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娟

摘 要:鄉村振興必須發揮婦女的主體性作用,然而長期以來受父權文化的影響,農村婦女通常在社會和家庭中處于從屬地位。通過對陜南兩縣8名農村女性經濟精英進入村莊權力中心、參與鄉村治理的過程進行考察,在“資源-文化”視角下分析她們如何從經濟精英轉變為治理精英并探討其參與村莊治理的意義。結果發現:經濟地位的提高是引導農村婦女參與鄉村治理的重要突破口,也是沖破傳統性別文化束縛、改善不平等性別權力結構的關鍵。農村女性經濟精英憑借自身的能力和性別優勢在村莊治理中發揮著獨特的作用,從而推動鄉村善治,助力鄉村振興。
關鍵詞:農村婦女;經濟精英;治理精英;鄉村治理;性別權力關系
中圖分類號:C913.6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9)05-0048-09
一、問題的提出
“治理有效”是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內容,鄉村善治需要充分發揮農民的主體作用。農村婦女是參與鄉村發展的關鍵主體,其參與村民自治的程度是直觀反映農村女性參與鄉村治理的重要指標[1]。村民的自我管理和自我服務是村民自治的核心[2]。婦女進入村莊公共權力中心、參與村莊治理有助于保障農村婦女的權益,改善其在鄉村治理中的邊緣化地位[3],同時,也有利于充分發揮農村婦女在鄉村振興戰略和村民自治實踐中的作用[4]。2017年中國民政統計年鑒顯示,在全國557 902名村主任中,女村主任僅占10.5%;在村委會成員中,女性成員的比例為22.5%。盡管近年來農村婦女參與村級治理的比例有所提升,但從整體來看,其參與程度仍然偏低。因此,如何激發農村婦女的力量、提高她們在鄉村治理中的參與程度是目前推進鄉村振興戰略過程中亟待解決的問題。
學者們一般從3個方面來解釋農村婦女參與村級治理程度低的原因。(1)從國家政策制度來看,一些學者認為相關制度和法律缺乏剛性約束。例如《村委會組織法》提出,“村委會成員中,應當有婦女成員”,“應當”表達了一種建議性語氣,法律效力不強[5]。(2)從行動論視角出發,學者們認為留守婦女參政率低的原因在于其主體意識不強。大部分留守婦女缺少公共參與意愿,政治參與效能感偏低[6]。很多留守婦女都將所有精力集中于家庭角色上,不習慣參與到村務管理[7]。(3)從文化層面來看,傳統性別文化是婦女參與村莊治理的最大阻礙。盡管在現代社會中父權制文化逐漸衰落,女性的教育地位和決策權力有所上升,但是傳統性別文化并未式微,“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觀念和社會實踐未發生實質性變化[8]。特別是在農村地區,以男性為中心的居住方式成為日常鄉土生活的社會性別化政治的決定性因素[9],“男強女弱”的觀念仍具有很高的認同度[10],因此,建立在傳統性別觀念基礎上的性別勞動分工是阻礙婦女公共參與的直接因素[11]。在傳統觀念中,男性應在外工作,給予家庭經濟支持,而婦女應以家庭為中心,從事做飯、照顧孩子等無酬勞動,她們被禁錮于家庭中,很難進入公共領域。總之,在傳統男權文化的影響下,來自自身、家庭及社會環境中的諸多壓力使女性難以躋身村莊的政治舞臺[12]。
有學者發現,即使在村莊中有少數的能夠參政的農村婦女,她們也常常位于權力結構的底層或邊緣[13]。在村務管理中,她們一般也僅限于出席參與,她們的決策不會得到村干部的采納[14]。胡業方認為男性之所以能夠處于村莊權力的中心是因為他們在公共參與中具有雙重權威的累加性,他們掌握了村莊公共空間中的話語權,而婦女在村莊空間中既無社會權威又無政治權威[15]。對于她們來說,要想獲得村民的支持并成為村莊權力中心尤為困難。首先,農村是一個被父權文化深刻影響的社會,男尊女卑是父權文化中核心的性別秩序。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女性的作用被貶低,她們被排除在公共責任角色之外[10],難以在公共領域中獲取權力資源。其次,父權制下的婚居方式是從夫居,婦女婚后必須進入夫家的父系親屬圈,這對她們來說極為不利[16],離開原生家庭的婦女的社交網絡出現斷裂。出嫁后,她們面臨如何融入新的村落和如何在陌生的村莊中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社交網絡的問題。受傳統文化影響,絕大多數婦女被禁錮在私人領域中,很難有機會在公共領域與其他人交流,因此,她們熟識的人也僅限于與丈夫家來往親密的朋友或親戚,社交圈非常狹窄。所以說,一個受到傳統文化深刻影響的農村婦女很難進入村莊權力中心參與公共治理。
大部分已有文獻都將關注焦點放在對婦女參政障礙的分析上,很少有學者對農村女性成功參與鄉村治理的條件進行研究。筆者通過調查發現,除了上述文獻中討論的婦女群體,村莊中還有一群能夠活躍在村莊權力中心的女性經濟精英。在同樣的環境下,為何她們能夠進入村莊權力中心而其他婦女不能?農村女性經濟精英如何轉變為治理精英?在什么情況下婦女才能突破公共領域中的邊緣地位?婦女參與村莊治理的意義是什么?本文試圖從資源和文化兩個維度來解釋這些問題。從理論上講,掌握優勢資源會為婦女獲取權力帶來正向影響,傳統性別文化則帶來負向影響。當女性的優勢資源遭遇傳統性別文化,性別權力結構是否會出現變化?學者們常用“資源-文化”分析框架探討私人領域中的夫妻權力關系,筆者將該視角拓展到公共領域,通過對農村女性經濟精英的生活經歷和從政經歷進行分析,考察她們從經濟精英轉變為治理精英的過程,揭示資源、文化與性別權力結構的相互關系及其與婦女參與村莊治理的邏輯關聯。
本研究選取位于陜西南部的Z縣與K縣作為調研地點。 Z 縣和K縣相鄰,兩縣地處山區,人均耕地面積約為1畝,主要的農作物為小麥和玉米。由于山區自然災害頻發,農民的農業生產收入較低。村里的大多數青壯年勞動力外出打工,已婚婦女留守在家,負責農業生產、照顧老人和孩子。目前,村莊的人口結構以老人、小孩和婦女這三個群體為主。
筆者通過雪球抽樣法選取8位來自陜南兩縣不同村莊的女性村支書作為訪談對象。她們的年齡范圍在39歲到53歲之間。為保護受訪者隱私,受訪者的姓名及其所在的村落名稱均采用匿名。通過對訪談資料的對比分析,本文在文化資源視角下討論能夠使她們成為村莊治理精英的共性因素,探索促進農村婦女參與村莊政治的可行路徑。訪談對象的基本信息見表1。
二、農村女性經濟精英的資本積累過程
(一)經濟資本積累
對于從夫居的農村女性來說,經濟資本的積累對其在村莊中獲取權力資本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村莊中占據優勢資源者在促成村莊政治和社會生活的一致行動時具備支配他人的能力[18]。調查中的8位女支書在成為村干部前都獨自經營著自己的生意或企業,如餐館、雜貨店、制衣廠、合作社、刺繡廠等。起初,她們做生意時并沒有很多資金用來投資,幾乎都是白手起家。她們從小本生意做起,隨著利潤的增加,逐步擴大規模。例如,經營制衣廠的周婷以從婆婆家借來的10頭豬仔為創業起點,她用了8年的時間把養殖規模擴大到300頭,最后因資金周轉量過大而賣掉養豬場,創辦了制衣廠。從經營能力來看,這些女性都非常有生意頭腦。經過努力奮斗,她們的生意或企業已可以為她們帶來可觀的收入。周婷的制衣廠和劉燕的刺繡廠年均利潤為20萬元;鄒曉經營的養雞合作社年均利潤為15萬元;余超的食用菌合作社年均收入為30萬元。而在Z縣和K縣,一個普通的農村留守婦女年收入最多只有3 000元左右。正是因為較強的經濟能力和豐厚的經濟資本,她們越來越受到當地村民和縣婦聯的關注。
張雪, 45歲,高中文化程度,現任YW村的村支書,同時, 她在村里也經營著一家造紙廠。張雪于1995年結婚。由于丈夫家里經濟條件不好,結婚后,她和丈夫便去了西安,在街邊的小攤上賣一些日用品。1996年張雪生了孩子。2003年,由于孩子要回村里上學,張雪和孩子便從西安回到YW村,丈夫留在西安打工。回到村里,張雪一邊照顧孩子,一邊自己做起了生意。她用200元批發了一些日用品和副食品,如紐扣、衛生紙、雞蛋等,將這些東西放在三輪車里,每天騎著車在YW村及周邊的村子里賣。時間久了,她和周圍的村民慢慢熟悉起來并獲得了他們的信任,村民們經常買她的東西,生意最好的時候一天可以掙1 000元。到2007年,張雪已經賺了一大筆錢,她用這筆錢建了一個造紙廠。這個造紙廠是當時YW村里惟一的企業。目前吸納15名工人,每人每月工資在2 000元左右,造紙廠的年利潤已達到15萬元。張雪成為了村里遠近聞名的經濟女能人,她在推動YW村的經濟發展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張雪的案例非常典型。在調查中發現,其他7名女性經濟精英也與張雪的經歷類似。從上述案例可以看到,農村女性經濟精英并非天生就是“反傳統”的,她們同樣受到傳統性別文化的影響——順應“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勞動分工,她們一開始留在村里的目的只是為了照顧家庭,丈夫則在外負責賺錢養家。往往由于家庭經濟情況較差,她們才有了做小生意的想法。隨著生意規模的擴大,她們積累起來的經濟資本越來越多,逐漸成為經濟女能人。從資源的角度來講,這些女性一方面通過企業的發展為自己積累了雄厚的經濟資本,另一方面,她們所成立的企業大部分成為村莊經濟發展的支柱。經濟女能人創辦的合作社、造紙廠、服裝加工等,改變了社區產業結構[14],并且強化了本身并不富裕的村落對其企業的依賴。這種依賴成為她們能夠成功參與村莊政治的重要籌碼。
(二)社會資本積累
對于女性經濟精英來說,社會資本的積累和經濟資本的積累是相輔相成的。女村官們的人際交往圈帶有“外傾”式的特點,其人際交往范圍已延伸至非親屬血緣關系群體,非親屬成為女村官在競選中和當選后的主要支持者和依靠力量[19]。調查發現,女性精英的人際交往圈明顯比普通農村婦女的人際交往圈更為寬泛,她們通過兩種途徑被人熟知:第一,在做生意的過程中,她們與大部分的村民都有過經濟來往,這些村民要么是她們的顧客或服務對象,要么是她們的雇員;第二,在她們成為經濟女能人后,她們的影響力逐漸擴散,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大部分普通農村婦女的社交網絡建立在地緣及親緣的基礎上,而女精英們在參與村莊治理之前就已建立起異質性強、范圍廣泛的關系網絡,這為她們成為治理精英提供了條件和基礎。
“關系”是鄉村社會中無處不在的非制度性因素,具有獲取社會資源的能力,因而得到農村治理精英(包括婦女精英)的廣泛認同[19]。2008年,張雪被村民選舉為村主任,并且連任了兩屆(2008—2014年)。2014年又被選舉為村支書,一直任職到現在。至今,她在YW村已經從政11年。獲得了村民們的普遍認可,所以才會多次被選舉為村干部。問及當選村干部的原因,張雪認為是誠信做事。在開始賣雜貨的過程中,張雪就注重商品的質量,絕不賣劣質品,村民對她的信任由此一點點積累起來。HM村的村支書胡蘭同樣談及了這一點。胡蘭在當選村支書之前就在村里開了雜貨鋪,至今已有10年之久,她在進貨時嚴格把關,不為貪便宜而進假貨,很多村民都只在她的雜貨鋪買東西。
女性經濟精英在從事經濟活動的過程中,將自己的社會關系從以親緣和地緣為基礎的強關系擴展到異質性較強的弱關系。布迪厄認為:一個人擁有的社會資本量取決于他實際上能調動的關系網絡的大小,取決于與他有聯系的那些人中每個人自己擁有的(經濟、文化或符號/象征)資本的數量[20]。信任與社會資本的積累是相互作用的,社會資本的積累促進信任的生長,信任的擴展有助于社會關系網絡的延伸。她們以信任為紐帶編織起一張覆蓋面廣、異質性相對較強的弱關系網絡,在此基礎上積累大量的社會資本。這張弱關系網絡不僅有利于她們獲取與所從事經濟活動相關的信息從而更好地運營自己的企業,而且成為她們當選村干部的群眾基礎,也為她們任職村干部拓展村外關系網絡、為村莊爭取項目資源奠定了基礎。
女性經濟精英們在從事經濟活動和與村民互動的過程中表現出明顯的公益性和利他性。例如,DW的村主任兼村支書謝華,在開餐館時經常接濟村子附近的孤寡老人,在成為村支書前她已在鎮上開了20多年的餐館。在這20多年里,貧困老人可以免費在她的餐館用餐。在寒冷的季節,謝華經常給老人們送棉被及用于取暖的煤炭。此外,她還幫助村里調解村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糾紛。
2005年,我在村上就是個村婦女主任。2006年到2007年,我們這建高速路需要搞拆遷。拆不下去的時候,有時候我就去給村上幫些忙。2008年搞拆遷,我記得很清楚,村上鬧得不得了,我就去給幫忙,那時候我也沒想著要當支書。我是2004年入的黨。鎮上的還有村上的叫我們(村中的黨員)去幫忙,我就被叫去做群眾工作,最后把這個路打通了。我最早是辦餐廳的,通過辦餐廳我認得的人也很多,什么項目部的、還有鎮上領導這都能認得。我跟老百姓接觸得更多,在這一塊做起工作來很方便。說起話來可能有時候效果比村干部還好一點,因為我去的話,最起碼老百姓沒有敵意。
創辦造紙廠的張雪以及食用菌種植合作社的黃麗(YL村的村支書)優先雇傭留守婦女和貧困戶。問及她們這么做的原因,謝華說是受到父親的影響,她的父親是一名老黨員,對村上的事情一直很熱心,所以她覺得自己也應該這么做。黃麗說“鄰里之間,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能幫一把就幫一把”。村莊社會是村民意志的“跑馬場”[21],通過參與公益,女性經濟精英們在村莊中積攢了一定的聲望并進一步鞏固了群眾基礎,成為她們獲得參政合法性、成功轉變為治理精英的根基。
三、農村女性精英如何超越傳統
對于女性經濟精英來說,單憑自身的資本積累并不足以使其順利躋身村莊權力中心,如前文所述,父權文化會為婦女參與村莊治理帶來阻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在私人領域,傳統性別勞動分工使女村官在家庭中面臨角色沖突的問題;在公共領域,性別刻板印象使女村官難以在以男性成員居多的村委會中樹立權威。這些問題影響著農村女性參與村莊治理的持續性。但是,本研究中的8位婦女經濟精英參政時間至少在3年以上,在此過程中她們怎樣消解父權文化對其產生的負面影響?
(一)私人領域:對傳統性別勞動分工的柔性改造
從家庭層面來看,女性村民的家庭關系顯著正向影響其政治效能感及參政積極性[22]。面臨繁雜的村務以及自己經營生意帶來的經濟事務,女村官們往往難以抽出時間照顧家庭。面對兩難的困境,她們如何處理?調查發現,女村官們平衡工作與家庭的方式與城市中的“超級媽媽”類似。“超級媽媽”就是以極大毅力和聰明才智應對工作與照顧家庭雙重挑戰的職場女性[23]。她們通過以下3種方式緩解工作與家庭的矛盾:(1)請祖輩幫忙照顧孩子并分擔家務勞動,她們通過物質與情感反饋來補償祖輩犧牲的時間和精力。訪談對象中,周婷請婆婆幫忙照顧孩子、給家人做飯。(2)將照顧性勞動外包,長期雇傭保姆,這在農村非常少見。經營刺繡廠的劉燕為了減少因家務勞動和丈夫產生的矛盾,聘請保姆完成所有的家務。(3)讓丈夫分擔家務與生意中的部分經濟事務。需要指出的是,前兩種方式都是將家務勞動進行同性之間的“轉嫁”,是對性別關系和權力結構的強化,而第三種方式則涉及到家庭性別關系和權力結構的轉變,大部分的訪談對象也都采用了此種方式,因此本文重點分析這一點。
當女性經濟精英們無暇兼顧村委會的工作、家庭事務與自己經營的生意時,她們以幫忙打理生意為由要求丈夫回村。訪談對象中,有6位女性的丈夫因此回到村里。這時,她們將工作重心完全轉移到村務管理上,實現由經濟精英向治理精英的轉變。
任職支書的工資比丈夫在外打工或承包工程的工資低得多,從經濟理性的角度講,丈夫回村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不能達到家庭利益最大化。而在這種情況下,丈夫仍愿意回來支持妻子的工作,說明妻子在家庭中的權力地位上升,其根本原因在于她們所經營的企業為家庭帶來的較大的經濟貢獻。不同性別對資源不同的獲取和擁有,是形成家庭內權力結構的基礎[16]。由于婦女能夠向家庭提供更多的經濟資源,增加了婦女的談判能力[24],使其與由傳統性別文化賦予丈夫的談判能力相抗衡。
丈夫在幫妻子打理生意時,也開始承擔部分家務,例如,當妻子忙于村務時,丈夫負責給家人做飯、照顧老人或孩子、收拾房間等,而妻子在空閑時間會承擔盡可能多的家務勞動,由此形成與丈夫共擔家務的勞動分工機制。值得思考的是,在受父權文化深刻影響的農村,這些家庭中“男主外、女主內”傳統的性別勞動分工是如何得以突破的?筆者認為,核心在于妻子對丈夫家庭權力與地位的包裝以及在私人領域中對“女性化”氣質的保持。
由于婦女在家庭中占有經濟資源優勢,這些家庭的性別關系開始向夫妻平權的方向轉變。但是,這些女性仍對外聲稱“丈夫是一家之主”,她們和普通農村婦女一樣,稱呼丈夫為“掌柜”,并把生意中一部分決策權以及“老板”的名號讓渡給丈夫。將現實生活中相對平等的夫妻關系反向包裝為傳統文化中以“男尊女卑”為核心秩序的性別關系,讓丈夫在公共場合中感到“有面子”。正如黃麗所說,“男的嘛,都愛面子,你只要在外面給足他面子,啥都好說”。所謂“給足面子”就是在表面上對傳統性別權力關系的迎合、與其他村民對性別關系的認知保持一致,因而使丈夫不遭人非議,以此維護丈夫的尊嚴、減小丈夫對家庭權力結構“偏軌”的緊張感[25],這是一種打破家庭內部傳統性別勞動分工的柔性策略。雖然這種方法不能對公共領域中的不平等性別關系產生影響,但是對于女性經濟精英個人來說,卻是一個能夠使她們走出家庭的相對有效的策略。另外,她們通過不斷向外界強調丈夫的重要性來增加丈夫的成就感,從而維持共擔家務勞動模式的持續性。例如張雪在訪談中說,沒有丈夫的支持,就沒有現在的自己。胡蘭說,丈夫為家庭付出了很多,很不容易。
另一個關鍵點就是在家庭中保持“女性化”氣質。大部分訪談對象都提到,無論自己在外面多么強勢,回到家還是要像“小女人”那樣溫柔。在與丈夫發生矛盾時,她們大多選擇示弱和包容。謝華提到:“有時候村里事情多,回家晚了,看他有點生氣,我馬上撒個嬌,就啥事都沒有了”。女村官們在父權文化的背景下對傳統性別關系的柔性改造,使她們在參與村莊政治方面獲得了空間和時間上的支持,她們不再困囿于私人領域、不再為家庭瑣事纏身。
一些學者認為,在農業女性化的背景下,農村婦女對家庭的大量付出使婦女在家庭中的角色顯現出不可替代性,由此獲得家庭成員的尊重,婦女的家庭地位及其權力都有顯著提高。基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婦女單憑對家庭的無私付出而獲得的家庭地位和權力不足以從本質上改善不平等的性別關系,因為這樣的權力和地位是附著在傳統性別勞動分工結構上的。她們仍依附于男性而生活,也被禁錮于家庭中,難以在公共領域中獲得話語權。一旦婦女減少了照顧性勞動的付出,她們在家庭中的地位就會出現坍塌。正如恩格斯所說:“婦女的解放,只有在婦女可以大量地、社會規模地參加生產,而家務勞動只占她們極少功夫的時候,才有可能”[26]。因此,從應對生計風險和促進農村婦女參與村莊治理的角度來說,提高婦女的經濟獨立能力才是根本途徑。
2.在村莊經濟發展層面,女性經濟精英能夠激發留守婦女的力量,鼓勵更多女性參與鄉村產業發展。調查發現,當女性進入村莊權力中心時,會出現主體意識的傳導效應。農村女性經濟精英通常具有較強的主體意識,她們會將這種主體意識滲透給村莊中的普通農村女性,鼓勵留守婦女就業或創業。張雪所在的YW村里,有位叫秦玲的婦女。她的丈夫經營的磚廠在6年前倒閉了,賠了20多萬元。張雪鼓勵秦玲自主創業,她幫助秦玲借了15萬元,創辦養牛廠。近兩年來養牛廠每年的凈利潤已達到10萬元。此外,她還利用自己的造紙廠為留守婦女創造就業機會。留守婦女就業創業,不僅提高了她們自身的經濟獨立能力,也促進了村莊的產業發展。
“我村里的留守婦女多,我就給她們做工作。我說:‘咱女的可以弄個三輪車給紙廠送紙,送一趟五塊錢。這樣下來一個月也能掙個一千二三,最起碼咱自己的生活費夠了,不需要再問男的要錢。最后她們也都答應了。這么多年我親身體會到,女人如果不靠自己的雙手賺錢,在這個家庭就立不住腳。”(張雪,2018年8月5日)
3.在村莊關系層面,女支書們可以充分發揮自己性別優勢,解決留守婦女的家庭矛盾。在大部分村莊中,村婦女主任往往形同虛設,發揮的作用不大。而女村支書恰恰彌補了這一點,她們大多也同時發揮著村婦女主任的功能。相比于男性村干部來說,女村支書能夠和村里的普通婦女更好地溝通,幫助她們解決生活困難。在農村,異性之間的頻繁來往會被村民“說閑話”。為了避嫌,男性村干部與普通農村婦女的距離會相對疏遠。女性村干部代表著農村女性的利益,她們的存在增加了普通農村婦女的利益訴求渠道,為農村婦女爭取話語權,有助于改善村莊中不平等的性別關系。
六、總結與討論
本文基于“資源—文化”視角考察了農村女性經濟精英向治理精英的轉型過程及其參與鄉村治理的意義,揭示了資源、文化與性別權力結構的相互關系與婦女參與鄉村治理的邏輯關聯。
農村女性經濟精英能夠成功轉型為治理精英的原因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1)她們擁有豐厚的經濟資源,這一方面為村莊產業發展帶來很大的貢獻,提高了她們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增加了她們在家庭中的談判能力,改變其在夫妻權力結構中的劣勢地位。(2)在經濟活動中積累起來的聲望和社會資本是她們進入村莊權力中心的前提條件。對于夫家沒有雄厚家族背景的農村婦女來說,她們要獲取權力資本就要依靠其自身在經濟活動中積累起來的人情關系。(3)地方婦聯和民政局作為農村女性精英的外部資源在她們參與村莊政治的道路上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從村莊社會變遷的角度看,男性勞動力外出務工導致村莊權力結構缺位,為農村女性精英提供了更多參與村莊政治的可能。(4)傳統觀念為婦女參與村莊政治帶來負面影響,農村女性精英需要具備消解傳統性別文化的能力,才能保證在村莊治理中的長久參與。在私人領域,她們通過對丈夫家庭權力與地位的包裝和對“女性化”氣質的保持贏得丈夫的支持,改善性別勞動分工,獲取參與村莊政治的時間和空間。在工作中,她們通過解構性別刻板印象,樹立權威、獲得以男性為主的村委會成員的認可。
農村女性精英參與村莊治理有助于實現鄉村善治。她們憑借自身的能力和性別優勢,在參與村莊治理的過程中一方面促進了村莊經濟的發展,改善了村民的生產生活條件;另一方面也為留守婦女增加了利益訴求渠道,使留守婦女群體在鄉村治理中不再被邊緣化。
基于本研究,筆者就資源、文化與性別權力結構的相互關系作如下討論:(1)大部分以父權制為視角的女權主義研究強調文化的作用,認為文化壓倒資源。筆者認為,在中國以家庭利益為中心的文化背景下,當婦女為家庭帶來豐厚經濟資源時,就有機會改變傳統文化規范。在公共領域中,當婦女掌握的經濟資源在村莊中占有重要地位時,其社會地位也會隨之上升,她們也更容易接近村莊公共權力中心。(2)農村婦女理應是參與鄉村治理的重要主體,然而受傳統性別文化的影響,農村婦女成為公共領域中的“隱形群體”或被置于鄉村治理的客體地位。在鄉村社會中,婦女的力量難以被激發、被看到,造成鄉村振興過程中人力資源浪費的問題。通過本研究,可以發現農村婦女在鄉村治理中發揮著獨特的作用。引導婦女參與鄉村治理,首要任務是突破傳統的性別文化束縛,而沖破禁錮的關鍵則在于提高婦女的經濟地位。當然,本研究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例如,在中國鄉村社會急劇變遷的背景下,除資源和文化以外的其他因素是否也對農村地區的性別權力關系產生影響?女性經濟精英參與村莊治理是否存在富人治村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或者說在富人治村方面是否存在性別差異?這些問題還有待于進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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