬性對人的社會關系的獨特屬性的掩蓋。馬克思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神秘化,社會關系的物化,物質的生產關系和它們的歷史社會規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經完成:這是一個著了魔的、顛倒的、倒立著的世界。”(3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938頁。這里真正的含義是生產關系的社會性、歷史性,從而它們的暫時性和可變性,被從表面看的商品交換關系,或者說物(商品)與物的關系具有的自然屬性掩蓋。所以,馬克思說,“在論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甚至商品生產的最簡單的范疇時,在論述商品和貨幣時,我們已經指出了一種神秘的性質,它把在生產中由財富的各種物質要素充當承擔者的社會關系,變成這些物本身的屬性(商品),并且更直截了當地把生產關系本身變成物(貨幣)。”(3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40、936頁。
第三,物的關系支配了人的關系,只是支配的豐富含義中的一重含義。物與物的關系掩蓋的人與人的關系的敘述框架,無法全面理解《資本論》中討論的“支配”或“統治”的多重含義。
在將《資本論》哲學化的研究成果里,時常可以讀到類似下面這些說法,比如在評論馬克思所說的“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3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頁。時,說這個偉大理想“要求把人從物的統治下解放出來”(36)孫正聿:《〈資本論〉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習與探索》2014年第1期。。這里說的“物的統治”,在本質含義上還只是停留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有關異化的某種理解上。對這種異化情形,洛克曼給出了精煉的概括:“異化的結果包括損害——生命活動被消耗在產品生產中;失去——產品不屬于工人而術語生產資料所有者;以及費爾巴哈的倒置——生產產品的人依賴于產品,比如為了謀生。”(37)湯姆·洛克曼:《卡爾·馬克思的哲學》,楊學功等譯,東方出版社,2008年,第101頁。在《資本論》中,的確有不少地方討論的是這種類型的支配。我們認為,把這種支配概括性地稱為物對人的支配是合理的。但是,物與物的關系掩蓋的人與人的關系這種研究及敘述框架,無法理解接下來我們要討論的支配或統治的具體含義。
在《資本論》中,還有一種通過剩余價值理論才能得以清晰地理解的另一種支配,即處于雇傭勞動關系中的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關系。嚴格地說,這是一種人對人的支配,這種支配以資本家占有生產資料為前提,而這種支配之所以能夠實現,又得益于另一個前提,即商品生產和交換體制的普遍存在。“商品生產和交換體制的普遍存在”,把我們引向了《資本論》中討論的第三種支配,即一種社會結構的支配。
對于這種結構,依據詳細程度的不同,馬克思在不同的著作里都做出過說明。比如,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馬克思說:“活動和產品的普遍交換已成為每一單個人的生存條件,這種普遍交換,他們的互相聯系,表現為對他們本身來說是異己的、無關的東西,表現為一種物”(3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03頁。;在《資本論》第1卷中討論商品拜物教時,馬克思說:“實際上,勞動產品的價值性質,只是通過勞動產品表現為價值量才確定下來。價值量不以交換者的意志、設想和活動為轉移而不斷地變動著。在交換者看來,他們本身的社會運動具有物的運動形式。不是他們控制這一運動,而是他們受這一運動控制”(3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頁。;在《資本論》第3卷中,馬克思說:“在敘述生產關系的物化和生產關系對生產當事人的獨立化時,我們沒有談到,這些聯系由于世界市場,世界市場行情,市場價格的變動、信用的期限,工商業的周期,繁榮和危機的交替,會以怎樣的方式對生產當事人表現為壓倒的、不可抗拒地統治他們的自然規律,并且在他們面前作為盲目的必然性發生作用。我們沒有談到這些問題,是因為競爭的實際運動在我們的計劃范圍之外,我們只需要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部組織,在它的可說是理想的平均形式中敘述出來。”(4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41頁。
在上述論述中,無論是“普遍交換”、“社會運動”,還是市場“競爭”,指的都是資本主義商品生產和交換體系。這也是為什么斯威齊認為“商品世界一經——比方說——取得了它的獨立性,并把生產者置于它的支配之下,那么,后者終將把它看成是事物的本性,很像看待自己所必須學著適應的另一個外在世界一樣”(41)保羅·斯威齊:《資本主義發展論》,陳觀烈等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54頁。的原因。第三層次的支配,不是人對人的支配或物對人的支配,它既包含以物與物的關系為中介的人對人的支配,也包含異化含義上的物對人的支配。但是,倒過來說人對人的支配和物對人的支配構成了第三種支配的全部內容,則是錯誤的。此外,這種生產和交換結構的支配,是由人自己的生產活動造就的。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研究焦點,就是通過商品和資本范疇去把握這種結構支配形式。也正是因為這種結構支配的存在,解放全人類才會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理想,因為“人類——資本家和工人兩者都包括在內——受到了這種物化的世界的影響”(42)G. 希爾貝克,N. 伊耶:《西方哲學史:從古希臘到二十世紀》,童世俊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434頁。。
總之,《資本論》中至少研究了三種支配形式:第一種是作為異化的環節的物對人的支配,比如工作就是為了謀生;第二種是通過剩余價值榨取進行的資本家對工人的控制和支配;第三種是作為一種社會結構的商品生產社會對所有人的支配或統治。先入為主地粗暴應用物與物的關系掩蓋人與人的關系框架,是無法理解馬克思使用的“支配”或“統治”的不同層次及這些層次之間的內在聯系的。
在將《資本論》哲學化的相關研究中,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人的存在方式的理解,非常的與眾不同。這種獨特的理解,在論證《資本論》實現了某種哲學革命時,發揮了重要的論證作用。
在一個典型研究中,作者論證說:“就‘現實的歷史’而言,人已經從總體上實現了從‘人的依賴關系’轉化為‘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43)孫正聿:《〈資本論〉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習與探索》2014年第1期。此外,人的“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存在,是一種異化狀態,“人們的普遍聯系在普遍交換中被異化為物與物的關系,由此便構成了‘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人的存在方式”(44)孫正聿:《“現實的歷史” :〈資本論〉的存在論》,《中國社會科學》2010 年第2 期。。揭示并走出這種“異化”狀態,是馬克思的“本體論承諾”和“理論聚焦點”。最后,人們一旦從這種異化狀態中擺脫出來,就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在這個階段,“人從‘物’的普遍統治中解放出來”、“從‘資本’的普遍統治中解放出來”、“‘資本’的獨立性和個性變為人的獨立性和個性”(45)孫正聿:《〈資本論〉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習與探索》2014年第1期。。因為“人類的當代使命,絕不僅僅是使人的‘獨立性’奠基于對‘物的依賴性’, 而且必須使人從對‘物的依賴性’中解放出來, 把‘物’的獨立性真正地變成人的獨立性即人自身的全面發展”(46)孫正聿:《“現實的歷史” :〈資本論〉的存在論》,《中國社會科學》2010 年第2 期。。
上述論證參考的核心材料,是馬克思的一個被反復引用的著名段落: “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式,在這種形式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第二大形式,既是人的發展形態,也是社會關系的新表現形式)。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造條件。”(4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頁。中央編譯局把原譯文中的“形態”改為“形式”,本文采用修改后的翻譯。
把《資本論》哲學化研究中對三種形式的解讀和馬克思自己的表述相對照,我們不難理解,從字面上看,《資本論》哲學化語境中對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做出的新表述,主要改變的是馬克思所說的第二、第三個階段的含義。在新表述中,“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個階段;“‘資本’的獨立性和個性變為人的獨立性和個性,或“‘物’的獨立性真正地變成人的獨立性即人自身的全面發展”是第三個階段。
作為馬克思主義者,面對這種新表述時,我們不禁要問:它們是否準確地表達了馬克思要傳遞的思想?假設新表述準確地表達了馬克思的思想,那么,對馬克思的表述進行的這種轉換,是否以某種方式深化了人們對馬克思思想的理解?我們下面的分析會對這兩個重要問題進行回答。
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馬克思在有關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的表述中所要傳遞的核心思想呢?毫無疑問,從關于三種形式的注明段落中,可以概括出很多能夠把觀念安排在其中的“有條理的秩序”。比如,從“能力”出發,我們可以建立一種觀念秩序:狹小范圍和孤立地點上發展著的人的生產能力,全面的能力體系,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再比如,把三種形式理解為:人的依賴性社會、物的依賴性社會、個人全面發展的社會(48)趙家祥:《資本邏輯與馬克思的三大社會形態理論》,《學習與探索》2013年第3期。;還有本文要深入討論的理解,把三種形式解釋為:人的依賴關系、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把“物”的獨立性真正地變成人的獨立性即人自身的全面發展。很明顯,一種有條理的秩序和另外的有條理的秩序之間存有某些重要的差異。比如,上文后兩種理解之間,明顯的差異主要表現在對第二個階段的理解上——這一階段的典型特征是“依賴”還是“獨立”呢?
很顯然,沒有誰會覺得僅僅局限于這段引文就能徹底明白馬克思的思想的本質。這種從人的依賴到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再到人的全面發展,看似階段清晰、連續一致的論述,是對馬克思的含義的準確表述嗎?我們認為,不是。做出這個判斷,并非因為這種表述的含義不及馬克思自己的表述想傳遞的思想完整或豐富。畢竟,在哲學的意義上,所有的研究都不可能在終極意義上是全面的,都可能有其隱含的或明確的前提或預設。新轉述的重大缺陷在于:它不僅沒有為我們理解馬克思要傳遞的核心思想提供應有的幫助,而且這種轉述只有在讓馬克思退回到他力圖超越的新興資產階級思想家所達到的思考水平上才是成立的。
為什么會是這樣呢?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展開論證:第一個方面和討論人的發展形式時的劃分標準相關;第二個方面與“物的依賴關系”和“人的依賴關系”的聯系和區別相關。等到我們既明白了理解人的發展形式的理論基礎,也把握了物的依賴關系和人的依賴關系的完整含義,也就能評價上述理論判斷是否適當了。
馬克思做出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的劃分時使用的區分標準,以及做這種區分的背景和語境是什么?要回答這個問題,有兩點特別值得強調:(1)馬克思對人的發展狀況的描述,是在社會經濟形態演化的背景下展開的;(2)馬克思是在《貨幣章》中系統地論述了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的理論的。
在具體的層面上,馬克思是在“一切產品和活動轉化為交換價值”、“交換延及一切生產關系”成為經濟的核心特征的時代論述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的。這意味著:(1)“交換延及一切生產關系”這種情況是歷史的形成的。這就是馬克思為什么批判說,在斯密那里“先于歷史的東西,倒是歷史的產物”。(2)馬克思認為,古典經濟學家認為交換的基礎是人性——自利,以及私利即公益的觀點,是錯誤的,因為,“私人利益本身已經是社會所決定的利益”。(3)馬克思還指出,在這一時期,“不管活動采取怎樣的個人表現形式”,“活動和產品的普遍交換已成為每一個單個人的生存條件、這種普遍交換,他們的相互聯系,表現為對他們本身來說是異己的、獨立的東西,表現為一種物”。(4)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背景,即在馬克思的著作中,他對人進行討論時,通常把對人與人的關系的分析置于研究的核心,我們簡稱為“關系視角中的人”。上述分析表明,在理解人的發展形式時,必須遵循馬克思的思想,即從歷史的、社會的、物質的、關系的視角,去理解人的發展形式。與這種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理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從抽象概念的視角去理解人的關系,比如自由、平等、獨立、博愛等。因此,把第二階段的核心解釋為“獨立性”,事實上是一種理論上的倒退。總之,盡管我們可以引入不同的有序結構和認識框架,去分析馬克思的那段著名引文,但是真正馬克思主義的方式,是用馬克思自己的思想方法作為理解它們的基礎。
有了上述正確的思想方法基礎,我們就能更準確地理解“物的依賴關系”和“人的依賴關系”的本質,以及那個著名段落的真正含義。
馬克思說,假如我們考察的是不發達的交換制度下的社會關系,“個人之間的關系表現為較明顯的人的關系”,表現為“作為具有某種規定性的個人而互相發生關系,如作為封建主和臣仆、地主和農奴等等”,也就是說,表現為人的依賴關系。在發達的交換制度中,“在前一場合表現為人的限制即個人受他人限制的那種規定性,在后一個場合則在發達的形態上表現為物的限制即個人受不以他為轉移并獨立存在的關系的限制”。在不發達的交換制度和發達的交換制度的對比中,前一種制度中人與人的關系是人的依賴關系,即“個人受他人限制”;在發達的交換制度中,物的依賴關系或物的限制,指的是“個人受不以他為轉移并獨立存在的關系的限制”。很明顯,所謂的物的依賴或物的限制,指的是“獨立于個人的關系”。這也是為什么馬克思會說:“物的依賴關系無非是與外表上獨立的個人相對立的獨立的社會關系,也就是與這些個人本身相對立而獨立化的、他們互相間的生產關系”, “物的依賴關系,不用說,又會轉變為一定的,只不過除掉了一切錯覺的人的依賴關系””(4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51、57-59頁。。
根據馬克思的分析,當他說“個人受不以他為轉移并獨立存在的關系的限制”時,這里的“關系”的準確含義是“以物的關系表達的生產關系”。對物的依賴,簡單地講,至少有兩種含義:(1)類似于人類對食品這種物的依賴,在任何時代都會存在; (2)商品生產占主導地位的社會形態對人的支配的意義上的人對物的依賴,這種情形只在資本主義這一特殊的歷史階段存在。前一種含義,必然成為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基本前提。但在分析資本主義的歷史屬性時,這種依賴顯然不會是分析的基礎。分析資本主義的歷史屬性的關鍵點只能是第二種意義上的物的依賴。
馬克思的“物的依賴”包括以下重要含義:(1)物的聯系、物的社會關系、物的依賴,指的是同樣的對象;(2)它們的具體內容是人的社會聯系采取了物與物的關系的形式;(3)人與人的關系采取商品交換的中介形式,是社會的、歷史的產物,是過程中的東西,相對人對人的直接依賴關系而言,它是一種進步;(4)物的關系或物的依賴關系,“這些外部關系并未排除‘依賴關系’,它們只是使這些關系變成普遍的形式;不如說它們為人的依賴關系造成普遍的基礎”。
如果對上述理解存有疑慮,我們可以從馬克思在論述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時對與“依賴”形成對照關系的“獨立”或“自由”的解釋,從相反的方向上,進一步理解物的依賴是什么含義。
馬克思認為,在發達交換制度下, “各個人看起來似乎獨立地”,個人“自由看起來比較大”。但這種獨立或自由,首先“一般只不過是錯覺,可叫作——在彼此關系冷漠的意義上——彼此漠不關心”,這種“自由”不過是“自由地互相接觸并在這種自由中互相交換”;其次,所謂的“獨立”、“自由”,“只有在那些不考慮個人互相接觸的條件即生存條件的人類看來,各個人才顯得是這樣的”,這里的“互相接觸的條件”即物的關系,或者說物的依賴。
綜合上述分析,我們不難明白馬克思在分析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時致力于揭示的資本主義歷史階段的典型本質及其豐富內涵在于:(1)在商品生產占支配地位的社會形態中,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采取了以物與物的關系(即商品交換關系)為中介的形式。(2)物的關系消除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商品生產占據支配地位之前的人的依賴關系的中介形式,并同時造就了一種人對商品生產和交換的社會結構的依賴。(3)在辯證的意義上,上述物的依賴對人的依賴的取代,是一種歷史的進步,這種進步體現在人擺脫了人身依附,但是這種取代同時造成了無產者更深程度的依附。(4)自由或獨立只是表面上的,只是在擁有以“物的形式”存在的“社會權力”或“社會抵押品”的前提下,這種獨立和自由才能轉化為現實。進一步講,即使擁有了這種“社會權力”,所有人也仍受一種生產結構的支配。因為甚至作為剝削階級存在的資產階級,也是處于一種異化狀態。這里的支配有三種類型:傳統意義上的人身依附、商品世界對所有人的支配以及工人因一無所有而不得不通過表面上自由平等的交換關系忍受擁有生產資料的階級即資本家階級的剝削。對工人和無產階級而言,自由和獨立只是表面上,從本質上看,他們在承受著雙重的支配或壓迫:商品世界對他們的支配,以及因為一無所有而不得不承受的資本家對他們的剝削。這其實也恰恰是為什么馬克思認為無產階級是資本主義時代的“普遍階級”,認為解放全人類的任務只能由無產階級承擔的原因。(5)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采取了物與物的關系的形式,呈現出間接性和疏遠性,使資本主義時代的支配和剝削變得更加隱蔽、更加難以揭露,同時又為資產階級為自己進行辯護獲得了更大的可能性和現實性。所以,馬克思說,對于“物的依賴關系的永恒性的信念,統治階級自然會千方百計地來加強、扶植和灌輸”。為什么會是這樣呢?因為,讓“物的依賴形式”自身形成和發展的歷史性和社會性,消失在物的自然屬性中,從而證明資本主義制度的永恒性,有了堅實的前提:表現在生產參與者面前的物與物的關系的中介形式,是人們理解自己所處其中的社會特征的最直接的形式。
在人的發展的第三種形式中,不是資本的獨立性轉化為人的獨立性,這種轉化在技術的意義上是不可能的,在社會的含義上則是一種退化。第三種形式的核心在于,“獨立性”只是“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的一個方面。全面發展的真正含義在于,“全面發展的個人——他們的社會關系作為他們自己的共同的關系,也是服從于他們自己的共同的控制的——不是自然的產物,而是歷史的產物。要是這種個性成為可能,能力的發展就要達到一定的程度和全面性,這正是以建立在交換價值基礎上的生產為前提的,這種生產才在產生出個人同自己和同別人的普遍異化的同時,也產生出個人關系和個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5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52、55、59、56頁。,即“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組織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5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8頁。;“只有當社會生活過程即物質生產過程的形態,作為自由聯合的人的產物,處于人的有意識有計劃的控制之下的時候,它才會把自己的神秘的紗幕揭掉”(5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7頁,第90、94-97頁。。物的依賴,或者說作為人與人的關系的“中介”的物與物的關系,就是這個“神秘的紗幕”。
對《資本論》所做哲學化論述中的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分析,貌似提供了一個進步的序列,但實質上遠離了馬克思的核心思想。綜合馬克思的研究方法、馬克思做出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的論述的時代背景和上下文語境,我們不難理解,在馬克思所說的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中,人與人的關系始終是核心。在第一階段是人身依附關系。在第二階段是以物的關系為中介或表現形式的人與人的關系,其實質仍然是人的依賴關系,只不過是以隱蔽的方式存在而已。在第三階段,人們創造自己的關系,把上一階段創造的能力置于自由聯合的人的共同控制之下。換一個角度理解也是如此。比如單純從物的視角看:最初的人與人的關系以貢賦的方式表現,接下來以商品交換表現,第三個階段以共享勞動產品的形式表現。
此外,說第二階段是“物的依賴的人的獨立性”的分析,還存在下面這些明顯的缺陷:
第一,把作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中介的物的關系,混淆為人獲得獨立性的手段。一旦進入這種混淆狀態,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就成了從依賴到不完全獨立,再到完全獨立的三個階段。但事實上,在馬克思的分析中,焦點并不是“獨立”,也不是什么從依賴到獨立,而是依賴的表現形式的變化,或者說是人與人之間社會交往關系的表現形式的變化。只有這種對表現形式的歷史發展形式的變化及其典型特征的分析,才能真正揭示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歷史性、社會性、暫時性及發展的歷史趨勢,才是真正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否則,只會跌入建立抽象觀念的有序游戲中去。
第二,把商品關系和價值關系錯誤地應用于前資本主義社會和后資本主義社會。在《資本論》哲學化論證中,論者指出,形成交換價值的抽象勞動是構成不同社會形式的基礎。這種理解完全是錯誤的。這不僅是因為馬克思一再強調“價值形式是資產階級生產方式的最抽象的,但也是最一般的形式”,而且也因為我們無從為下面這個問題找到一個馬克思主義的答案。這個問題是:構成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社會形式的基礎的抽象勞動分別又是什么?把價值關系應用到其他時代,是因為不明白馬克思所說的依賴關系在人類發展歷史上的不同的表現形式:從自然血緣類的依賴,到以商品為中介的依賴,到以個性充分發展為基礎的彼此依賴。
第三,不明白物化、客觀化、外在化與異化之間的關系,以及這些關系在現實中和馬克思的思想中的體現和發展。在《資本論》哲學化研究中,論者說人們的普遍聯系在普遍交換中被異化為物與物的關系。這里的“異化”是什么含義呢?在馬克思的思想進展中,這里主要指的是客觀化、外化或物化,而非異化的含義。其實,不是人們的普遍聯系被異化為物與物的關系,而是人與人的關系在人類歷史的一定階段必然表現為“物與物的關系”,是“物與物的關系”成為人與人的依賴關系的中介。這種物質前提,僅僅是異化的必要條件,而非異化狀態自身。如果這類典型的《資本論》哲學化的論證能夠從《資本論》中的材料出發,就不會忽視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章中對“歐洲昏暗的中世紀”,到“家庭”和“自由人聯合體”,再到對“商品生產者的社會”進行的比較分析(5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7頁,第90、94-97頁。。就能明白從人的發展的三種形式,到《資本論》中異化概念是如何具體體現、不斷深化的。
《資本論》以商品作為出發點研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闡明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性、社會性、物質性,并說明新社會形態的萌芽是如何在資本主義這種暫時性的社會形態中萌發的,以及在何種前提條件下,這些萌芽會真正成長為一種現實的社會形態。《資本論》的研究,是抽象分析和經驗研究完美結合的典范,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運用和充實,是辯證方法的具體化和實例化。
而將《資本論》作為存在論、本體論、新世界觀進行的研究,把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實現的具體的和現實的研究拉回到一種高度概括的、語言游戲式的、缺乏邏輯力量,而且極為倚重有序的觀念結構所要求的生硬排列的研究狀態中。這類研究成果在動搖對《資本論》理論性質的科學理解的同時,絲毫沒有為人們理解《資本論》或當代資本主義及其超越,增添任何新的見解和動力。
這種將《資本論》哲學化的研究,是一種我們稱之為“擠壓快照式研究”的哲學活動的產物。諾奇克對這類活動有形象的說明:“有一種哲學活動看起來就像擠壓一些東西,以使其符合某種固定的具體形狀。所有東西都擺在那里,它們必須被壓進去。你將材料擠壓進這個固定的區域,它在一邊壓進去了,在另一邊又鼓了出來。你來回轉動,把一個鼓起之處按平了,另外一處又鼓起來了。這樣,你就不斷地擠壓,削平這些東西的棱角,以使它們符合要求;你不斷按壓,直到最終幾乎所有東西都暫時各安其位;而對于不符合要求的東西則拋得遠遠的,以使它們不再被注意。(當然,并非所有這些做法都是粗魯的,也有甜言蜜語、花言巧語以及語言技巧)很快,你找到了一個看起來非常合適的角度,并拍了一張快照,其快門速度剛好在某些東西鼓出來從而被注意到之前。然后,回到暗室,按照其形狀構造來修飾各種破綻。余下的事情就是發表這張照片,把它作為事物究竟如何的表象,并指明這張照片中的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具有其他的形狀。”(54)羅伯特·諾奇克:《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姚大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5-6頁。。
既然在論證《資本論》是存在論時,論者使用了學術界頻繁出現的“范式”一詞,那我們就借機重溫一下庫恩的話:“科學知識像語言一樣,本質上是一個團體的共同財產,舍此什么也不是。為了理解它,我們必須認清那些創造和使用它的團體的特征。”(55)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88頁,《資本論》哲學化研究用一些高度抽象、涵蓋度極高的術語,用因為兩個手表時間相同(而且時間相同還是作者自己刻意擺弄指針的結果)就宣稱一個手表是另一個手表的原因或在本質上等同于另一個手表這般的論證方式,在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獻里的這個地方、那個地方,在看得見的地方、看不見的地方,在葛蘭西“同公開表達的東西相互矛盾的形式”(56)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姜麗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317頁。里,找到了各種“創新”、各種“革命”、各種“突破”,而完全不去理會“創造和使用”這些“共同財產”的 “團體的特征”。這里的特征既包括這種財產的創立者堅持的哲學思想,也包括今天的繼承者經過艱難的研究過程達成的共識。對于《資本論》研究而言 ,這種哲學思想就是歷史唯物主義,這種共識就是,《資本論》是一本偉大的政治經濟學著作。《資本論》哲學化的研究,在行為上,基本上就是卡普在一個故事中講到的,一個醉鬼在深夜丟失了他房間的鑰匙,并堅持要在最近的一盞路燈下尋找,因為他覺得只有在那里光才最亮(57)Abraham Kaplan. The Conduct of Inquiry: Methodology for Behavioral Science,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9, p.11.。盡管某些研究可以把很多美好的形容詞和良好的期望都賦予馬克思和他的著作,但卻因自己的局限而遠離馬克思自己想要真正傳遞的信息。這類研究,不會給馬克思帶去多少榮譽,但卻一定能給他送去“過多的侮辱”(5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