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鳳崗
刑事司法的目標是“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但“正義有著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①參見[美]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52頁。何謂公平正義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主觀判斷、價值判斷問題。從許霆案、李昌奎案、“天價葡萄案”,到于歡案、天津大媽涉槍案、內蒙古收購玉米案等,這些引發輿論風暴的刑事個案,從法律人的視角看基本符合三段論的邏輯推理,并無違法之處,但卻因背離社會主流價值觀而被公眾廣泛質疑不公。實際上在刑事審判中,“我們經常看到,有許多案件僅依法律條文的字句進行邏輯推論是無法解決的。……它要求,法官在具體的案件中必須依據各種事實關系與條文規定的內容進行對照,自己去作出價值判斷。”①[日]川島武宜:《現代化與法》,申政武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43頁。因此,如何將社會主流價值觀融入刑事裁判思維,以價值判斷促進實質正義,進而提高刑事裁判的可接受性和公信力,實現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是刑事司法需要認真思考和解決的重要課題。
所謂刑事裁判思維,是指刑事法官在行使刑事審判權過程中,依循法律邏輯,以價值取向的思考、合理的論證,解釋適用法律進而作出裁判的思維方式。②參見王澤鑒:《法律思維與民法實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主流價值觀作為受到社會普遍認可的價值取向,在刑事裁判思維中發揮著重要影響。
在刑事司法中,經常會遇到一些情理型案件,公眾在評判該類案件處理是否公正時,往往不自覺地從樸素的善惡觀、正義感、道德準則、社會倫理出發,依據情理認知表達意見。究其本源,影響人們價值評判的深層認知因素是價值觀。價值觀是指主體以自身的需要為尺度,對外在于自身的事物和現象所蘊含意義的認識和評價。③金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教育讀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24頁。在當前社會多元化的價值取向中,處于統攝和支配地位的價值觀即主流價值觀,這是在特定社會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受到大多數社會成員認可和普遍遵循的,反映社會共識或者主流民意的價值觀念體系。需要注意的是,“主流價值觀不等于個別成員意見的簡單綜合,而是不同社會成員之間經由反復的商談、博弈而形成的‘交往理性’、‘重疊共識’。”④馮輝:《判決、公共政策與社會主流價值觀——“跌倒爭議案”的法理省思》,載《政法論壇》2012年第4期,第113頁。主流價值觀一旦形成,則具有相對穩定性和普適性,社會公眾自然而然地將主流價值觀作為一種善惡評價尺度和標準,對涉案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刑事違法性和應受懲罰性進行評價。因而,如果法官在情理型案件裁判中簡單適用刑法規范,而不考慮主流價值觀因素,將導致判決結果與公眾的情理認知相沖突,受到公眾廣泛質疑。
為了分析主流價值觀因素對刑事裁判的影響,筆者對近年來媒體報道的情理型刑事案件進行了統計(見表一)。

表一 近年來媒體公開報道的情理型案件統計
縱觀上述情理型案件,存在一些共同特點:
從公眾關注焦點看,情理與法律的沖突主要表現在刑事案件中的罪與非罪、行為與處罰是否相稱等方面。由此產生的啟示是,主流價值觀對于刑事裁判的影響客觀存在于定罪和量刑的全過程。
從案件裁判結果看,大部分一審裁判后引發輿論質疑,形成各方意見,二審或再審結果反映了社會主流價值取向,因而得到各界認可,取得良好社會效果。由此產生的啟示是,是否符合主流價值觀是評判刑事裁判實體合理性和正當性的重要標準。
從社會長遠發展看,情理型案件往往反映了法律中存在的“隱藏的漏洞”,對于今后立法完善具有促進意義,同時該類案件所引發的關于道德與法律、情理與法理的大討論,反過來又引導了公眾價值取向,進一步凝聚沉淀為更符合現代法治社會要求的主流價值觀。由此產生的啟示是,情理型案件是將主導價值觀轉變為主流價值觀的重要契機,①主導價值觀是指在特定社會中由統治階級所推行,以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為后盾,對其他價值觀及其發展具有規范作用的價值觀念體系。在我國當前,培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本質上就是將黨和國家倡導的核心價值觀轉化為人民群眾所信仰的價值觀。參見裴學進:《自發與自覺:主導價值觀轉化為主流價值觀的兩種方式》,載《馬克思主義研究》2016年第10期。法官在價值選擇中,應特別注意發揮司法對主流價值的引導作用。
1.歷史考量:傳統“禮法合一”觀念是影響刑法適用的重要思想因素
從春秋決獄到唐律疏議,“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的“禮法合一”觀是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一大特點。“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受儒家文化影響,我國古代司法審判特別強調明斷是非、解決糾紛應當合乎天理人倫。時至今日,這種“德法合治”“出禮入刑”的東方文化烙印依然不可磨滅。“中國人解決爭端首先必須考慮‘情’,其次是‘禮’,再次是‘理’,只有最后才訴諸法。”②[法]勒內·達維德:《當代主要法律體系》,漆竹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486頁。如果司法判決與民眾所認可的情理觀、是非觀相悖,則很難獲得民意支持。“刑事法深深扎根于社會之中,是一個社會秩序范疇,必須從社會秩序的形成和維系本身來理解刑事法。”③劉遠:《刑事法哲學初論》,中國檢察出版社2004年版,第171頁。因此,只有將刑法適用置于社會文化的大背景下,充分考量社會主流價值因素,才能實現刑法的正義性和目的性。
2.立法考量:裁判準據“公意性”是刑法規則之治的應有之義
法治的實質是規則之治。現代法治意義上的法律,是由公民代表組成的立法機關制定的,一般代表了大多數公眾的意志,體現了社會主流價值取向即“公意性”。在法律至上、罪刑法定原則約束下,法官裁判首先要將刑法條文規范作為最基本的依據,確保裁判結果的合法性、正當性和可預測性,這本身就是對民意的尊重、對主流價值觀的遵守,因而才能獲得公眾認同。而在法律條文存在模糊、漏洞或相互沖突不得不進行“法律續造”時,裁判結果要獲得公眾的情感認同和尊重,法官就必須排除與自己利益、情感相關的不確定因素,從法律所蘊含的法律精神和主流價值標準出發,得出有理有據的公平結論。
3.司法考量:實質正義是刑事判決正當化的內在要求
司法的終極目標是實現正義。根據案件結果與規則的關系,正義分為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其中實質正義承載著自然正義的價值,要求裁判結果符合人們對正義的普遍判斷,即社會主流群體的正義觀。與西方強調程序正當性的形式正義不同,我國古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道有常”的觀念決定了人們更傾向于追求實質正義。因此,刑事裁判結果能否要求當事人及其他社會成員接受、認同和信任,即其是否具有正當性,并非依靠刑法的強制力獲得,而是來源于是否符合實質正義標準的價值判斷。
司法結論的合理性論證過程,包含著邏輯推理和實質推理兩種推理方法。其中,實質推理又被稱為價值判斷,是“一種在抽象意義上有關人類精神追求的考量與權衡”。①張心向:《在遵從與超越之間——社會學視域下刑法裁判規范實踐建構研究》,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287頁。價值判斷的重要性集中體現在前述爭議較大的情理型刑事案件中。從認識論角度看,刑事裁判思維產生于刑事司法實踐并指導法官的個案裁判。因此,價值判斷是否得到了刑事法官的應有關注和正確認知,刑事法官在價值判斷中是否存在偏差,還需要返回到司法實踐中進一步檢驗考察。
為了解刑事法官運用價值判斷的實際情況,筆者針對所在中院及部分轄區法院30名刑事法官做了問卷調查,并與部分法官進行了訪談。
1.關于價值判斷的認識
在問卷中被問及價值判斷在刑事裁判中的重要性時,超過60%的法官認為非常重要或比較重要,但也有將近15%的法官認為不重要或不清楚。對于價值判斷的概念以及需要考量的價值內容,約七成法官回答“說不清”。在訪談中法官們對此各持己見。但若以年齡和工作經歷劃分被調查者,則年齡較大、審判資歷深的刑事法官對價值判斷的重要性和內涵理解明顯優于年輕法官。這從側面說明價值判斷體現了社會知識、閱歷積累,積淀的是司法經驗。正如美國大法官霍姆斯在其《普通法》一書中開篇所說的那樣,“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驗。”②O.W.Holmes, Jr., The Common Law, ed.M.Howe(Boston: Little Brown, [1881]1963),轉引自張芝梅:《法律中的邏輯與經驗——對霍姆斯的一個命題的解讀》,載《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
2.關于價值判斷的運用
當被問及“在案件裁量過程中,您是否會考慮社會價值導向問題”時,約56%的法官回答經常考慮,選擇“從來沒考慮過”的法官僅占8%。對于價值判斷在何種案件應予特別注意,大部分法官選擇了輿論關注案件、涉及弱勢群體案件和再審案件。可見,刑事法官在實踐中對價值判斷問題小心謹慎,然而,在訪談中對于具體在裁判思維過程的何階段運用價值判斷,法官的回答卻莫衷一是。③如A法官認為:價值判斷主要在解釋法律時需要考慮。B法官認為:價值判斷與事實認定沒多大關系,但邏輯推理還是離不開價值判斷。C法官提出:價值判斷可以檢驗裁判結論是否合理,所以應當在對結果作出內心確認時考慮。實際上,“在審判的過程中……作為審判依據的價值判斷往往與審判的邏輯說明同時或先于邏輯說明進行,二者在現實中相互交錯、相互影響。”①[日]川島武宜:《現代化與法》,申政武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43-244頁。這種現象被有的學者稱為“事實與價值的纏結”。②參見[美]希拉里·普特南:《事實與價值二分法的崩潰》,應奇譯,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37頁。也就是說,刑事法官在處理具體案件時,同時進行著價值和規范的判斷。
3.關于價值判斷的表達
裁判文書是體現價值判斷思維的載體。如法諺所云,正義應當以看的見的方式實現。但在問及“是否會將價值判斷過程和結論在裁判文書中予以充分表達”時,超過九成的法官傾向于不予表述或模糊表達。有的法官在訪談中解釋稱,主要是擔心如果寫明可能受到被告人或被害人一方的質疑,而且定罪量刑結果實際上已經作出了道德評價。
通過對本次問卷調查和訪談結果的剖析,刑事法官所表現出來的種種思維偏差,是影響其在刑事裁判中進行價值判斷的深層障礙。
1.涵攝、等置范式失靈——機械型思維偏差
長期以來,在我國“以法律為準繩”“罪刑法定”基本司法原則下,刑事法官思維方式呈現出明顯的“教義學”特征。受此影響,有的法官不免走入傳統分析法學(或稱為概念法學)的誤區,認為刑法的安定性優于正當性,片面強調“三段論”式邏輯推理,法官僅以刑事法律規范作為大前提(R),通過涵攝、等置的演繹推理方法將案件事實歸置于定罪和量刑的法律事實模型(F),最后得出結論(D)(如圖1)。整個思維過程只考慮法律問題,拒斥價值判斷、目的考量,法律之外的道德和其他善惡問題則在所不問。③參見[美]波斯納:《法理學問題》,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72、574頁。這方面的典型案例如許霆案、天津大媽涉槍案等,雖然涉嫌罪名符合刑法規范的大前提,案件裁判符合“三段論”的形式邏輯,但裁判結論的合理性、正當性論證不足,與社會主流價值取向、公眾道德評價相悖,最終陷入機械司法的泥沼。
2.主觀主義裁判方式失控——替代型思維偏差
“法律由精神王國進入現實王國控制社會生活關系的大門。法律借助法官而降臨塵世。”①[德]拉德布魯赫:《法學導論》,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0頁。刑法規范通過刑事法官的司法實踐建構為裁判規范,進而實現法律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對接。由于價值判斷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和不確定性,因此當法官就不確定的法律規范予以價值補充時,存在以主觀的情感、偏好、理念、立場等自身價值因素恣意判決的可能。就如美國現實主義法學家弗蘭克認為的那樣,將神話公式R(規則)×F(事實)=D(判決),改為現實公式R(規則)×SF(主觀事實)=D(判決),其在批判機械主義司法和“三段論”的局限性的同時,又過于強調法官的直覺和預感等主觀因素,異化為具有神秘色彩的主觀主義。②沈宗靈:《現代西方法理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03頁。以李昌奎案為例。該案二審法院在輿論一邊倒的質疑聲中,仍然拒絕重新審視裁判結論是否符合主流價值觀,表面上堅持了“寬嚴相濟、少殺慎殺”的刑事司法理念,實為在價值判斷時以少部分法律人的法理價值偏好替代了社會主流價值取向。
3.價值衡量方法失范——盲目型思維偏差
面對刑事案件紛繁復雜的價值取向,有的刑事法官將民法上流行的利益衡量方法引入刑事裁判,將利益衡量等同于價值判斷。③利益衡量是德、美、日等國家盛行的一種裁判方法,主要觀點是法律是對利益的分配和保護,司法的目標是平衡生活中相互沖突的各種利益。在我國主要為一些民法學者所主張。然而,鑒于價值的不可通約性,④不可通約性又稱為不可公度性,是指不可用同一標準進行比較和衡量。人們很難在善惡的價值沖突中建立價值優先等級序列,或是利益最大化衡量標準,也就很難回答異質利益如何比較,各種利益孰輕孰重等問題,最終不免陷入“明希豪森困境”。⑤明希豪森困境是指在價值衡量中無窮地遞歸、循環論證,或者武斷地終止論證。況且,與傳統法律思維嚴謹、規范的法律術語表達相比,利益的概念過于模糊、寬泛和主觀化,因此利益分類的合理性、利益衡量結論的客觀性和確定性也就無法保證。更需要警惕的是,在強調國家主義和集體主義的話語體系下,“國家利益和社會利益經常被偷換為部門利益和商業利益,甚至被偷換為個人意志和個人判斷,從而使利益衡量方法淪落為一種拋棄法律、背棄正義的司法伎倆。”⑥陳林林:《裁判的進路與方法——司法論證理論導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5頁。
4.輿論審判結果失衡——過度型思維偏差
從情理型案件的走向看,相當一部分案件是在媒體介入后通過輿論傳播引起了相關法院重視,法官通過輿論走向了解公眾對案件的意見,并盡量作出符合主流價值取向的裁判。但面對洶涌激憤的公眾情緒,有的法官混淆了個案輿論和主流價值觀的區別,為迎合部分民意而失去了對案情認識及法律理解的理性思考,影響了價值判斷的合理性,異化為被輿論壓力和民憤所“綁架”的輿論審判,雖然可能取得所謂的社會效果,但失去了公平公正裁判的法律效果。如因主流媒體報道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藥家鑫案、張金柱案,在社會輿論的一片“喊殺聲”中,被告人均被判處死刑,引起了關于輿論與審判、民憤與民意的討論和爭議。
“科學的法律推理應是形式論證和實質論證的共振。”①張繼成:《法律推理模式的理性建構》,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增刊,第69頁。在刑事審判思維尤其是情理型疑難案件的裁判進路中,將以主流價值觀為圭臬的價值判斷引入實質論證,將其作為形式論證的補充和矯正,是增強裁判說服力、實現裁判正當化的必然要求。其基本思維過程分為五步:查明案件事實——衡量社會危害——證成裁判結果——補助邏輯結論——強化判決說理(見圖2)。
從事實與價值、事實與規范的基本關系看,事實認定是裁判證成的起點和法律推理的前提;從刑事審判實踐看,大部分刑事錯案是因事實認定、證據審查錯誤所致。②參見陳衛東:《強化證據意識是避免錯案的關鍵》,載《法學》2005年第5期,第85頁。因此,將主流價值觀融入審判思維,首先應當查明事實。借鑒德國學者拉倫茨的觀點,司法實踐中的事實可分為三種形態:生活事實、案件事實和裁判事實。在刑事裁判中,生活事實往往以被害人陳述、被告人供述、證人證言等言詞證據形式存在,受“趨利避害”、認識局限性等因素影響,這些言詞可能是歪曲性的陳述甚至想象。因此,僅通過審閱卷宗無法查清客觀事實,刑事法官只有通過庭審階段的事實調查,經過證據質證,根據證據規則和經驗法則,才能完成從生活事實到案件事實的轉化。雖然受到認識論的限制,法官不可能將客觀真相完全復原和再現,但如果能夠盡量將案件事實接近于“客觀真實”,基于案件事實所進行的事實判斷和邏輯推理才具有正當性。以于歡案為例,之所以一審和二審判決結果差異巨大,主要是由于一審法院未能全面查清案件事實(見表2)。

表2 于歡案一審、二審判決事實查明部分對比
心理學研究發現,人們對事物的判斷往往是從一個模糊的結論開始的。這個模糊的結論——可稱為“初步意見”——并不是非理性的臆測,而是建立在案件客觀事實、法律職業訓練、案件審判經驗基礎上的心理認知。心理學上的研究還表明,人對事物的第一判斷往往很難改變。因此,為了確保法官“初步意見”的合理性、正當性,有必要在此階段即引入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價值衡量。與民法上的利益衡量方法不同,鑒于“犯罪對社會的危害,是衡量犯罪的真正標尺”,①[意]貝卡里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78頁。刑事裁判的價值衡量方法為“危害衡量”,即“通過對行為所針對的刑法保護法益的加害程度及加害性質的衡量與判斷。”②張心向:《在遵從與超越之間——社會學視域下刑法裁判規范實踐建構研究》,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299頁。在刑事法官的價值衡量過程中,以社會大眾心理感受和善惡評判為特征的社會危害事實評價,以客觀危害和主觀危險相結合為特征的社會危害法律評價,在相互博弈中實現了對入罪出罪以及量刑的預判。
社會危害衡量作為一種主觀判斷,如何防止法官的個人價值偏好取代主流價值判斷?這就需要建立一套蘊含主流價值取向的價值參考系統:一是合立法目的性判斷。即超越刑法文本,從自由與秩序、公正與功利的刑法立法價值層面進行衡量。二是合政策時代性判斷。刑事政策代表著主流的價值取向,也是政治意志與社會需求的切實體現。①勞東燕:《刑事政策與刑法解釋中的價值判斷——兼論解釋論上的“以刑制罪”現象》,載《政法論壇》2012年第30卷第4期,第37頁。為了使刑法符合時代精神和主流價值觀的變遷,需要通過刑事政策對刑法規范背后的價值取向作出全新解釋,如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三是合社會情理性判斷。社會情理因素表現為文化場域的傳統、宗教、道德、習慣、風俗等,可以通過社會輿論和主流民意予以甄別檢驗。
價值判斷經常隱含在大前提和小前提的建構當中。②[美]魯格羅·亞狄瑟:《法律的邏輯》,唐欣偉譯,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269頁。但在罪刑法定原則制約下,任何脫離法律秩序的價值判斷對刑事裁判而言都毫無意義。社會主流價值觀作為一種非制定法因素,只有納入刑法規范的文義射程內,才能實現外部價值到內部價值的轉化。這種轉化依賴于司法解釋技術。法律解釋在邏輯推理中的作用在于,讓裁判者在規范與事實之間“眼光往返流轉”,最終實現邏輯上的“等置”或“涵攝”。而加入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價值因素后,規范與事實二者間的“雙向等置”轉變為規范、事實、價值三者間的“三向對置”,即事實到規范的向上提升,規范到事實的向下延伸,規范、事實到價值的向外擴展。
關于法律解釋方法的選擇,在許霆案等情理型疑難案件的處理中,由于法官采取了文義解釋、體系解釋等文本主義解釋方法,忽略了對主流價值取向的考量,因而受到公眾質疑。鑒于此,有必要適用人本主義解釋方法,包括目的解釋、原意解釋等,注重從立法所體現的主流價值觀出發,增強法律解釋的彈性和靈活度,使法律解釋后的裁判規范更符合實質正義。
從案件事實到裁判事實的小前提建構過程,即對案件事實與犯罪構成要件符合性的判斷過程,需要法官對構成案件事實的材料進行“剪裁”。其中價值判斷依然具有重要影響,在這一階段必須重視對社會主流價值的權衡。如于歡案中,二審法院通過權衡社會多元價值訴求,將貶損他人人格尊嚴或褻瀆人倫情節作為防衛過當量刑情節,契合了主流價值觀,取得良好社會效果。
邏輯涵攝思維作為一種形式思維,強調的是刑法規范對于案件事實在概念內容上進行“涵攝”時“非此即彼”的單值邏輯,在確保刑法穩定性和安定性的同時,也存在使法官機械辦案成為法律“自動售貨機”或“法條瀏覽器”的隱患。“當抽象——一般概念及其邏輯體系不足以掌握某生活現象或意義脈絡的多樣表現形態時,大家首先會想到的補助思考形式是類型。”①[美]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37頁。在類比推理思維模式下,法官在整體性價值判斷的基礎上建立類型譜系,對規范構成要件和事實基本要素進行“或多或少”的相似性比對,以此緩解普遍性規范和個別化事實之間的緊張關系。這種靈活彈性思維有利于將價值導向等主觀因素滲透在裁判的合法化論證中,非常適合用于解決情理型刑事案件。從本質上講,類比推理思維體現的是“類似案件類似處理”的正義原理和基本價值訴求。
以內蒙古玉米收購案為例對類比推理步驟進行演示(見圖3)。
其一,尋找“相似性”比對的權威基點,如指導性案例、無爭議的典型案件或者同一法條其他規則所決定的案件。本案中為刑法第225條規定的非法經營罪前三項行為所適用的案件。
其二,描述基點和目標案件之間在犯罪構成上的相同點和不同點。本案與其他非法經營罪案件在主體、主觀方面、客體基本相似,但客觀方面不同,其他非法經營罪案件嚴重擾亂市場秩序,本案中王力軍從糧農處收購玉米賣予糧庫,沒有嚴重擾亂市場秩序。
其三,對相同點和不同點的重要程度進行價值判斷。非法經營罪條文保護的法益是市場穩定,即使與基點的部分要件相同,但王力軍行為不具有社會危害性,不具有刑事處罰的必要性,反而會有助于加強糧食市場的完善。因此,內蒙古涉槍的王力軍應免予刑事處分。
裁判文書是法官裁判思維和內心確信的寫照。法官通過撰寫裁判文書尤其是其中的判決說理部分,來檢討自己在疑難案件審理中是否作出了一項具有合法性和正當性的判決。以邏輯三段論為基礎的演繹性證明,充分體現了通過規則治理的現代法治意義,①楊知文:《司法裁決的后果主義論證》,載《法律科學》2009年第3期,第35頁。因而成為最常用的裁判文書論理模式,但也因此容易忽略社會主流價值取向等價值判斷因素。對此應當強化判決說理,除了在判決理由中寫明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及解釋等客觀情況之外,還可以將主流價值觀納入其中,充分展示道德、人情、習俗等價值因素考量。例如,許霆案、于歡案的生效判決書均結合社會主流民意和價值取向,載明了價值評價相關內容。
本文以情理型疑難案件裁判為切入,探尋了以社會主流價值觀為依歸的價值判斷融入刑事裁判思維的進路。需要注意的是,為了防止法官進行價值判斷時的主觀主義干擾,有必要通過制度保障實現價值判斷的客觀化。
首先,通過加強系統培訓將地方性和倫理性社會知識引入法官知識體系。“法官為價值判斷時,應以社會通念為務,隨時要求自己謙虛之心為之,不得我行我素也。”②楊仁壽:《法學方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8頁。只有地方性、倫理性知識及社會經驗豐富的法官才能在形成“初步意見”、進行法律解釋和事實剪裁時,準確探知社會主流群體的價值取向,在公眾可預測性范圍之內作出令當事人和公眾心悅誠服接受的裁判。
其次,通過健全陪審制度將公眾意見納入裁判決斷過程。西方和我國的司法實踐表明,在調和形式理性和實質理性矛盾、融通大眾價值觀念方面,陪審制具有獨特的作用。尤其是在情與法沖突的刑事疑難案件處理中,陪審員(陪審團)能夠依據普通社會大眾的立場、價值觀和生活邏輯,以情理評價補充形式邏輯的不足,最大化發揮判決的社會效用。
再次,通過完善論辯程序將理性對話導入價值權衡選擇。裁判者考量社會價值觀念,首先要考慮當事人的主張。這就需要在庭審中依靠中立公正的論辯規則搭建理性對話的平臺,讓雙方當事人參與到價值評判、選擇的過程。
最后,通過媒體輿論將主流民意融入裁判考量范圍。司法者應善于利用媒體提供的有關民意的信息資源,同時利用媒體引導民意走向,形成民意與司法的良性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