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貴
我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不看我了,也許她根本就沒有打算看我。她的右邊坐著一個男人,雙手交叉在胸前,完全沉浸在個人的世界里,似乎與任何人都沒有關聯。我確實被她冷漠的表情吸引住了,仿佛她正痛苦地按捺心中對我的愛,以至于眉頭微微收縮。我喜歡這樣的冒險,對于探索未知世界的熱情,賦予了她前所未有的魅力。
我正欲上前搭訕的時候,那個“無關”的男人用右手圈住她的腰部,在耳鬢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每天下午,吃飽晚飯的人都喜歡來這里散步、聊天,老人耍太極拳,小孩子追逐嬉戲,情人們若無其事地親熱。市民們愛把這個免費公園當作私人后花苑,這樣一來,每平米四萬多元的套房,就極大地膨脹了它的實用價值,就像男人盯梢街頭的美女,自以為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他愛情的延伸。
我無意于征奪哪怕一寸領土,把一個島嶼稱為釣魚島或者尖閣列島,對于常年居住在那里并且以捕漁為生的人民來說,其重要性比放一個響屁還不如。
大家都公認為我是個斯文的人,假如我走路的時候,突然像個小女孩那樣快樂地蹦跳幾下,那情形與新西蘭移民部長把稅務部長兩年前用過的一篇演說稿拿來傾情朗誦一樣尷尬。很多年以前,一個女同學笑著說:“你最近變帥了”,我連忙接茬道:“哪里哪里”,結果發現她是在夸我旁邊的一個男生,我抬頭看到她的時候還沒有擺脫掉剛剛陷入的沉思。
我說這些簡直沒有一點兒邏輯,我受夠了那些自我感動且不允許別人保持冷靜的媚俗(Kitsch)經文,一百年來,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度已經快被超度成佛了。
我上了車,倒視鏡把焦慮的城市像卷尺一樣收了起來,黑洞的另一邊,是純樸的鄉村世界。這里才是我的家,奧爾罕·帕慕克(Orhan-Pamuk)稱之為“呼愁”的意象,像秋天的梧桐葉子一般飄零撒落在了柏油路上,狂奔的車子經過的剎那,一陣風就帶它們換一個地方安家。
“很少人來這里
來的都是這里的人
不是這里的人
來了遲早要走
沒想到要走的人是我”
十年后,我回來了,除了隔壁的阿公阿婆,沒有人認得我。這可不像小布什卸任后回到克勞福德農場那么風光,我只是像籠子里的小鳥一樣,厭倦了天空的自由,回來找一點被鄉愁囚禁的感覺。我摸了一下老房子墻壁上的磚塊,上面還留有我小時候的墨跡:泰山在此。爺爺喜歡用粉筆在水泥地上畫馬匹,系一根繩子就可以讓我牽著它奔跑,那會兒感覺多神奇呀!可惜他早就去世了,我甚至沒有為他送行,我不能接受穿著白色的紗衣混在一群無病呻吟的親戚中間朝著陰府游行示威。
我走在一座剛建造完成的高架橋下面的破舊小道上,過去這個無人問津的古村落,如今已經被注入了現代工業的血液,就像我們在古裝戲里看到有飛機尾氣的穿綁電影鏡頭一樣。總有一天,這里會有第一家肯德基、第一批豪華安置房、第一座“天上人間”……或許,我們時代的進步就是為了實現這些目標而已。
不遠的路邊,撥開竹葉叢泄入一團閃爍不定的日光影,我看到了她,一副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誰又能猜得透,可能她壓根兒就不認識我。我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聞到了一股山寨版的香奈兒(Chanel)香水味,這與我在城市里習慣嗅到的女人腋窩氣息是不同的。是一個人,頭也不回就離開了,只剩下一個背影供我瞻仰。
而我被定格在了這一刻的時間里,就像阿侖·雷乃(Alain Renais)在《去年在馬里昂巴德》里的那些風度紳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