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艷/湘潭大學外國語學院
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是一位加拿大女性作家,于20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為一名女性作家,門羅故事的主人公大部分都是女性,她擅長展現不同年齡階段的小鎮女性的日常生活。在門羅的小說中,女性成長是一個尤為重要的主題?!芭猿砷L小說是以生理上或精神上未成熟的女性為成長主人公,表現了處于“他者”境遇中的女性,在服從或抵制父權制強塑的性別氣質與性別角色的過程中,艱難建構性別自我的成長歷程,其價值內涵指向女性的主體性生成,即成長為一個經濟與精神獨立自主的女人。”女性成長通常比男性成長更加艱難,因為她們面臨著父權社會下的各類束縛,成長對她們來說意味著擺脫各類規約,實現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獨立。
《乞女》是門羅的早期代表作,發表于1977年。女主人公羅斯來自一個貧窮的工人家庭,靠著政府提供的獎學金進入大學學習。一天,她在圖書館兼職時,遇到了富家公子帕特里克,兩人相戀并結婚,十年后,羅斯離開了帕特里克并成為了一名著名的電視主持人,實現了自己的理想與價值。在此期間,羅斯的成長可分為三個階段:天真與順從、反抗與妥協、獨立與成熟。
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為了維護男性的利益,許多針對女性規則和標準被制定出來,具體表現為對女性氣質和女性角色的限制和規定。女性應該是面容姣好的、苗條的、溫柔的、謙遜的、被動的、多愁善感的、迷人的……通過學校和家庭教育、傳統習俗等手段,女性潛移默化地接受了這些規約并內化為自身的一部分。
父權制意識形態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制定了對女性行為的評價模式,女性處于男性主體的凝視下,并伴隨著不斷被糾錯以規范其行為。在長期的“凝視”過程中,女性逐漸開始“自我監視、自我審查”,并以男性的眼光“凝視”并審查自我的身體、語言、姿勢等日常生活表現等,隨之而來的是對自身不斷的貶低。羅斯認為自己離主流審美下的“完美天使”還差得遠,以自己粗壯的身材,絕不會有男人對其產生非分之想。一天,她在圖書館兼職的時候,一個男人偷抓了她的小腿,羅斯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或者憤怒,而是感到震驚,居然會有人想要觸碰她。羅斯家境貧寒,為了購置服飾、鞋子等來打扮自己,她和朋友南茜不惜賣血換錢,另一方面是她聽說抽血能夠減重。羅斯認為自己缺乏女性氣質,毫無魅力,“妻子”、“甜心”等這些詞都與自己無關,因此盡管內心非常渴望愛情,但卻又認為那絕不可能發生。在這些標準的壓制下,羅斯不斷地否定、壓抑及貶低自己。正如Susan Bordo所說:“縱觀歷史,唯有對女性身體的規訓和標準化或者稱之為性別壓迫能夠自動執行”。
其次是對女性角色的認同。在于帕特里克的關系中,羅斯扮演被動溫柔聽話的“乞女”,以迎合帕特里克。羅斯,作為一名貧窮的鄉村女孩,認為自己的身材、長相和打扮都過于平庸,以至于根本不會有男性會對她感興趣,帕特里克的強烈的愛讓她受寵若驚。更重要的是,由于帕特里克的緣故,她感受到了周圍人的羨慕甚至嫉妒的眼光,原本對她毫不在意的人現在也對其尊敬有加,她十分享受這種被他人奉承的感覺,不想失去這一切。在與帕特里克相處的過程中,羅斯逐漸失去了自己的思想,開始以帕特里克的標準來衡量自己周圍的事物,并不斷地迎合帕特里克的世界觀和品位。帕特里克喜歡她溫柔無助孱弱的一面,她就將她懶惰、虛榮、不滿與抱負的一面隱藏起來。當帕特里克批評羅斯的朋友南茜時,羅斯保持了沉默。當帕特里克到她家時,她對自己的家鄉口音、家庭陳設甚至是家人也感到十分羞愧。
在這個階段,羅斯缺乏女性意識,還不夠成熟。因為受到父權制構建的女性氣質的影響,她時常為了自己的外形感到苦惱,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身體健康以迎合標準。在與帕特里克相處過程中,扮演著溫柔、順從、脆弱、無助的“乞女”,不斷地以帕特里克的標準來評判自身與他人,失去了自己的主體性。同時,她自身也存在著虛榮、依賴等缺點。外在的壓迫與內在的軟弱阻礙了羅斯的成長。
為了迎合帕特里克,羅斯一直在裝作順從,束縛自己的本性。一段時間后,她覺得非常厭倦,經常暴躁易怒、難以入睡。她的自我和本我發生了矛盾。女性意識在不斷地增長,因此,她開始反抗。
當她和帕特里克一起走在雪地上時,她突然充滿了厭倦和悲傷。她討厭他,也討厭她自己。羅斯的情緒不可抑制的爆發了。她開始取笑帕特里克,用雪砸他,主動親吻他,做一些挑逗性的動作,甚至說些關于他和亨肖博士的污言穢語。帕特里克感到震驚、惱怒而又痛苦。羅斯反常的行為和語言正是她對父權制壓迫不自覺的反抗。她厭倦了一味地遵從帕特里克的意愿去當一個溫順的“乞女”,于是她開始變被動為主動?!皾撘庾R里,羅斯扮演了一個施虐狂的角色,即只有通過傷害侮辱對方才能獲得快感。羅斯不自知想要反抗的,正是被社會所建構的性別角色分配,以及由男性占據主導與優勢的社會權力體系”。然而,她的反抗是不徹底的。一旦帕特里克暴力地制止她的這些行為,羅斯馬上停止了,內心的不快甚至緩解了許多。在羅斯看來,帕特里克缺乏男性氣概,她需要帕特里克證明他的強大,女性是是弱者的“第二性”的話語邏輯依然控制著羅斯。
女性是否意識到自我在男性社會所受到的壓迫或不公平待遇是女性覺醒的標志。羅斯主動找到帕特里克并拒絕了他的求婚。她說:“為什么我應當愛你?為什么如果我不愛你,你就顯得好像我有問題?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的家人,我的背景,你覺得你在施舍我一個大大的恩惠……”此時羅斯已經清醒地意識到帕特里克并沒有將她當成一個平等獨立的個體來對待。雖然表面看來,帕特里克對羅斯百般順從,甚至以一種謙卑的姿態面對羅斯,把她當成“白女神”,仿佛在這段關系中占主導地位的是羅斯,但正如波伏娃所說,女神只能存在于神話里,不存在現實生活中,社會還是由男性主導的,不論女神或是乞女都只能是他者,正真擁有權力還是帕特里克。
女性的成長并不是一帆風順的,在女性成長過程中一直保持人格的獨立與自由、追求自我實現是非常困難的。她們時常會面臨一種誘惑:完全認同自我的客體地位,甘愿淪為他人意愿的造物。女性無法按拒絕這種誘惑的原因在于女性在社會上可獲取的各類資源較少,而這種生存方式能夠避免女性真正生存所包含的極度緊張。因此,幾天之后,羅斯又主動回到了帕特里克身邊。在離開帕特里克的這段時間里,羅斯并未歸還帕特里克的求婚戒指,也沒有向任何人提及她的現況。她享受被人嫉妒的感覺,不想放棄帕特里克帶給她的名聲和地位。作為一名獎學金女孩,學習是她唯一擅長的事,她不敢獨自面對生活的重擔。因此,她選擇回到帕特里克身邊,期盼婚姻能夠改善她的境況。
在成長過程中的羅斯不斷處在兩種意識的沖突之中,一方面,她不再一味的壓抑自己的本性與內心的意愿,甘心做溫順的乞女,她開始逐漸反抗強加在她身上的限制與束縛;另一方面,由于沒有獲得正真物質上與精神上的獨立,她還是寄希望于婚姻以改善她的狀況,選擇了妥協。
婚后的羅斯與帕特里克并沒有像童話里的灰姑娘與王子一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是矛盾不斷,爭吵不斷,甚至大打出手。他們之間差異的鴻溝始終無法抹去。羅斯以自殘甚至暴力等形式去反抗帕特里克不斷的貶低與打壓?!八墙醑偪竦呐e動,實際上逾越、挑戰了男性話語的規范和禁區,讓她們的關系破裂,直至離婚。”
離開帕特里克后,羅斯的女性意識不斷地在增長,變得成熟獨立自信。首先是生命意識,在現代社會,“女性的生命意識表現為謀求女性理想化的生存方式,攉取與男性平等的生產競爭機遇滿足自我對現代生活的創造性追求,最終使自我的存在價值和自由意志在良好的生存環境中得以實現”。羅斯最終成為了一位著名的電視主持人,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和人生價值。自審意識也在增長。離婚后的羅斯反思自己為什么會嫁給帕特里克,這其中有很多原因,包括憐憫、貪心、懦弱及虛榮等,但最主要的是她天真的以為他們能夠在婚姻中保持平等的關系,并最終會得到幸福。但經歷過現實的幻滅之后,羅斯對他們的關系有了頓悟。他們關系最好的狀態應該是她回到帕特里克身邊并嫁給他之前的那段時間,只有在那個期間,他們是暫時脫離話語權力的操縱和異化的。只有不斷反思自身的不足與缺陷,認識到自身的不合理處境,女性才能不斷尋求改變獲得成長。
在第三個階段,羅斯的女性意識逐漸成熟。離開帕特里克后,她不斷反思自己,對壓迫自己的男性話語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因此她主動遠離這一切。她有了自己熱愛的工作,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和價值,最終獲得了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獨立。
羅斯的成長經歷了從天真順從到反抗妥協最后到成熟與獨立,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女性意識不斷的在覺醒。在男性主導的社會里,女性的成長更加艱難。女性必須意識到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各種束縛并積極反抗父權制的權威,才能獲得正真的獨立。同時,婚姻并不是女性改變命運的途徑,只有建立在平等關系上的婚姻才能正真給女性帶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