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熠華

摘 要:廣東省蕉嶺縣以村民理事會運作為核心的村治實踐,是當代宗族與政權在客家基層鄉村治理中互動的典范,通過政權治理力量對宗族治理力量的引導與培育、宗族治理的自我轉型與發展,以及在雙方各自治理優勢基礎上的分工與協作,實現了鄉村共治格局下的“政—族”合作。通過黨政力量的適當引導,這種“政—族”合作主要是以雙方在治理場域中的異質性與同質性共存為基礎,通過彼此間異質性的調適與同質性的整合來實現。
關鍵詞:共建共治共享;鄉村治理;村民自治;宗族;國家—社會
中圖分類:C912.82;F32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9)05-0010-07
一、問題的提出
十九大報告提出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要求“推動社會治理重心向基層下移,發揮社會組織作用,實現政府治理和社會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1]。這是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具體體現,也是新時期探索村民自治有效實現形式的深化。不少地區開展或深化了村治創新,圍繞不同治理力量的共治合作形成了一批可借鑒的經驗。
學界以“共建共治共享”為主題的研究主要從兩個進路展開:一是側重于對“共建共治共享”理念的理論型闡釋,二是對共建共治共享的治理實踐進行經驗型歸納和分析。后者主要從地區個案和專業治理職能兩個維度來開展,對城市社區治理的探討占絕大多數,專業治理職能分類涉及到民政、安監、城管和旅游等方面。共治格局要求不同的治理力量參與其中并協同合作,基于此,學界選取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治理力量為分析對象來開展研究。作為社會治理力量的代表之一的宗族在治理中的角色、功能、影響及其與國家的互動,學界已有諸多研究。吳理財認為當代宗族“在遵從國家制定的游戲規則的前提下,參與村莊公共權力的角逐、參與村莊公共事務的管理”[2];肖唐鏢將宗族力量界定為當代鄉村治理中“非正式的治理者”——與政黨、政府組織這些“正式的治理者”相呼應[3];潘淑貞以歷史變遷的視角展現出宗族與國家圍繞鄉村治理的互動及關系調適[4];徐勇根據新近的田野調查,圍繞宗族在鄉村的治理機制及其與國家政權的互動,提煉出“祖賦人權”[5]等概念。
相對于鄉村共治格局下的治理實踐推進,學界對其的認知、提煉與探討還有待更新。以鄉村治理為研究對象的成果也顯著少于城市治理。有少許研究討論了不同治理力量的角色定位與職能發揮,雖然都力圖展示多力量和多主體的“共治”,但更顯著地是對某個單一主體的“特寫”分析。圍繞“共建共治共享”中“共”這一核心特征,需從單主體分析的視角中跳出,將“國家—社會”范式引入到基層治理實踐的分析中,以國家與社會各自具化的形態如政黨、政府、宗族等相互間治理互動為研究焦點,進而深入地探討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格局的有效實現形式與機制,這正是本研究的出發點。本文擬闡明和回應下列問題:第一,在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鄉村治理格局下,個案地區有何治理實踐?第二,在鄉村共治場域中,國家政權治理力量與宗族治理力量彼此發生了何種互動?第三,政權治理力量與宗族治理力量圍繞鄉村共治其合作的內在機理為何?
二、鄉村共治:村民理事會
蕉嶺縣位于廣東省梅州市,作為客家聚居地,在宗族象征與實體方面保持了較好形態,是典型的漢人宗族地區。從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蕉嶺縣的宗族組織大量瓦解,但正如有學者指出“盡管宗族與宗法關系的影響在將近三十年時間中近似于消失,而實際上,他們在農村中的根基卻依然存在,并以隱蔽的形式長期發揮著作用”[6]。即使在政治控制最嚴格的人民公社時期,雖然宗族的經濟功能、治理功能和組織形式凋零,但其宗族傳統和文化根基依然留存。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蕉嶺縣經歷了明顯的宗族復興。在宗族象征與實體方面的復興中,不僅當地社會力量被調動,海外的宗族資源也參與進來,修續族譜、修繕祠堂和“圍龍屋”、大規模祭祖等宗族活動成為“家常便飯”。進入21世紀,當地圍繞客家文化積極經營,同時伴隨對外交流的增多,為宗族作為一支治理力量參與鄉村治理提供了條件。在鄉村治理場域中,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施行以及人民公社體制的瓦解,產生了國家與鄉村基層間的“權力真空”與“管理空白”,宗族治理力量借此重新“萌發”并開始了在鄉村治理中的重建。從村民自治施行、稅費改革再到當前村治有效實現新探索的時代變遷中,以村民理事會為焦點,宗族治理力量不斷再造并與黨政組織持續互動,逐漸形成了當下鄉村共治的格局。
(一)村民理事會的發展歷程
宗族本身具有一定的組織性,加之民間傳統規約的影響,當其作為一種治理力量復興并進入鄉村治理場域時,就會呈現出一種有組織的而非散漫的特征。在蕉嶺這種組織性就表現為一部分宗族最先恢復了祠堂理事會或宗族理事會,不過這種理事會并非一開始就以政治治理組織的面貌出現,而往往通過社會交流、文化民俗和經濟往來等發揮功能。
1.宗族理事會的自治恢復。蕉嶺縣一直保持較好的宗族文化聯結與族親間交往。伴隨20世紀80年代的宗族復興,各姓宗族逐漸重建了宗族理事會來負責各自的宗族活動。隨著各種宗族活動在種類和規模上的拓展,越來越多地涉及到資源分配與處置,這促使宗族理事會從純粹的活動組織者轉型為統籌宗族經濟文化事務的治理者,并在與不同房支、不同族系的交往中擴充相應的內部治理與對外治理職能。這一時期宗族理事會的自我治理處于恢復或初創階段,主動參與鄉村公共治理的初衷較弱,且這一時期還有不少規模小、財力弱的宗族并沒組建的理事會,遇到公共問題基本就是族中長者或個別賢達臨時處置。即使是規模較大、居住集中和實力雄厚的宗族,其理事會也只是依靠民間約俗或草創的規矩來運作,是比較樸素的民眾自我治理。
2.村民理事會的改造與成形。村民自治實踐中出現了一種治理的“供需不均衡”,民眾有著大量超出個體家戶范圍的公共事務需求,但行政村本身可支配資源有限,大量鄉村治理事務被空置,普通村民參與鄉村公益的熱情低,不少村務陷入無人管或無力管的困境,村民自治的“四大民主”不同程度上被空懸。與此同時,一些宗族理事會打破行政村、村小組界限,在組織社會資源、凝聚族親力量、推動鄉村治理中卻展現了顯著功效。這一情況為蕉嶺縣委縣政府所重視,借助“全國農村綜合改革示范試點單位”這一政策機遇,蕉嶺縣委縣政府設立試點開始有意識引導和改造宗族理事會,使其向更符合當代基層治理要求的村民理事會方向轉變與融合。從2014年至2015年先后出臺《關于培育發展村民理事會的指導意見》《農村村民理事會設立指引》等文件,在試點村與宗族長老、村落賢達共同擬定了《村民理事會章程》,為之后全面推開村民理事會實踐提供參考。到2015年,蕉嶺縣除少數村莊外,基本實現了村民理事會的覆蓋。
在一年多的試點推廣期,除了確定統一名稱“村民理事會”,村民理事會還在職能定位、治理范圍、規則約束等方面逐漸形成了明確界定。村民理事會是在地方黨組織引導和基層政府支持下,由群眾自發組織形成的鄉村自治組織,其在綜合考慮村民親族聯結、生活生產習慣和自然村落地域的基礎上設立。在相應的群眾與地域范圍內,村民理事會承擔公益事業和公共事務責任。村民理事會的建立與運作不僅要符合《憲法》《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等國家法律法規,還需制定并遵守《村民理事會章程》《村民理事會財務公開與監督章程》等村規民約。
3.村民理事會的繼續發展。從2014年至今,蕉嶺縣的村民理事會與基層黨政組織的合作愈發成熟。中央《關于以村民小組或自然村為基本單元的村民自治試點方案》給予了蕉嶺縣村治實踐更大的政策空間,進而形成了以村民理事會、協商議事會、村務監事會等自治組織為核心的治理合力,在基層村落實現了選舉權、決策權、管理權和監督權的“四權同步”[7]。在十九大報告關于構建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格局和深化鄉村治理現代化的號召下,蕉嶺縣以村民理事會為代表的村治實踐進入新階段。這個階段村民理事會的運作與發展主要是圍繞制度的完善和治理力量的再開發來著手。首先是對原有規則的調整完善。隨著村治實踐發展,一些原先創立的規則不太適應當前形勢。比如當下已經完成了土地確權,治理范圍就可以根據產權范圍來調整。再如當前互聯網技術的推廣,村務財務的管理、監督既要利用互聯網的便利,也要注意信息安全,這些都要在相應章程規定中補充完善。其次是對社會治理力量的再開發。調動村內民眾參與公益事業的積極性,強化“家事—族事—村事”的聯結。通過宗親關系的延展更廣泛吸引外地資源投入到當地鄉村振興與治理事業中。再次是優化村民理事會與黨政組織的合作。
(二)政權對宗族治理力量的引導與培育
蕉嶺縣的村民理事會大多脫胎于以宗族治理力量為底蘊的宗族理事會。宗族力量需要國家政權力量對其引導和培育。這種引導與培育具體表現為蕉嶺縣各層級黨組織、政府部門對宗族(村民)理事會在定位、組織、職責、程序和運作等方面的指引促進。
1.定位的明確化。明確界定為群眾自治組織,確定治理宗旨、統一名稱。村民理事會是在農村基層黨組織領導、政府部門支持和村委會的指導下,根據村域社會實情,以自然村或村民小組為基礎單元,通過單元范圍內村民選舉產生,以“共謀發展、共建家鄉、共管事務、共享和諧”為治理宗旨,以“自我教育、自我管理、自我服務、自我監督”為運行方式,以治理相應單元范圍內的各項事務為主要任務,履行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四大基本職能。在縣域范圍內,村民理事會的名稱統一規范為:某鎮某村某村民理事會,其中村民理事會以單元所轄自然村、村小組名稱為命名原則,有多個名稱的可由理事會協商決定。
2.職責的具體化。村民理事會主要負責治理單元范圍內(一個或若干個自然村/村小組)公共事務和公益事業,弘揚社會公德,倡導文明新風,調解矛盾糾紛,開展聯誼、敬老濟困等活動,反映村民的合理訴求和意見建議等。其主要職責有:(1)發動廣大村民和社會各界人士共同搞好鄉村基礎設施建設,興辦公益福利事業,建設美麗鄉村。(2)收集致富信息,傳授種養技術,組織村民學用科技、興產促收。(3)調解村民糾紛,化解社會矛盾,維護農村和諧穩定。(4)弘揚社會公德,發揚互助精神,開展敬老濟困助學等活動。(5)開展移風易俗,倡導文明新風,協助村民辦理婚喪喜慶事宜。(6)開展聯誼交往活動,加強與內外鄉親的溝通聯系,了解社情民意,及時反映群眾合理訴求。
3.組織的穩定化。組織的穩定化主要體現在組織成立與成員構成兩方面。村民理事會原則上以自然村或村民小組為基礎單元進行組建,這是從地域和建置來考慮。由于大量村民理事會是由原宗族理事會改造而成,其治理范圍常以宗親聚居范圍為準。在村落生產生活中,上述地域聯結與血緣親緣聯結逐漸統一,加之確權工作的完成,村民理事會的治理單元范圍就直觀表現為若干自然村。宗族聚落存在單姓村和多姓村兩種基本類型,但無論哪一種類型,只要人數規模足夠,都可成立理事會。蕉嶺縣各級黨政組織充分調研,在結合村莊生產生活習慣的基礎上,以“就近、方便、不零散”為原則,試點協調成立了幾個多宗族“合并”的村民理事會,經歷一年的試點實踐,才在全縣推廣。對于群眾意愿不強和確實不具備條件的,繼續引導和協調,待條件成熟后再行組織成立。在成員條件方面,村民理事會通過治理單元內村民普選或村民代表選舉產生,不采用會員制。理事會一般由5或7人組成,較大治理單元可以適當增設人數,但須保證奇數。理事會常設職務包括理事長1人,理事若干人。理事中必須設立會計、監事,成員較多的理事會可設立副理事長1~2人。理事會每屆任期3年,屆滿進行換屆選舉,理事會成員可連選連任。理事會成員必須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貫徹執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遵紀守法,為人公正,在村民中有一定威望。對于有突出治理貢獻或較大正面影響力但不常住村莊的鄉賢能人,可授予榮譽理事長或理事稱號。
4.治理的民主化。對村民理事會治理民主化的引導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1)選舉民主化。理事會成員通過治理單元內民眾選舉產生,正式選舉前由行政村村兩委牽頭成立籌備工作小組,負責確定理事會組織架構、人員構成和理事會成員任職資格,提名候選人。候選人原則上要推薦奉公守法、品行良好、公道正派、熱心公益、具有一定文化水平和工作能力的治理單元內村民,不限于干部與黨員身份。提名后要公示,無異議者正式確定為候選人。選舉由籌備工作小組主持召開,實行差額選舉和無記名投票。理事長可投票決定,也可協商決定。(2)決策商議民主化。凡涉及治理單元范圍內成員共同利益的重大事項應以會議形式,由理事會集體討論決定,要充分發揚民主廣泛聽取與會者意見。會議表決遵循贊成票超半數原則。會議堅持一事一議、逐項表決。理事會日常會議實行全體會議原則,由理事長主持,原則上每季度召開一次,有60%以上的理事會成員提議時,需召開理事會會議。(3)評議監督民主化。理事會的各項決議及執行情況,要及時向群眾公開。對公共財務的管理實行“一事一公開”,接受村民的監督與質詢。實行民主評議常態化,每年至少一次邀請村“兩委”成員、本村黨員、村民代表、外出鄉賢等,對理事會的工作和對理事會成員履職情況進行評議,撤換評議不稱職的理事。
5.運作的制度化。囿于鄉村基層本身的治理能力,短時間內建立全面、系統的理事會制度是不現實的,因此蕉嶺縣委縣政府首先著力于村民理事會選舉、商議決策和財務運作制度,這一階段的制度化已于2015年前完成。其次是根據先行試點工作,重點圍繞協商議事、民主評議、村務財務監督進行制度創設和完善,這一系列制度于2016年完成。到此時,蕉嶺縣各村民理事會已經基本實現了常規運作的制度化,一部分村民理事會還創新了各自的鄉規民約和《理事會章程》。從2017年開始,圍繞“四個民主”蕉嶺縣各級黨政組織和大部分村民理事會從制度細節入手,進一步優化治理單元范圍內村民參與、理事履職的程序和規則。在十九大關于“構建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的號召下,目前蕉嶺縣正著力開發和探索可以提高不同治理力量間合作的機制,也在系統地總結傳統宗族治理要素對鄉村治理現代化的積極經驗,并力圖將其規則化、制度化。
(三)宗族治理的轉型與合作共治
蕉嶺縣宗族力量承擔治理職能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以專職“治理者”的角色出現是以村民理事會的確立為標志。對于全面推開村民理事會培育工作前就已存在的宗族理事會,其轉型并非是簡單換個名稱,而是涉及角色定位、職責界定和組織運作等方面的變革。
從角色定位上講,雖然在實際運作中依然遵循“家事—族事—村事”的參與動員邏輯,但村民理事會已超越了原有血緣共同體的視野,成為鄉村治理中最基本一環。從職責界定上看,理事會的治理單元范圍與原有血緣地緣界域有著極高重合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其負責對象或者服務對象要以姓氏、血緣來區分。治理職能也不再限于一般的宗族活動,更不僅僅限于祭祖、修葺、扶貧助學等社會活動,村民理事會對于基層政治、經濟、社會、文教與衛生事業均有涉及。在組織運作方面,制訂并遵守更一般化的選舉、運作和財務制度,而非僅依靠民俗與道義約束;理事會成員的產生不再絕對遵循傳統宗族治理中“齒德俱隆”的原則,道德依然是重要條件,但年齡輩分不再成為約束;還有民主評議的引進,不再僅依靠血緣和地緣共同體內的監督,對于“外姓人”的監督如村“兩委”成員、其他村組的黨員、村民代表等也持開放態度。
在轉型過程中,以基層黨政組織為代表的政權治理力量進行引導是必要的。蕉嶺縣各級黨政組織對此采取了“接地氣”的策略。包括張貼生動形象的標語海報進行宣傳,走村入戶當面交流;通過先行試點、再立模范、逐漸推開的方式漸進推廣;關于村民理事會的宣傳、推進,蕉嶺縣各級黨政組織主要通過動員宗族長老、鄉賢能人、老黨員、老干部、老教師等一系列村民認可的權威人士來開展工作。
經歷了政權治理力量的引導培育以及宗族治理力量的轉型,以村民理事會運作為核心的鄉村治理成為了黨政組織與宗族共治的合作結晶。在“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各個方面,雙方合作共治取得了顯著成效,比如蕉嶺縣S鎮63個村民理事會一年中興辦公益事業130多件,包括建成小公園20余個,文化室9個,平整曬谷場10余個,自發硬化道路13公里;又如J村的W理事會發動村民和吸引外地鄉賢支持,籌資20余萬元打造出一個田園綜合體來發展農業觀光產業,改善環境的同時也實現了就業創收;還有普通村民的民主意識、治理能力顯著提升,F村擱置了一年多的村莊清潔工程,通過兩次會議的充分討論形成決議并迅速開展,村民們出工出資,僅半年就完成了清理水塘和衛生死角、拆除舊房危房、修建公廁及綠化道路等事務。用蕉嶺縣幾位鎮村干部的話說“以前一個(行政)村一年能完成兩三項公共事業已經不得了,現在(運作)好的村民理事會一個月就能完成一項,(運作)一般的(理事會)一年下來也能完成五六項”“除了一些配套資金,很多項目都不需要政府財政投入”。
三、共治格局下“政—族”合作機理
本文“政—族”中的“政”是指正式的國家政權治理力量及其具體代表,主要包括各級黨組織、政府機關、村民委員會,“族”是指宗族治理力量,在本文中主要是指成組織的宗族理事會。“政—族”之表述主要強調二者的關系聯結與互動,在本文中特別是指基層的治理互動。
學界關于國家政權治理力量與宗族治理力量間的關系與互動已有諸多研究,從新近成果來看,有關研究明顯從“什么樣”轉軌到了“怎么辦”。第一階段主要集中在20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初,學界關注宗族對社會治理的影響是“什么樣的”、有何表現和結果;此后學界開始探討在治理場域中宗族與國家政權的關系,進入研究的第二階段。2015年之后,在辯證認定宗族對社會治理既有積極亦有消極影響的基調下,學界更多開始探討如何發揮宗族的正面治理功能,國家政權怎樣引導宗族來發揮積極作用,以及二者如何形成有效的治理互動,即“怎么辦”的問題。張磊認為國家與社會同時在場,通過重構宗族制度權威可以在正式制度權威缺位時進行有益的治理補充[8];張麗從公共性角度探討了宗族與國家治理合作的可行性[9];王一勝則強調了當代宗族還需要加強現代性的更新[10],以更好地實現與國家政權的協調。在探討“怎么辦”時,有一個核心命題——政權治理力量與宗族治理力量間的合作如何形成,即合作機理是什么?
任何合作都須關注不同力量(主體、組織)間異質性與同質性相協調的問題。合作不是簡單地“1+1”,更不是單純的“求同”。如果若干治理力量完全同質(這在現實中并不存在),那么在治理中就不存在合作,很可能是競爭和排斥。如果一定要各力量共存,那必然出現治理資源的重疊和浪費。如果若干力量完全異質,那么不僅要耗費巨大成本協調彼此,甚至要研判幾方力量是否可以在治理目標上達成一致,如果沒有一致的目標、協調的行動,治理實踐就無從談起。所以不同力量間的治理異質性與同質性必須處在合適的度量內“求同存異”,基于各自的優勢和一致的目標來共治合作。
可以用圖1來展示,不同治理力量的異質性(X軸,異質性弱即可理解為同質性強)與其治理合力(Y軸)間存在的函數關系。(1)不存在絕對同質和絕對異質的治理力量,因此曲線兩段無限趨近于X軸即無限趨近于治理合力為零。(2)隨著不同力量間異質性的增強,治理合力遞增,至頂峰P達到治理合力最優,在此后隨異質性增強,治理合力遞減。(3)以X軸為參照,P點左側曲線呈內凹型,P點右側曲線呈外凸型。即P點兩側變化率非對稱。(4)p點為頂峰P在X軸上的投射,距離p點等距的a、b兩點,分別對應曲線上的A、B點,同時A、B點在Y軸上的投射分別為m、n點。雖然ap=pb,但是m≠n。對(3)(4)的必要解釋是:當若干治理力量異質性較弱時,彼此存在較大程度的職能重疊,呈現出治理角色的排斥,推論到極致就是完全相同的若干治理力量,除其中一個之外,其他皆非必要。當治理力量間存在顯著異質性時,就意味著存在各施所長和優勢互補的可能,也就更容易出現1+1>2的情況,但需要花費成本(包括人力、物力、財力和時間等)來統一目標和協調行動,異質性越強,協調成本越高。在同等條件下,一個有著更強異質性的治理團隊,其治理合力要強于異質性弱的團隊。
具體到本文中的宗族治理力量與政權治理力量,一方面,雙方在形成基礎、權威來源、作用發揮和存在性質等方面有著顯著異質性,前者是基于血緣和地緣聯結形成的社會力量,以“血緣-道義”的教化權威為主,其存在的初始目的是解決一定血緣親緣范圍內的生產生活問題,后者則是基于權力與制度的強制性構建而成的國家力量,以“合理-合法”的官僚制權威為主,其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以高于社會的形態出現,以整個國家與社會的治理為責任。另一方面,在基層治理場域中,雙方有著一定的同質性或者說存在顯著的協調契機,在實現鄉村穩定和諧、增進民眾利益等方面,雙方容易達成一致。同時對于不同的治理問題,宗族力量與政權力量可以分工處置從而發揮各自優勢,這種分工既包括平行的種類分工,也包括先后的程序分工。比如理事會在宣傳和動員功能上更具優勢,黨政組織則在資源布置與再分配方面更具效率;一項公共事業的開展,可由黨政組織先行政策引導,再由理事會宣傳動員并經由其反饋民眾意愿,然后“政—族”雙方合議制訂最優策略籌措資源、開展工作。如蕉嶺村治實踐所反映,宗族力量與國家力量可以相互配合,通過權威和治理手段的綜合運用來發揮治理合力,實現鄉村共治。當然,在形成合力的過程中正像前述蕉嶺縣黨政組織對宗族理事會的引導改造和對村民理事會的培育,要正視不同治理力量間的異質性,并對治理目標、職能定位、權責配置等關鍵要素進行協調,在一些異質性過于突出的地方還需穩健處理、漸進協調。
四、結論與啟示
通過對蕉嶺縣以村民理事會為核心的鄉村治理實踐的闡釋,基于“國家—社會”范式在基層治理場域中的運用,對當代政權治理力量與宗族治理力量在鄉村共治格局下合作的分析可得:第一,政權治理力量與宗族治理力量間的異質性與同質性共存是彼此合作的基礎。第二,通過政權治理力量與宗族治理力量的積極互動,將異質性調控在適度范圍內,有助于發揮較強的治理合力。第三,“政—族”彼此間異質性的調適,也意味著同質性的整合,特別是在基層治理目標與鄉村發展愿景方面。第四,良好的政策、社會氛圍與制度化趨勢是不同治理力量實現協同共治的外部條件。這種基層鄉村共治中的“政—族”合作也呈現出一些總體性特征。一是內生實踐與外在建構相結合,各種形式的村民自治是治理的內源性基礎,黨政組織的引領培育和政策方針的布局指導是外在型推動,內外結合才能形成有效共治。二是黨政引領在調控異質性、整合同質性時要把握合作方向,并在互動“瓶頸”階段優先發揮主觀能動性。三是“政—族”合作等多治理力量共治,是一個長期漸進過程,需遵循當地的客觀實際與民眾意愿。
需要說明的是,蕉嶺縣的村民理事會運作及其鄉村共治實踐受其特定社會環境和多重因素的影響,雖然本文盡可能一般化地歸納分析了“政—族”合作機理,但有關機制和經驗的推廣依然要考慮到案例本身的特殊性。比如個案地區因多丘陵低山,呈現出大散居、小聚居、多中心的村落布局;集體經營權歸屬于村小組而非行政村;宗族形態保留相對完整,“崇文重禮”的文化氣氛濃厚,且對群眾日常生產生活具有顯著影響等。另外,蕉嶺當地宗族治理深受客家文化傳統影響,其他宗族地區在借鑒有關經驗時也需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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