癥狀背后的哭泣

馬東霞

老師，你快給我班小光看看吧，他有病，老嚴重呢?！币淮涡睦碚n間，一個大男生攔住了我，砸下這么一句話。

鑒于他的神情并不像調侃，我帶他到旁邊一間空教室，聽他一一道來。

第一，小光每到課間總要沖到洗手間將自己褲子的膝蓋處打濕。

第二，小光每次上大號前，要給當時在宿舍的每個人講一遍，他要去大便了。一開始大家以為他是搞笑，嘻嘻哈哈地或應一句或罵一句?？墒撬炕囟歼@樣，大家就覺得有些詭異。后來有人故意裝聽不到、不應聲，他就一路追著對方，直到對方回應了，他才如釋重負地跑進廁所。

第三，他的如廁歷程似乎也透著些許問題。每次他進廁所前，必要換好長褲，且必須要在里面待滿半小時。無論宿舍里其余人是否催促，他都堅持自己的那套時間歷法，經常害得同屋同學去借隔壁衛生間用。大家對此頗有微詞，可他只漠然聽著那些或指責或抱怨的話語，下次依然如此。

接下來，我與小光進行了單獨的談話。但談話開始并不順利，他先是急切地表達需要去趟洗手間，待他回來時，明晃晃的兩片水漬出現在他褲子膝蓋處。而后，小光沉默以對。經過一番努力，小光抬起頭來，說：“老師，我知道我有問題，可我克制不了。我也想改變，但我無能為力?！爆摤摐I光在眼眶中閃動。

原來，小光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因病去世了，他由外婆帶大，父親在他的記憶中是個暴脾氣。外婆真的很疼愛他，特別是后來外公也去世后，外婆將所有的心力全都放在他的身上?；蛟S是兩人相依為命的關系，或許是對去世女兒愛憐的轉移，總之，令小光覺得外婆是世界上最疼愛他的人，卻也是最禁錮他的人。年少時的小光還是很調皮的，經常跟小朋友在小區院子里瘋跑而忘了回家，外婆就會在小區里不停地找，找到后一邊罵一邊打，而后再抱著他哭。漸漸地小光不再跑出去玩兒，而是把所有的課余時間都用來陪在外婆身邊，外婆對此很滿意。

小光覺得，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可能也不會讓自己變成現在的樣子?？墒怯幸惶?，父親的“暴脾氣”打破了這種平靜。小光外婆家地處老舊的小區，家里沒有獨立的衛生間。那天，小光吃壞了肚子，急匆匆地跑去外面的公共廁所，沒來得告知外婆;加上腹痛難忍，小光在廁所里蹲了很久。外婆忽然發現小光不見了，急得又開始滿世界找，恰逢小光的父親來看他，也加入了尋找的行列。當父親最終在廁所找到正要回家的小光時，二話不說先上前給了小光一巴掌，罵他怎么到處亂跑，隨后就是一腳踹到小光身上。小光沒有防備跪到了廁所地上?；氐郊視r，外婆發現小光膝蓋處有黃黃的水印，疑似尿液的痕跡，就嫌棄地罵他臟，父親在旁跟著罵他臭。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間，小光覺得自己膝蓋處的“尿液”更明顯了，也似乎真的聞到臭味兒了。

小光從那天起就總覺得自己的膝蓋處有臟東西，還隱隱有些怪味道。剛開始他總想再換條新褲子，可外婆說挺干凈的不用換。無奈他只能用手捧了水把膝蓋那里沖洗一下，心里會舒服一些?？蛇^一會兒那種感覺又來了，他只好再去沖洗。每天把褲子弄得濕乎乎的，少不了被外婆數落，但他寧肯被外婆罵，也不愿承受那種又臟又臭的感覺。

后來外婆去世，小光回到了父親身邊。對于他反復沖洗褲子的毛病，他父親很生氣，連打帶罵各種招式齊上陣，可并沒有什么作用，甚至因為父親的“阻攔”，小光的清洗更頻繁了。同時，父親開始干涉他上廁所的時間（他在廁所里要清洗褲子），小光發現自己解大便的時間都變長了。隨著小光跟父親的沖突越來越嚴重，小光的問題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難以控制：他需要反復清洗膝蓋處的褲子;上大號需要提前跟家人說一聲并得到回應;每次去廁所前都要換長褲;不在廁所里待夠半小時解不出大便……

小光的癥狀表現為強迫癥，具體如下：

1反復清洗：被父親踹跪在公共廁所地上，疑似沾了尿液，沒能及時清洗，還伴隨父親與外婆的指責，使小光在心理上認定了自己膝蓋處的褲子是不干凈的、臭的，并泛化為所有的褲子膝蓋處都不干凈，要隨時清洗。

2大便前需通知周圍的人：外婆所給予小光的那種纏繞似的親情與關愛遺留在他心里，且他的問題源自那次上廁所沒有提前告知外婆，為了避免那樣的事情再發生，簡單的處理方式就是要讓周圍人知道他的行蹤，并特別集中于去廁所大便這個問題上。

3上廁所的時間加長，且必須換好長褲：這種儀式性的行為既有自身的無奈，也有潛意識中對父親無聲的抗衡。換長褲是為了防止再跪到廁所地板上時，不會直接弄臟膝蓋;堅持到半小時才能解出大便，是對父親干涉上廁所的一種抗爭。結果果然氣到了父親，而且父親對此并沒有什么好的辦法，更是讓他的潛意識行為獲得了獎賞，最終形成一種另他安心又不安心的行為模式。

弗洛伊德說過，強迫癥的本質是“一個人的自相博斗”。小光被內在所束縛，服從于又抗爭于，最終，帶著發泄不出來的哭泣，沉沒于掙扎之中。

通過與小光分析他問題背后的原因，并讓他認識到自己現今狀態并非不能改變的，17歲的大男孩兒哭了出來。那種靦腆中帶著漠然的表情終于松動，小光也將走上他與癥狀和解的漫長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