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明乾
以色列劇作家漢諾赫·列文創作的《孩子夢》基于真實事件和現代人的視角,以細膩、詩情和冷峻的筆觸抒寫了關乎人類生存的永恒母題。毋庸諱言,對于劇本可以通過多種方式進行舞臺演繹,也可以通過不同視角進行詮釋和解讀,馬其頓共和國比托拉國家劇院的舞臺演出對文本的解讀重點在于夢,將現實與夢境形成的真假對立鏡像在舞臺上一一呈現。
首先是人物構成鏡像。劇中的孩子由一老一少雙人扮演,當父母圍在老年演員飾演的孩子的床邊,這個“老寶貝”和父母撒嬌時產生的異樣正是將日常生活陌生化的一種方式,也許這就是世界本來的樣子。點明這不僅僅是一個孩子的夢,也是成人的夢。其次是場面構成鏡像。父親被殺后,母親帶著孩子逃亡。這時場面逆轉,一個綜藝節目主持人狀的船長出場,以幸運抽獎的方式,組織幸運觀眾登上所謂的愛之船。這種觀眾參與演出的方式已經是屢見不鮮,但關鍵在于它與下一個場面直接形成強烈的對立鏡像,真實的情況是,為了上一艘偷渡船,母親承受了屈辱,放棄了尊嚴。再者是內在真實與外在表現構成鏡像。偷渡船來到一個島國,希望得到島國的接納,但是被島國的長官拒絕。在媒體和鏡頭面前,島國的長官和夫人一副悲天憫人的面孔,訴說著堂而皇之的理由,在眾人的哀求下,同意孩子上島,但仍然拒絕成人,實則是在公眾面前的表演,結果導致孩子選擇和母親繼續流浪,終而死去。還有生與死構成的鏡像。死去的孩子們默默等待彌賽亞的到來,以得到復活的機會。但彌賽亞來了,孩子們并沒有復活,卻依然心存希望。同時,舞臺設計上也呈現出一種鏡像感。攝像機聚焦舞臺上發生的一切,投之以舞臺后部的巨大白幕,這不僅使觀眾能看清舞臺上發生的一切,而且是對于雙重現實的重塑。最后一段演出中,當孩子朗誦愜意的詩句時,臺上波光粼粼的水影也映在白幕之上,形成了視覺化的詩意現實。這種鏡像化的總體設計成為整臺演出最大的亮點,使真與假、美與丑、現實與夢境、殘酷與溫情等各種對立性的元素在舞臺上氤氳開來,產生了更為豐富的現實意涵。
但從整體演出效果來看,前半段演出與中場休息后接續的后半段演出產生了一定的斷裂,氣血是沒有貫通的。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前半段演出中,人的強烈生命意志沒有得到積極的顯現,與后半段演出難以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從后半段演出中可以發現,已經死去的孩子們希望得到復活,即使沒有實現,也仍然心存信念,這就給演出注入了鮮活的生命力和強烈的感染力。戲劇始終關注的是人的精神層,《孩子夢》中的每個人都有強烈的生命意志,這種生命意志也正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精神基礎,從人類發展早期階段的神話原型中就有積極的顯現。古希臘神話中的潘多拉擁有誘人的美貌和一切天賦,卻因為好奇心打開魔盒,給人類帶來無盡的災禍,盒子中只留下了“希望”。盒子中的“希望”就是人類強烈的生命意志,這是支撐人類發展的永恒動力。猶太民族經歷了幾個世紀的動蕩不安,但依靠強烈的生命意志,不斷擺脫生存和發展的困境,真正的彌撒亞依然沒有出現,但不滅的希望就是永恒的真神。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孩子夢》以小觀大,呈現了整個猶太民族的精神史。
但生命意志與人類發展的關系也是復雜的。尼采認為,“在自然中支配著的不是貧困,而是過剩、浪費,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生存競爭只是一個例外,對生命意志的一種暫時的限制;大大小小的競爭到處都是為了爭優越,爭生長和擴展,遵循著求強力的意志,而強力的意志也就是生命意志”,“既然無數競相生存的生命形態如此過剩,世界意志如此過分多產,斗爭,痛苦,現象的毀滅就是不可避免的”。生命意志的強力與過剩,也造成了世界的紛擾與災禍,這也是劇本所試圖呈現的,但這種個體生命意志間的相互影響在演出中沒有得到清晰的表達,缺乏力量。
如果以繪畫為喻,演出總體上以冷色調為基礎,在其中點綴相應的暖色,結構上冷暖的界限過于清晰,雖保證了藝術品的精美,但忽略了現實構成的復雜性。如父親被殺這場戲,演員整體行動是凝滯的,節奏趨緩,父親這個角色也并沒有顯現出強烈的求生意志,他的突然被殺僅僅給觀眾瞬時的驚異,畫面中的信息匱乏,觀眾主要依賴臺詞獲得理解,在試圖表達強權人物踐踏生命上有些力不從心。又如母親帶孩子上偷渡船這場戲,也過于冷靜。雖然這是一場殘酷的戲,但并不是“冷”戲。所謂的“冷”戲完全可以“熱”演。而這場戲的熱,就在于母親和孩子強烈的求生意志。這部分的人物臺詞是深刻的,但演出沒有承接住這種深刻,使最終效果大打折扣。邀請的觀眾充當偷渡船上的乘客,并沒有真正參與到演出情境中,也產生了一種間隔,看不到所有乘客們的求生意志,也就消減了觀眾對于殘酷的認知。因此,呈現強烈的生命意志不僅是人物的自救,也是對演出的救贖。
生命意志的顯現可以為全劇灌注進生機與活力,而孩子的象征作用也不容忽視。孩子作為全劇的精神主體,代表了一種人類自由純粹的天性,劇作中用一群死去的孩子等待彌賽亞的到來就是題中之義。面對戰爭、饑餓等等現代社會仍然存在的問題,人的生命力被不斷耗盡,痛苦一直伴隨在人的左右。而真正能夠拯救人類的,并不是彌賽亞,而是人類自己,真正的救贖在于人類仍抱有希望,恢復童真以及對自由的向往。孩子的夢是清澈的,即使有夢魘也是現實給予的枷鎖,最終會被孩子的世界所摒棄。從這一點來看,孩子的夢到底應該是怎樣的夢,也許只有真正的孩子可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