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君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版《貴胄學堂》為第五屆上海國際喜劇節參演劇目,演出反響強烈、笑點密集,有著張揚的喜劇魅力。舞臺裝置大氣而靈活,依據不同場次巧妙變化。導演對戲劇文本里的幽默拿捏得恰到好處,一路牽引著觀眾的興奮點,形成張弛有度的節奏感。雖然劇中出彩之處可圈可點,但捧腹大笑之余也不免有一些遺憾。
一
該劇為編劇黃維若據清末史實所著,講述晚清政府效法明治維新,為年輕滿人貴族設立“貴胄學堂”,授以西方科技與現代“新學”。學堂之內,留美歸來的年輕教習林熙彥力求弘揚新學、革故鼎新,但秋琦、景瀾和仁祥等年輕貴族耽于玩樂、厭惡束縛;另一方面,守舊的總教習裕王與眾翰林也對林熙彥的種種新式觀點不斷責難,由此引出諸多啼笑皆非的鬧劇。隨著眾貴胄學生對林熙彥了解漸多,他們顯露出對于現代技術與生活的無限向往,卻屢遭裕王等封建愚頑的鎮壓。最終,林教習被迫卸任遠走,秋琦、景瀾、仁祥三人不惜舍棄爵位也要離去。不久,辛亥革命爆發,“貴胄學堂”解散。
黃維若的劇作,如《秦王政》《眉間尺》《思凡之后》等,常常以歷史人物的故事為題材,游刃于古時風云與現代哲思之間。選材另辟蹊徑,讀解犀利尖刻。雖然他的劇作取材歷史,但不同于標準的歷史劇,而是將現實與荒誕相結合,形成他獨特的黑色幽默。
本劇中,留美的年輕教習林熙彥向年輕的貴胄學堂學生講授現代新學。陳腐的貴胄學生與接受過西方現代教育的林熙彥產生種種誤解,他們認為進化論侮辱清朝祖先是猴子,他們因為林教習聲音好聽斷定他擅長唱戲。林熙彥教他們西方詩歌,希望他們能領略國外的藝術形式,他們卻想要用戲曲唱腔來唱出外文詩歌。林熙彥送他們關于科學的書籍,希望他們拓寬眼界, 他們卻用物理學知識制造鴉片提純機。外國人用科技改善生活,他們卻用科技荼毒人生。
在情節上,黃維若布置了一系列的滑稽鬧劇,充滿了主觀與客觀的相悖、名實的不符、動機與結果的相去甚遠,形成一種“錯位”感,由之顯出強烈的荒誕感。
他的劇作的又一特點是:表面的喜劇,實際的悲劇。黃維若劇作里的許多喜劇人物身上常常帶有悲劇的宿命感。《秀才與劊子手》里的兩個人物,秀才視科舉為生命,劊子手對剮人情有獨鐘,偏偏他倆生不逢時,朝廷同時取消科舉和酷刑。這種人與時代錯過的失落感,本身就充滿了悲劇性。而《貴胄學堂》里的年輕貴胄們,他們站在落后的封建文化里注視著新世界,劇作家用他們抗拒的可笑來凸顯出他們的可悲。
此劇的主角,是少年,也是貴族少年,更是末代的貴族少年。亮烈鮮活的少年,在滿是沉疴的末代王朝里,注定舞出一場悲喜交加的戲!
二
如本劇的導演胡宗琪闡釋所說:“《貴胄學堂》是歡樂且悲情的。”劇情本身的荒誕與幽默、少年心性的懵懂直率帶出的是歡樂,歷史對比下的荒誕卻呈現出整個民族的一種悲情,封建倫常與絕對權力的殘酷則帶來深重的壓抑感。
這樣迥異多維的情境同時并置在一出戲里,為排演帶來難度。本劇的導演利用各種舞臺表現手段來呈現悲歡交錯的氛圍,形成獨特的復調結構。首先,在音樂的選擇上,本劇采用大約三種音調。表現貴胄學生頑皮搗蛋和老教習死板可笑時,是詼諧活潑的配樂;表現守舊勢力對學生和林熙彥的壓迫刁難,是幽森可怖的音樂;表現年輕貴胄學生對新事物的向往和林熙彥對于當下國家的失望,是婉轉空靈的音樂。幾種音樂此起彼伏,循環往復,以各自不同的旋律奠定了本劇的三重基調:末代之悲、朝廷之愚、少年之靈。
從燈光布景上看,這種復調氛圍也得到極佳體現。觀眾一進入劇場,肅穆莊嚴的貴胄學堂牌樓被籠罩在血紅光暈里,兩座石獅子分列兩側,予人無形的壓力。隨劇情發展,牌樓切分為多塊,底座的聯排石柱配合紅色欄桿可以充作眺望遠方的閣樓,頂層的屋瓦在后續劇情用以象征頹園。可移動的石獅子暗喻著森嚴的壓迫向年輕人襲來。猩紅色燈光展現舊時代的殘酷與壓抑,玫瑰紫的柔光配合著少年內心的綺麗憧憬,幽藍色燈影抒發出林熙彥對于陳腐祖國的憂心忡忡。靈活多變的燈光布景精準地為氛圍而設、隨劇情而變。
《貴胄學堂》的劇本中涉及多處與戲曲有關的情節,主角之一郡王秋琦也是資深票友,劇情里有偷偷請旦角來學堂唱戲的情景。不知是否受此啟發,本劇在節目宣傳里提出“發揚中國話劇式舞臺美學”,也為此頗下功夫。
布景上有前文提及的牌樓、石獅等物,道具上雕花木椅與羅漢床也是應有盡有。戲一開場,眾貴胄子弟穿著色彩鮮艷的長袍馬褂登場,唱著臺詞,舞弄折扇,很有戲曲中人物粉墨登場的意味。年輕貴胄學生的粉綠參差,正如他們鮮衣怒馬的年華,而老王爺的隆重官服也正符合他泥古不化的角色特征。本劇在服化上,突顯出角色的個性,也令角色變得有些臉譜化。
舞臺呈現效果的新穎亮眼,是本劇一大優勢。導演結合自己的中國式舞臺美學,把劇本中很多原本節奏滯緩的部分變得生動不少。這應該歸功于導演尋到了戲劇文本中的“生長點”,在合適的生長點上延伸出自己的二度創作。在原劇本中,貴胄學生們向林熙彥未婚妻蕭音學習打網球這一場戲里,就是簡單的現實主義布景。在這場戲里,貴胄子弟們體現出對于新時代男女交往的向往,表現出對于異性的戀慕,可說是一次對于人欲的美妙覺醒。原劇本對于這場的展現,意蘊大于行動,只通過歌聲和揮舞面具展現少年的悸動。但是在本劇的處理中,導演采取更具象的手段,在舞臺上安排兩個穿清朝旗裝的呆板女子端坐,象征著封建制度下無趣無靈魂的萬千女性,與正在打網球的蕭音的青春健美形成對比,這也是新舊更迭的體現。在另一處,秋琦向林熙彥提出能否在詩歌朗誦里加入鑼鼓,原劇本的設計是秋琦僅僅提出這一奇怪建議就立刻換到了下一場,并未實施。但本劇的演繹,很有創舉地借題發揮,一隊學生真的用戲曲聲腔伴著鑼鼓誦念出外國詩歌。如此將荒誕之舉真真切切展現在觀眾面前,顯然較之原文本更加有力。
豐富的創意與各種舞臺手段的配合,保持著上海話劇藝術中心一貫的專業性,對于復調氛圍的塑造,恰是導演深厚功力和精讀文本的成果。精良的制作和劇情本身的幽默帶來很好的演出效果,令臺下觀眾笑聲不斷。
三
本劇對于“歡”的闡釋,非常成功,甚至導致本劇有些流于歡笑,有失嚴肅。喜劇缺少了“悲”的力量,難以給觀眾震顫靈魂的觸動。
《貴胄學堂》從舊式年輕貴族的新式學堂生活出發,免不了充滿青春歡脫的氣息,但劇本的主題絕不該止于此。當少年貴族狹隘落后的認知與現代文明世界的廣博正面相撞,自然笑料百出。但本劇的笑,絕不只是為了吸引觀眾,而是要以諷喻的方式展現彼時愚昧落后的清王朝。因此,本版表演形式上過分表現笑料,無疑有些喧賓奪主,在表現歷史思考方面,便顯得十分薄弱。
經典喜劇與商業喜劇真正拉開差距之處,不在于搞笑程度,而是幽默的深刻程度,以及能否出色揭示幽默背后的荒誕性。在本劇的表演形式上,我們確能看到導演依據劇本設計了諸多肢體動作,但這些動作并未使角色形象立體多面,僅是增加滑稽程度。另外,舞臺調度上,演員非但很少在舞臺上實現彼此交流,反而經常面朝觀眾講話。一堆演員面朝觀眾奮力講著,另一堆演員面朝觀眾默默聽著,頗有劇本朗讀會的意味。人物的滑稽和動作豐富,并不等于人物的獨特鮮活。怪異的聲調、復雜的動作,這樣的表演,或許能夠輕易逗笑觀眾,卻很難讓觀眾發自內心同情角色,更別提能夠感同身受。畢竟,我們在看一出話劇,而不是一出滑稽戲。
本劇有意營造復調的氛圍,但在實施中卻過分張揚喜劇滑稽、歡騰的一面,弱化了歷史題材當有的思省和深穩。它在迅捷討喜的節奏里緊鑼密鼓地組織著笑點,卻忘了留一段靜默給觀眾反思人物和歷史,舞臺上沒有空間用來喚起末代之人的迷惘悲涼。
本劇中有趣的設計不勝枚舉,舞臺呈現斬獲笑聲不斷。但高明的喜劇,不該為了笑而笑,而是笑中帶淚。本劇可謂是粉墨縱橫,滿堂歡騰,但鬧哄哄紛擾一場,感動卻少了那么一些。本劇在人物的塑造上,實在有些失真。人物的一顰一笑帶有明顯的程式化、臉譜化,難以讓觀眾走入人物內心世界,何談塑造人物性格。劇情的矛盾總在嬉笑怒罵中收尾,又哪來的主題升華?
對喜劇效果過分緊抓不放,對喜劇人物草草刻畫,也是本劇無力呈現深刻主題的一大原因。想要握住明顯的幽默處,十分容易。守舊貴族對現代生活的種種誤解,貴胄學生對現代生活的錯誤認知,林熙彥教授新學時的雞同鴨講,無不詼諧有趣。但,喜劇導演應該引領觀眾去領會喜劇幽默背后的荒誕性,不應只局限于欣賞笑點和雷點。
《貴胄學堂》里的3位貴胄少年是天資聰穎的,但這樣的少年性靈,在滿是沉疴的王朝里,只能用于尋歡作樂。清朝最后幾年里,皇家貴族以及滿人大官吏子弟陷入世紀末的狂歡。他們把吃喝玩樂發揮到了前無古人的地步,而他們同時又是最有學問的一群人,將富有靈性的才華無止境消耗在享樂上,這是這群少年對人生的荒廢,也是一國之眾對民族未來的放棄。這異常可笑,也異常可悲。
本劇中,郡王景瀾在留美教習林熙彥的指點下,自學了機械物理,隨后他用這項技能制造了鴉片提純機,方便吸鴉片,又制造了電千里眼,用以偷窺妓女換衣。這樣的場景,細究之下,是何其錐心刺骨。一個思想不被解放的民族,即使技術通天,也沒有未來。但本劇的演繹里,沒有讓這類場景展現出藏匿于喧鬧內的悲慟,仍然只是老實地再現情節。
借編劇黃維若于講座上的發言:“貴胄們喜歡自由,盡管這種自由是吃喝玩樂的自由,但是也是自由。老師林熙彥也講究自由,但是他的自由是美國式的自由,邊界寬泛,與貴胄們的自由有某種程度的通約。”這本質上是個悲辛無奈的戲,表面上年輕貴族們已漸漸認可了林熙彥,但他們并未認可現代社會的自由與獨立,僅僅只是在某些利己層面與這種“自由”有了通約。這或許正顯示了藏在本劇喧囂之內的荒誕。
本劇在“詼諧幽默”上,已非常成功,無論從舞臺美學,還是青年演員的優秀演繹,都對《貴胄學堂》做了一次出色闡釋。但是在“悲辛無奈”上,應該還能再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