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欣鵑

在我的咨詢工作中不止一次地遇到在童年遭遇性侵的女性或者男性。他們找我做咨詢的原因千差萬別—強迫癥、抑郁癥、雙相情感障礙、邊緣性人格障礙……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質就是內心的安全感很差,對自己對周圍充滿了疑慮。
我一直期望能夠把這些故事寫出來,提醒家長“性”風險并不遙遠。必須教育和提升孩子的性安全意識,以減少兒童性侵的發生率,至少在性侵發生之后家長能夠給孩子足夠的幫助,讓孩子的心靈得到安撫,讓孩子在不幸遭遇性侵之后避免心理障礙的發生,讓孩子還有機會健康成長。
但是,對大多數來訪者來說,遭遇性侵是他們心中最隱秘的傷痛,在咨詢室里揭開已經是他們的底線,很難同意將傷痛公之于眾,即使他人并不能從故事中看出主人公是誰。所以,一直到最近我才有機會征得了一位來訪者的同意,簽訂了用他的故事幫助更多家長和孩子的協議。
我的這位來訪者在大一開學不久第一次走進我的咨詢室,他來訪的原因是因為和同一寢室的同學發生嚴重沖突。他的老師建議找心理咨詢師聊聊。說實話,我的這位來訪者并不愿意來,但懾于老師的壓力,不情不愿地來我這里看一看,試圖證明自己是正常的。
從老師這里獲得的信息是來訪者的情況比較嚴重。我在評估階段除了評估性的心理訪談還使用了包括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驗、人格診斷問卷、房樹人心理測試、漢密爾頓抑郁量表、漢密爾頓焦慮量表等多種評估工具,以便更完整地了解來訪者的心理狀態。
測試結果發現來訪者有較重的抑郁、焦慮問題。他看上去唯唯諾諾,實際上內心有強烈的攻擊傾向,頑固執拗、行動拖拉,背地里不合作卻不敢顯露。因而導致來訪者自卑、內向畏縮、自我無力感,人際關系不良,在新環境中很難適應。而且來訪者的繪畫中似乎呈現了與性創傷有關的意象,這在男性中較為少見。
我并沒有急于去涉及這個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最痛的傷疤,而是盡可能地通過仔細傾聽,感觸和了解來訪者,讓來訪者知道我能夠理解他、幫助他。當他意識到我和他的父母不一樣,不會指責他,相反會給予他包容、溫暖、支持的時候,他表示愿意在我這里做幾次咨詢。
最初的三次咨詢,我更像一個容器,主要是讓他自由傾倒自己的情緒、感受,聽他抱怨自己的父母、同學和學校,并不急于探究他的創傷。
某一天他突然問我,“我這人是不是長了一張受人欺負的臉?”我意識到探究他一直不愿意觸碰的創傷的機會來了。我問他:“你為什么這樣想?”“我父母都是這樣說的。”來訪者帶著一絲不滿的情緒答道。“當你的父母這樣說的時候,你有什么感受?”我繼續嘗試和來訪者共情。“我很難過,我在外邊受了欺負,他們也不安慰我。”來訪者的情緒變得更加激動。
“你可以跟我說一個具體事例以及這件事發生之后你和父母的談話好嗎?”我繼續問道。接下來,來訪者吞吞吐吐地跟我說了一件他和同學產生沖突的事件及當他的父母知情后對他的指責。到最后,來訪者越說越激動,突然提高了聲音:“他們總是這樣,什么都是我的錯。”他越說越激動,開始抱怨父母如何忙于生計,不關注他的情感甚至基本生活。他上中學的時候同學都欺負自己,父母只會說:“人家為什么只欺負你?”好像是他自己的過錯一樣。
順著來訪者的這個情緒,我逐漸引導來訪者談論過去曾經經歷的最嚴重的創傷。來訪者談到了他曾經在8~12歲的這段時間里,被叔叔猥褻和強暴。他的內心很矛盾,一方面叔叔給了父母沒有給的溫情,另一方面給他的身心造成了嚴重痛苦,好幾次他都由于叔叔的傷害發燒,也不敢跟父母說,只能自己默默地承受。
原來活潑好動的他,變得沉默寡言,也對他人充滿了戒備,很容易懷疑他人,與他人發生沖突。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不斷做噩夢,有時還會從夢中哭醒;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哆嗦,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開始思考“我會不會被玷污了,不干凈?”“我讓他這么做是不是我很賤?”“他為什么這樣對待我,是我的錯嗎?”他變得越來越畏畏縮縮,和人相處的時候情緒越來越不穩定。父母經常拿他和陽光大方的妹妹比較,讓他更加受傷。
上了初中之后,他越發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無能的、容易被人欺負的人。高中以后周圍的人因為他的行為模式也真的越來越討厭他。有人對他妹妹說:“你這么可愛,你哥哥怎么那么猥瑣,讓人惡心。”上大學之后,全新的環境讓他更加不安,他無法和同寢室的同學建立關系,總是因為莫名其妙地懷疑他人欺負自己而發生沖突。
之后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和來訪者的關系變得有點微妙,他似乎很想和我的關系更近一些,但又很躑躅。我們的咨詢情況變得很搖擺,有時他的情況還不錯,和一個同學成了朋友;有時他的情況變得更加糟糕,一度無法在學校里正常學習,每天躲在出租屋里睡覺。
在接下來的一年,我更像一個陪伴者,給他支持和內心的安定。他告訴我:“當我感到自己快堅持不住的時候,一來咨詢室就能給我補充能量,讓我能夠堅持下去。”他幾乎把我當作他的母親,生活和學習中遇到的各種問題都會跟我說,而我則引導他發現問題的解決方法。他和同學的關系有所緩和。自我的感覺也變得積極一點,也試著重新看待童年不幸的經歷。但是,他仍然經常在咨詢里跟我說起妹妹,還有關系好的同學說他不會辦事、想法古怪。我開始有意識地引導他多和妹妹及其他善意提醒自己的人建立關系。
到大學三年級下學期,通過不斷和自己的內心世界及自己早期經歷的連接,我的這位來訪者試著去看周圍的環境,注意家里的情況,關注學校里發生的事情。還破天荒地跟我討論家里的經濟狀況,談到了自己父母的不易。有時遇到事情也能夠主動向父母求助,大多數都獲得了父母積極的反饋,即使反饋不那么積極,他也不會出現情緒的過度反應。而在這之前,他似乎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部世界對他來說只是光怪陸離的幻象。來訪者在和同學相處的時候,能夠注意到他人的情緒變化,試著發現他人情緒變化的原因,不再那么容易把矛盾歸因于自己,即使同學在寢室里發脾氣,也不會第一時間認為“他在用指桑罵槐的方式欺負我。”有時還會主動問對方“你那么大聲說話是有什么事嗎?”在和同學的互動過程中,來訪者開始意識到自己好的和不好的各個方面,能夠接納自己和同學不那么好的一面。
他從這個時候開始在我的指導下寫心理咨詢日記,每天如實地記錄發生在自己身上好的和不好的事情,以及與之相關的情緒、想法、行為,試著重新構建自己的思維模式。到大四實習的時候,他已經能夠和實習單位的指導老師建立比較正常的關系,不再像之前那樣回避年長的男性,甚至還獲得了比較好的實習評語。
四年的陪伴和成長,讓來訪者走出了陰影,但是陰影所造成的人際關系能力的缺乏、自信心的缺乏等問題的改善還需要來訪者自己走過漫長的一段旅程。這一段旅程更多的是來訪者自己獨自前行,不過他知道在他的背后有家人、朋友和我,他并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