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永龍
環境資源司法保護是我國保護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的基本形式和途徑,目的在于通過法院依法、公正、及時地審理涉環資案件,將恢復性司法理念貫穿于案件審理始終,以實現最嚴格制度、最嚴密法治保護生態環境,為美麗中國建設提供堅實有力的司法保障。我國環境資源司法保護的基本形式經歷了設立環境資源專業法庭、“多審合一”試點,再到跨區域集中管轄的發展歷程,呈現出專業化趨勢不斷加強的態勢,司法保護成效逐步顯現。本文擬以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進程的演進、發展為主線,探討我國設立專門環境資源法院的相關理論與實踐問題。
環境資源問題的惡化和人與自然關系的不和諧日益嚴重,一方面有大量而尖銳的環境資源糾紛案件需要法院及時處理,另一方面卻存在許多環境污染受害人狀告無門、環境資源糾紛長期未決的現象。雖然造成上述情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現行的法院審判體制導致司法保障作用未能充分發揮。解決這個問題的一個重要途徑,就是推進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適時成立相應的環資法庭或法院。從2004年河北省晉州市法院成立專門環保法庭,2007年底貴陽市中院成立環保審判庭,①蔡守秋:《關于建立環境法院(庭)的構想》,載《東方法學》2009年第5期。十幾年來,環資法庭在我國遍地開花。包括最高人民法院于2014年6月成立的環境資源審判庭在內,各級法院陸續成立了上百家形式多樣和名稱各異的環資專業審判組織。同時,各地積極探索設立以流域、自然保護區等生態功能區為單位的多種方式的集中管轄模式,其中最具有突破性和代表性的當屬江蘇高院于2019年初,探索建立的以生態流域區域為基礎、跨地級市集中管轄的“9+1”環境資源審判機制改革。②江蘇高院于2019年1月,決定在“三審合一”集中管轄試點區經驗的基礎上,進一步推進以生態功能區為單位的跨行政區劃集中管轄審判機制改革,即“9+1”管轄機制改革。“9”即是在全省9家基層法院設立環資法庭,集中管轄由全省基層法院受理的環資案件?!?”即是在南京中院設立環資法庭,集中管轄全省中級法院管轄的一審環資案件和不服九家環資法庭審結的上訴案件。此項改革被視為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集中管轄、專業審理、單獨運行的環資審判體系的基礎環節。

表一:近年來國內環境資源專業法庭成立情況③最高人民法院編:《人民法院工作年度報告》,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9年版,第36、144、252頁。其中2019年6月數據源自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江必新在2019年7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環境資源審判庭成立五周年新聞發布會上的講話。
但迄今為止,各地法院設置環資法庭的司法實踐仍然屬于“自生自發”的機構創新和制度探索以及相互之間的借鑒效仿,在國家層面尚無相應的制度安排和統一部署。隨著環資公益訴訟制度的推動,原告主體資格的不斷放寬,越來越多的環資糾紛將會進入司法程序。鑒于環境資源審判專業化進程的加快和我國專門法院運行體制的不斷完善,設立專門性、跨行政區域的環境資源法院,相對于各地形形色色、零散分布的環資法庭和專業合議庭,將會在應對迅猛增長的環資案件以及排除地方干擾、提高生態修復水平等方面發揮更大優勢。
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是指國家或地方設立專門的審判機關(環資法院),或者現有法院在其內部設立專門的審判機構或組織(環資法庭)對環資案件進行專門審理。①參見王樹義:《論生態文明建設與環境司法改革》,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3期;張忠民:《環境司法專門化發展的實證檢視:以環境審判機構和環境審判機制為中心》,載《中國法學》2016年第6期。所謂的專門化,具體是指專設的審判機構和專業化的審判人員對于環境資源案件進行專門性的處理,即審判機構、審判機制、審判程序、審判理論和審判隊伍“五位一體”的專門化。②參見呂忠梅:《環境司法專門化現狀調查與制度重構》,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2頁;宋宗宇、郭金虎:《環境司法專門化的構成要素與實現路徑》,載《法學雜志》2017年第7期。
專門法院是我國《憲法》和《人民法院組織法》規定的有別于地方各級人民法院的一種法院類型,是指根據實際需要在特定部門或領域設立的審理特定案件的法院。③蔡守秋:《關于建立環境法院(庭)的構想》,載《東方法學》2009年第5期。具有法定性、專業性、跨域性、特殊性等特征。④程琥:《論我國專門法院制度的反思與重構》,載《中國應用法學》2019年第3期。有學者認為,其“專門”屬性主要表現在:一是在法理層面包括管轄區域的特殊性、案件類型的專業性、涉案主體的特殊性等;二是在立法層面往往通過專門立法設置專門法院,并賦予其專門職責;三是從傳統國情層面,各國專門法院的設置及程序均有不同;四是在司法裁判權終局層面,專門法院不得與一國最高級別的終審法院相并列存在。⑤劉樹德:《關于〈人民法院組織法〉專門法院設置的若干思考》,載《法治研究》2017年第4期。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先后成立了知識產權、互聯網、金融等新型專門法院。充分體現了專門法院所依據的是案件的專業性而非案件所屬的專業部門的特點。目前的國內專門法院大體上可以分為以下五種模式:第一種類似于普通法院的三級制軍事法院;第二種僅有中級法院一級+下設派出機構但行使一審職權的海事法院;第三種知識產權法庭+知識產權中級法院+最高法院飛躍上訴二審終審制的知識產權法院;⑥易繼明:《司法體制改革中的知識產權法院》,載《法律適用》2019年第3期。第四種僅有中級法院一級但行使一審職權的金融法院;第五種僅有基層法院一級的互聯網法院。

表二:當前國內專門法院設置基本情況①改革開放以來,作為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我國建立了包括軍事法院、海事法院、鐵路運輸法院、水上運輸法院、油田法院、森林法院、礦區法院、農墾法院等10余種專門法院,形成了部門(企業)管理法院的體制。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啟動了專門法院體制改革,要求納入國家司法體系統一管理,先后實現了油田法院、森林法院、鐵路運輸法院等整建制移交地方管理。詳見陳衛東:《跨行政區劃人民法院改革研究》,載《財經法學》2016年第6期。本文對目前所設的軍事、海事、知識產權、金融、互聯網等法院的統計數據截止日期為2019年10月底。
專門性的環境資源法院,相對于普通法院而言,是一種配備有受過專業訓練的審判人員,專門審理環境資源案件,同時需要相關技術專家、律師積極參與,并依賴替代性爭議解決辦法、放寬訴訟資格、簡化案件審查程序和先進信息技術的法院。②[美]喬治·普林、凱瑟琳·普林:《環境法院和法庭:決策者指南》,周迪譯,王樹義審訂,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
目前國內尚未正式設立環境資源法院。2016年1月,經最高法院同意,陜西省西安鐵路中院、西安鐵路法院、安康鐵路法院兩級三院開始集中管轄原由西安市、安康市法院管轄的環境資源案件。這被視為陜西省法院系統探索建立跨行政區劃法院,破除地方保護的重大舉措。③李濤:《陜西設立環境資源專審法院》,載《中國環境報》2016年2月24日第008版。2017年,最高法院批復同意將甘肅礦區法院改建為專司環境資源審判的中級法院開始審理案件。但其更名為“甘肅環境資源中級法院”的申請未獲批準,名實不符給工作帶來諸多不便,影響新機構的改革探索和審判實踐。④全國人大代表、甘肅高院院長張海波建議:“適應綠色發展要求,盡早設立環境資源專門法院”,載中國甘肅網:http://cx.gscn.com.cn/system/2018/03/21/011932179.shtml,最后訪問時間:2019年11月7日。在國外,至2017年,全球共有1200個環境法院和法庭分布在至少44個國家和地區,完全獨立或實質意義上獨立的法院模式主要有新西蘭環境法院、巴西亞馬孫州的環境和農事法院、智利環境法院、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的土地和環境法院等,其中后者被廣泛認為是全球范圍內運行最佳的獨立環境法院。此外,還經常可以看到關于印度綠色法庭、澳大利亞昆士蘭州的規劃和環境法院、肯尼亞國家環境仲裁庭及美國佛蒙特州的佛蒙特高等法院環資審判庭等可以獨立運行的環資法庭的介紹。①參見楊帆、黃斌:《瑞典、澳大利亞、新西蘭、美國的環境法院及其啟示》,載《法律適用》2014年第4期;李摯萍:《美國佛蒙特州環境法院的發展及對中國的啟示》,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胡斌:《新西蘭環境法院初探》,載《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4年第3期;王國萍、黃錫生:《印度環境法庭的制度考察及啟示》,載《理論月刊》2015年第4期;劉夫磊:《國外環境法庭管轄設置比較與借鑒》,載《四川環境》2019年第2期;蔡守秋:《生態文明建設的法律和制度》,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年版。
環境資源審判專業化的不斷深入推進及環境資源法庭(院)在全球范圍內的“爆炸式”發展,實源于20世紀70年代,公眾對環境質量、人類健康和自然界的認識和關注度逐步提高,許多國家和國際組織迅速制定了一批環境標準、法律法規、政策。此外,公眾對傳統法院體系的諸多不滿,如公眾觀察到的拖延、偏見、缺乏專業知識、司法獨立性不足、高昂的訴訟費用以及腐敗等,匯總而成的對環境正義的強大需求和對“公正、快捷和經濟”司法的強烈要求,成為推動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的強大動力和新的法院體系形成的主要動力。就連法院自身也能清晰感受到快速權衡極其復雜的科學證據的必要性及迅速增加的龐雜的環資案件數量所帶來的壓力②[美]喬治·普林、凱瑟琳·普林:《環境法院和法庭:決策者指南》,周迪譯,王樹義審訂,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因此,面對超負荷的工作、環境資源司法知識和專業人員的缺乏,為滿足環境正義的需求,許多法院和法官也成為了專門環境資源法院的支持者。③全國人大代表、甘肅高院院長張海波建議:“適應綠色發展要求,盡早設立環境資源專門法院”,載中國甘肅網:http://cx.gscn.com.cn/system/2018/03/21/011932179.shtml,最后訪問時間:2019年11月7日。
把視線收回國內,環境資源司法保護起步本就晚人一步,專業化程度和專業水平也是良莠不齊。較體系嚴謹的刑事司法和博大精深的民事司法而言,環境資源司法從環境法理到審判實踐自有落差自不待言,審判實踐中裁判標準的缺失導致了案件審理結果的地方化差異也極為明顯,加之各地創新性環資司法舉措雖成效不一卻層出不窮,環境資源司法的統一性和嚴肅性難以得到充分維護。大致歸納起來,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在實踐中遭遇的困境集中體現于以下方面:
盡管當前生態文明建設理念深入人心,但在地方政府的視野中,地方發展利益與生態文明建設大局仍存在嚴重的緊張關系,由GDP沖動為主導的政績觀導致的地方保護主義仍若隱若顯,在一定程度上排斥了環境資源問題進入司法救濟程序。因此,在發展狀態并不均衡的轉型中國,不但在環保理念缺失亟需發展經濟的中西部,就是在仍有著強烈經濟發展慣性的東部發達地區都難以對保護生態環境資源給予完全充分的認可和保護。司法保障作用或被架空或遭遇所謂的“主客場”,環境司法正義在眾多束縛和制約下常常淪為一紙空談。加之近年來盛行的“鄰避主義”,不僅存在于缺乏科學常識的普通公眾,同樣存在于作為一個現實利益體的地方政府,在面對過于長遠和宏觀而又非常棘手且短期內難以見效的環境問題,自然而然地選擇一種逃避及至規避的狀態也不算意外。當前國內的環境資源責任追究制度和落實仍不夠完善,也難以形成強大的制度壓力。從法院內部來看,現有環資專業法庭其創新點多停留在將環資類案件進行統一歸口審理的層面上,對環資侵權糾紛高度專業性和復合性特征的關切和回應嚴重不足,其審判規則實質上與原有審判方式并無實質性區別,“創新空間”著實有限。
1.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法律依據并不充分,存在較大的規則供給缺口。由于缺少法律層面的明確規定,審判實踐中依據的主要是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就環境資源司法相關問題制定的為數不多的司法解釋。各地紛紛涌現的環資專業審判法庭,并無明確的層級標準與規范,而且多以中、基層法院為主,層級偏低,一方面容易導致一審法院與二審法院對環資案件的管轄權不統一,另一方面難以形成相對統一的裁判規則?;诘胤交膶徟袆撔聦嵺`與政策超前而法律滯后的沖突與緊張,也明顯地影響著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有序推進的進程。
2.環境資源領域實體法仍有待完善,與當前生態文明建設不相適應。傳統的環境法和資源法領域主要以行政管理性質的法律規范為主,難以適應當前各地迅速高漲的環境資源保護需求,在審判實踐中可以適用的有效規則更是寥寥無幾。由于環境資源損害救濟在實踐中表現出正在由個人法理向社會本位法理過渡,出現了環境資源權利社會化的傾向,因此環境資源損害和糾紛在一定程度上表現為人與自然之間、可持續發展、代際關系沖突問題,與傳統的調整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的部門法規則大相徑庭。作為司法基礎的環境資源實體法尚未完成價值趨向和表達范式的整體轉變,因此,難以為環境資源司法提供明晰而準確的裁判規則。在當下的中國,理念先行和地方驅動的環境資源司法進而導致“百花齊放”,勢必嚴重影響司法裁判的統一性和嚴肅性。
3.環境資源訴訟程序與現有訴訟程序存在沖突,訴訟規則有待優化。專業的起因是不一般,環資案件的不一般就在于一方面原告訴訟能力多較欠缺,而與之相對應的是損害的取證、質證、鑒定難度大且鑒定費用較高。因此,環資案件的復合性特征導致其訴訟規則有別于其他類型案件,但目前環資類案件的司法程序和審理規則多散見于三大訴訟法和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為數不多的司法解釋,缺少相對確定的有針對性的程序性規范。在目前各地采用的“三審合一”“多審合一”的審理模式中,程序規則的缺失更彰顯了環資訴訟的綜合性和復雜性。比如,舉證責任的分配、公益訴訟原告資格確立、支持起訴、鑒定費用、訴訟費用分擔等規則都不夠明確、難以適用或已不合時宜卻未能及時得到修改。這極為現實地打擊著社會組織和公眾為維護環境權益而斗爭的信心和勇氣。因此,不但大大限制了進入法院的環資案件的數量,也造成了當前環資類案件的勝訴率不高的現狀。面對過高的維權成本和相對較低的勝訴可能的現狀,嫻熟運用各類媒體來實現環境權益成了不少環保組織的必備技能,司法保護“最后一道防線”功能在此顯得頗為無力。從訴訟成本角度考慮,無論審判如何完美地實現正義,如果付出的代價過于昂貴,人們也只能放棄通過審判來實現正義的希望。①[日]棚瀨孝雄著,王亞新譯:《糾紛的解決與審判制度》,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66頁。
4.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配套支持保障機制尚不完善。存在的問題主要體現在監測評估及鑒定機構缺乏中立性。在類案審理中,往往依賴于專業的鑒定和評估機構對環境污染、資源損害發生的原因、程度、范圍、賠償金額等進行鑒定和評估。但在審判實踐中,與相應環資法規缺失相對應的環境資源損害鑒定的相關法律機制也難稱完善。與環資類案件中環境損害后果的隱蔽性、長期性和潛伏性相對應的,是環資司法鑒定難、鑒定貴、周期長,不僅影響到案件的事實認定,且極有可能導致審判結果的不公正。在審判實踐中,一方面存在著過度依賴司法鑒定的情況,另一方面又存在著鑒定機制不完善、鑒定結果不敢用的情況。而這兩方面在環資審判領域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因此,缺失專業保障和支持的環資審判謂之“盲人瞎馬臨深池”亦不為過。
在環境資源司法領域,缺乏專業訓練的法官們囿于經驗主義和傳統司法思維,因個人的裁判思維差異和統一裁判標準的缺失,在處理具有鮮明的專業性和技術性的環資案件時,極可能造成環資糾紛“在民事行政裁判與刑事裁判中產生沖突或矛盾,從而出現司法標準不統一的結果”。②沈躍東:《論環境法庭的裁判程序》,載《東南學術》2010年第5期。有學者據此分析認為,中國環境資源司法專門化機制運行中面臨的現實難題主要包括:訴訟啟動難、糾紛調解難、事實認定難、法律適用難等。③宋宗宇、陳丹:《環境司法專門化在中國的機制障礙和路向轉換》,載《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作為案件的裁判者,審判人員的司法理念和專業素養也會直接影響案件的審理結果。不可否認的事實是,近年來大量涌現的所謂的專業環資庭中,其法官絕大多數是由原來從事民事、刑事或更可能是行政審判法官轉任或兼任。作為司法鏈條上重要的一環,缺乏相關專業知識和審判經驗的審判人員,必將嚴重制約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的進程。
很顯然,建立環資法院也并非是改善環境公正和環境法治的唯一理想路徑。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既有支持者,也有反對者。①參見陳學敏:《設立環境法庭的冷思考》,載曾曉東、周珂主編:《中國環境法治·2011年卷(上)》,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54-68頁;宋宗宇、陳丹:《環境司法專門化在中國的機制障礙和路向轉換》,載《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專門環資法院具有的優勢可以總結為:訴訟資格的寬泛性及所帶來的公眾參與的廣泛性,判決的統一性,決策的專業性,規則適用的靈活性,適當的規則創制性,救濟方式的綜合性,法官的積極能動性等。而潛在的缺陷或問題則在于:制度層面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案件分類不夠明確,法官、律師、鑒定等專業人才存在缺口,新設機構的高成本,案件量是否足夠,是否會導致環資法院的邊緣化及法律體系的碎片化,可能會出現的激進環保意識所導致的司法偏見或過分的司法能動等等。②宋宗宇、陳丹:《環境司法專門化在中國的機制障礙和路向轉換》,載《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但從國內環資法庭建設如火如荼的發展實踐來看,作為“創新驅動型”的現行環境資源專門化實踐,在提升環資審判人員專業化、推動糾紛解決法治化、實質性化解矛盾、實現恢復性司法等方面的作用已初步彰顯?;趪鴥壬鷳B文明建設的迫切性、環資案件的專業性以及迅猛增加的案件數量等現實考量,盡快設立專門環資法院,于保障國家生態文明建設、提升司法公信力及充分實現環境正義極具現實意義。
要實現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名實相符,必須以功能為導向,結合當前國內發展現狀,從司法理念的轉化、審判機構的重構、審判人員的專業化、審判程序的特別化等方面改革現行環境資源司法體制。鑒于司法資源有限,且各地區環境資源司法實踐差異較大,在短期內在全國范圍普遍設立環資法院并不現實?;诋斍艾F實考量,可以在經濟相對發達,對生態環境資源亟需保護、糾紛發生率較高的地區和目前已積累了豐富經驗并有迫切需求的環資法庭為基礎,先行設立跨行政區劃的自然流域或生態功能區環資法院。
作為司法機構,專門法院的設立有相應的法律和政策依據。《人民法院組織法》(2018年修訂)第12條規定:“人民法院分為:(一)最高人民法院;(二)地方各級人民法院;(三)專門人民法院。”第15條規定:“專門人民法院包括軍事法院和海事法院、知識產權法院、金融法院等。專門人民法院的設置、組織、職權和法官任免,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規定。”因此,環資法院的設立在法律上的并不存在障礙,但就其相關組織體系、管理體制、物質保障等方面尚無明確規定。建議借鑒知識產權等法院的設置方式,可先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批準設立,嗣各專門法院建設逐步成熟后,即可在法律層面予以明確并建立起相對完整的專門法院體系。
針對設立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所要解決的諸如破解司法地方化傾向、適應生態系統或自然區域特點、符合環資審判規律等問題,設立環資法院所要遵循的原則應包括:一是特定類型集中管轄原則,專門法院改革只在于建立新型的訴訟格局,并非對現有司法體系的顛覆性重構,不同于在全國范圍內普遍設立的行政區劃法院,而只是在特定類型的特殊案件上進行集中管轄、集中審理,根據需要有限設置,審理特殊案件。①吳在存:《跨行政區劃法院改革若干問題的思考》,載《人民法院報》2017年3月29日第008版。二是與行政區劃適度分離原則。司法管轄區設定應當基于生態功能區或自然保護區域而非行政區劃。三是環境資源效益保護最大化原則。合理配置環資法院的工作職能和人員、經費等。四是因地制宜、循序漸進原則。充分尊重各地區發展不平衡、生態環境問題差異的不同,不謀求一擁而上、全面鋪開,要確保在有迫切現實環境資源司法需要的區域和一定的專業化基礎之上設置環資法院。
健全環資法院體系,應著重健全環資法院審級設置,同時完善區域管轄。一些國家實行基于自然區域的集中管轄權,這一經驗可資借鑒,最高法院對探索基于生態系統或生態功能區實行對環資案件的集中管轄也提出了相關要求,而且國內如甘肅、陜西、江蘇等省份已有相關實質性的推動和實踐。基于環資類案件的顯著的跨區域特點,必須從制度上阻遏環資司法的地方保護傾向,建議實行以環境資源要素和污染程度為基礎、以自然流域或自然保護區等生態功能區為主的管轄機制。因環資案件數量遠較海事法院、知識產權法院為多,因此,只設置中院層面的一審環資法院顯然不妥。建議以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9+1”審判機制改革為藍本,參照海事法院,在一個自然流域或生態功能區內設置一個基層環資法院,每省設置以3-5個為宜。一個大流域保護功能區或大生態保護區設置一個中院層面的跨省級區域的環資法院。同時應當借鑒知識產權法院的飛躍上訴機制,環資中級法院的集中管轄區可與最高法院各巡回法庭管轄區域相同。由于申訴及環資中級法院一審后上訴的案件數量極為有限,即可以直接由最高法院巡回法庭進行管轄并行使環資案件的終審權。新疆、西藏、青海因疆域遼闊且生態環境保護意義極為重大,建議在時機成熟時單獨設立中院層面的環境資源法院。此種司法體系于貫徹生態文明建設理念、統一環資裁判標準、徹底消除地方保護主義問題極具針對性,應可達到用最嚴格制度、最嚴密法治保護生態環境的歷史使命。
一是要將生態文明理念融入環資案件的審理工作中。必須堅持預防為主、最有益于生態保護和生態修復的原則和指導思想,加強專業化審判執行隊伍建設。二是在環資司法領域內適當能動司法。強化法院的調查取證權,強化訴前司法令的普及和運用。作為環資案件受害人及公益訴訟的原告,其證據意識和取證能力嚴重不足,是導致環資案件敗訴率較高的主要原因。因此既要加強法律釋明,要求原告完成必須的加害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的初步關聯性說明、損害后果的評估等初步舉證義務,也要在必要時依其申請或依職權進行調查取證。三是適應環境資源司法專門化創新責任方式。不僅要明確預防性保護或生態修復作為責任方式的優先性以及異地修復或損害賠償的次優性,而且要通過執行方案的設計、替代責任進行兜底保障。①張忠民:《生態破壞的司法救濟——基于5792份環境裁判文書樣本的分析》,載《法學》2016年第10期。為了不使判決淪為空文,一方面要做出附有詳細整治方案的判決,使得消除危險、恢復原狀等切實可行。另一方面完善自然資源產權保護制度和生態補償制度,堅持恢復性司法,鼓勵和支持各地的創新做法。建立健全與地方政府的環資司法執法協調機制,強調司法主導下的綜合調處機制,以尋求環境資源問題的系統性和終局性的解決方案。四是提升環資案件執行的靈活性和適當性。一方面推進和落實執行回訪和第三方監督執行,同時賦予法院以“持續令”(保障法院有權在作出裁判后繼續對案件進行管轄,以監督案件的執行)②[美]喬治·普林、凱瑟琳·普林:《環境法院和法庭:決策者指南》,周迪譯,王樹義審訂,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以必要和相應的靈活性確保環資案件判決得到充分和適當的履行;另一方面是發揮環境司法的評價指引功能,加大司法公開力度,發布典型案例,及時發放司法建議和司法意見書,督促地方政府和相關單位共同履行環境資源保護義務。
基于環境資源的公共物品屬性及環境權作為基本生存權等特點,為切實解決環資案件數量多寡不均、司法標準不統一、審理周期長、執行難等問題,需要建立環境資源民事、刑事、行政審判及執行工作“四合一”的審執模式,以實現環境資源司法過程的全程專業化。③蔡守秋:《生態文明建設的法律和制度》,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年版,第431-434頁。適當擴大環資訴訟受案范圍,完善鼓勵起訴機制。受案范圍應盡快擴展至污染防治領域之外,將自然資源、生態保護、氣候變化等案件納入其中,同時在氣候變化等司法領域探索創新。從鼓勵維權的角度,可以采取設立環境公益基金、完善舉證責任制度、改進訴訟費用承擔方式,對社會組織和公眾提起的環資公益訴訟實行預交或緩繳訴訟費,由敗訴方承擔相關訴訟費用及司法鑒定費用,充分保障環資案件訴權的實現。借鑒山東、江蘇等省經驗,積極推進和完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機制,推動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落地生根。在司法改革大背景下,應在繼續深化試點、總結經驗的基礎上,在法律層面對環境資源等專門法院予以規范和完善,同時推動制定專門的《環境資源訴訟特別程序法》或《環境資源案件審理規則》,對訴訟的管轄、審理、執行、公益訴訟等制度進行具體規定,從而為環境資源司法專業化提供堅實的制度支撐。①張寶:《環境司法專門化的建構路徑》,載《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
不斷加大法院的信息化建設力度,建立和完善環資審判專家委員會或專家庫,主要由環境科學、資源保護等領域的技術專家和專業人員組成,以解決類案審理中專業性較強的因果關系判斷、損害后果評估、鑒定意見認定等事實認定方面的難點。在一審案件中,可由審判人員和具有環資專業知識的人民陪審員組成合議庭,既可充分發揮環資法院的審判職能,也可為個案的審理提供重要的專業支持。②于文軒:《環境司法專門化視閥下環境法庭之檢視與完善》,載《中國人口·資源與環境》2017年第8期。當前,江蘇省不少市、縣由政府出資建立了生態修復基金或專項基金,既可用于支持環資公益訴訟案件起訴,亦可用于資助提起公益訴訟的環保組織或墊付重大案件中高額的前期環資鑒定、評估、監測等費用,該種做法可資借鑒。亟需建立相應的制度管理和使用好環資案件判決確定的公益賠償金。規范環境損害司法鑒定機制,通過編制機構目錄、收費指導性標準、評估標準等措施,解決鑒定機構少、費用高、周期長的訴訟“瓶頸”。
不可否認,以環資法庭或專門法院為載體的環境司法專業化,在現實中依然處于制度上有瓶頸、理論上有爭議、實踐中有困難的局面。但司法體制的變革并非為了創新而變革,而是要基于我國現行立法框架和生動的司法實踐,改良現行環資司法體制機制,實現環境資源司法的制度化、規范化、有序化發展。我國司法領域漸進式發展必然會導致環境資源司法有可能永遠都難以實施所有的最佳實踐。因此,基于環境資源司法實踐困境的嘗試性實踐和對環境資源司法程序和價值理念的深層探索,本身即具有毋庸置疑的價值,并將在不斷自省和糾錯中甄于完善,真正達致環境正義及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