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怡
10月6日,《山海經》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D 6空間結束了第一輪演出。作為今年ACT上海當代戲劇節唯一一部中外聯合創作的劇目,整個劇組在首演前都頂著不小的壓力。首演之后,這個天馬行空的作品以一股原生的創造力震撼了上海觀眾。憑借持續發酵的口碑,最后幾天的演出票全部售罄,真正做到“一票難求”。
作為全程參與排練的跟組翻譯,我有幸見證了這部作品從無到有的誕生。在這里,我想深入討論一下整個作品最特別也最具挑戰的部分——“集體編創” (Devising Theatre)。簡單來說,“集體編創”是一種沒有固定劇本的非傳統創作方式。整個團隊從零開始,邊“寫”邊排,共同創作。這種方式目前在英國非常流行,其中最具盛名的戲劇團體是Thé?tre de Complicité,之前備受好評的《深夜小狗離奇事件》則來自另一個劇團Frantic Assembly。
在傳統排練中,各部門的工作可能集中在前期討論、中期制作和后期合成,而集體編創“邊寫邊排”的特點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討論需要貫穿整個排演過程,因為服裝和道具會隨時增加、變換或刪減。同時還需要提高制作效率,讓演員和劇務有盡可能多的時間去和物件磨合,這樣才能根據效果再次改進或者刪減,循環往復,直到完美。盡管排練過程更曲折,“集體編創”依然是導演李富貴(Rich Rusk)鐘愛的創作方式。他說:“我不喜歡帶著寫好的劇本工作,也不喜歡預先設定好場景讓演員們去執行,我喜歡通過不斷地提問、講述、傾聽、實驗,和演員一遍又一遍地嘗試頭腦中閃現的所有有趣的想法?!?/p>
《山海經》正是在導演的帶領下,由演員和各個設計部門(音效、燈光、服裝、道具、多媒體等)集體編創完成的作品。不過,這不是李富貴第一次在中國嘗試集體編創。三年前,他就帶著壁虎劇團的團隊和上話合作了《驚夢》,其風格化的肢體表現和炫目的視覺效果驚艷了上海的觀眾?!袄罡毁F”這個豪氣的中文名便是三年前《驚夢》的演員們給他取的。《山海經》中還保留了幾位《驚夢》的演員,經過多年的合作他們和富貴導演已經建立了深厚的默契。
回到“集體編創”這個話題,其實真正的創作早在進排練廳之前就開始了。據導演說,《山海經》真正的籌備期是兩年。這期間,他讀原著,做調研,甚至去神話故事的發源地——甘肅天水進行采風。今年8月開始的第二階段,其實是厚積薄發的落地整合。這個階段的任務就是把星火般的靈感和創意在舞臺上一一呈現。在實際編創過程中,導演除了要引導演員自主創作各個片段外,更重要的工作是對這些片段進行刪改、重塑和排序。只有在確定了整個戲的走向之后,他才要求演員在每個動作、畫面和對話中加入更豐富的情感、更深層次的理解和更加哲理的思考。觀眾現在看到的《山海經》更準確地來說是“首次呈現版”。至少有同樣體量的片段被暫時擱置,并不是因為那些片段不夠精彩,只是目前的版本是導演“剪輯”后較為緊湊和完整的一個組合。
說了這么多,《山海經》究竟講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一個在大洪水中失去了父母、被古老神靈撫養成人、生活在當代物質世界的女孩,在神的啟迪下決定犧牲自己,補天拯救了世界。故事和主題對觀眾來說可能很重要,但對主創們來說這只是這個戲的一小部分意義所在。除了這個關于傳承、環保、覺醒和愛的故事本身,《山海經》更想喚起遺失在麻木日常中的敏感性和創造力,釋放扎根在每個個體中的生命力,一如主創們在這個戲的編創過程中所感受到的。
這是一種最純粹也最迫切的創作方式。想象力能夠沒有邊際地任意馳騁,身體和語言能最大程度地被喚醒,每分每秒都在試驗和產出新的內容,每個片段都充滿了驚喜和挑戰。由這種近乎本能的創作欲迸發出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畫面、每一個聲響、每一束光亮、每一滴汗水,都變得格外鮮活,飽含力量和情感。所以,無關女孩、神靈或者世界,當內容和形式不足以定義一個作品,可能創作本身才是它最重要的意義。于觀眾而言,也許拋開預設地走進劇場,體驗未知并沉浸其中,才是打開《山海經》的最佳方式。
當然,這樣說絕對不是為了避重就輕地略過一些話題。在觀劇時不自覺地去思考劇情、主旨,觀后對某些片段不理解甚至產生質疑,這都無可厚非。在“集體編創”這樣一個特別的過程中,主創和觀眾一樣無法窮盡每一個細節、每一層意義,他們也在排練和演出的過程中逐步加深對這個作品的理解,和“過程”共同成長。只可惜很多創作中的感動永遠無法傳遞給觀眾。比如為很多人津津樂道的九尾狐裝扮經歷過四五個版本的修改;補天大龜殼的鏡面效果是靠導演和制作師純手工完成;“大禹治水”的中國風配樂是英國作曲家兩個小時完成的“靈感之作”;排練中聽到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再來”;每一段編舞確定下來之后導演立刻會說“先練20遍”……
富貴導演總是強調,創作是一個永不止息的過程?!渡胶=洝肪褪且涣袃赡昵皢拥男』疖?,每一天的創作和排演都為它加入新鮮的元素。至今我都很難定義《山海經》是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戲”,但我確定它是當代中國舞臺上獨一無二的存在——本土又融合、原始且真誠、技藝精湛、毫無保留、天馬行空。
(作者為復旦大學外語語言文學學院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