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中 劉云平
從《漢書》到《說文解字》,從《大清一統志》到《畿輔通志》,所有古典文獻中都能找到牛飲山的身影;從《中國歷史地圖集》到《土生說字》,不同的當代權威有著不同的解讀。
——牛飲山究竟在何處?為什么眾多文獻都對它特別關注?
一、牛飲山源起
牛飲山,源出《漢書》⑴。卷二十八地理志“常山郡”篇:“南行唐牛飲山白陸谷,滋水所出,東至新市入滹沱。”其前半句,可譯為“南行唐縣境內牛飲山腳下的白陸谷是古滋水的發源地”,也可譯為“南行唐縣境內的牛飲山和白陸谷,是古滋水的源流分支”。
這里所說南行唐,系古縣名稱,為今行唐縣之前身,其區域面積較今行唐縣大一倍不止。金代之前,阜平縣中西部地區(原西五社范圍)盡歸南行唐所有。對于《漢書》記述的解讀,“可譯為”是將牛飲山和白陸谷“綁”在了一起,屬于“一體論”;“也可譯為”是將牛飲山和白陸谷分作了兩處,屬于“兩處說”。在這里擺明這一點,是因為后世研究各有切入而又各有所盲:盯著白陸谷的,卻迷茫了牛飲山;盯著牛飲山的,卻迷茫了白陸谷。
《漢書》講到的牛飲山,是作為古滋水源頭標志出現的。較《漢書》稍晚的《說文解字》⑵,在詮釋“滋”字時講到:“滋,一曰滋水,出牛飲山白陘谷東入呼沱”,同樣是闡釋“滋水”,后者寫的是“白陘谷”。《漢書地理志匯釋》⑶“南行唐”條目下《補注》,王先謙認為,“王念孫云,作白陘,是也。《爾雅》山絕陘。考河北八陘,有白陘之目(見《元和志》引《述征記》,與此白陘谷義相近也。若作白陸谷,則義無所取。蓋俗書陘字作堅,因與陸相似而誤”。此觀點似是而非。查《元和志》所引《述征記》:“其山首自河內,有八陘,井陘第五”云,可見《述征記》所言八陘,乃太行八陘非河北八陘也。至于白陘,本太行八陘之第三陘,位于南太行山脈晉豫地界,早已不在河北范圍,何況“南行唐”?以此疑之。
二、兩大流派
關于牛飲山,學術領域存在兩大流派,一為阜平西界說,二為箕山以西說。
先談阜平西界說。《查字典詩詞網》古文典籍地理志第八中“白陸谷”條目注釋:“白陸谷,‘陸當作‘陘,即白陘谷,在今阜平縣西界太行山脈中。” 此說依據何在,不得而知,但可以看出它傳承的是前面提到的白陘論。按照這個指引,筆者查閱了阜平縣志(含古本),尋訪了阜平文化名流,未發現相關記載,也無人知曉阜平境內有牛飲山、白陘谷。無獨有偶,翻閱中國社會科學院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⑷(以下簡稱《地圖集》),在西漢冀州刺史部地圖上描繪著滋水流向,源頭指向阜平西界,還赫然標識著牛飲山、白陘谷字樣。《地圖集》所有考據資料現存于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未能一探究竟,但另外一份文獻資料為此做了排除性反證。史為樂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⑸(以下簡稱《大辭典》),與《地圖集》齊名,其顧問乃《地圖集》主編譚其驤。《大辭典》成書較《地圖集》晚了20年,修訂過程中曾復印、參考了《地圖集》全部考據資料,但最終未采納《地圖集》關于牛飲山、白陘谷條目。由此看出,《大辭典》對阜平西界說未予認可。
于阜平西界說而言,白陘谷之論有待坐實,由白陘谷引帶而出牛飲山的“一體論”思維更需畫個問號。畢竟“一體論”之外還有“兩處說”,即便白陘谷在阜平西界,牛飲山也未必就在阜平西界。
再說箕山以西說。箕山以西說的代表性文獻是《畿輔通志》和《大清一統志》,這兩部清代省級和國家級方志,口徑出奇地一致。其中,《大清一統志》⑹講得最為明白,“箕山,在行唐縣西北五十里,以峰形若箕而名,其西為牛飲山。《漢志》南行唐縣有牛飲山,即此。”此說以箕山為觀照,直接從牛飲山切入。康熙十九年《行唐新志》列出了白陸谷和牛飲山條目。其中,“牛飲山”條目注釋為“巢父飲牛處”(白陸谷條目無解)。康熙本縣志雖未表明“箕山以西”,但直接說到了“巢父飲牛”,與箕山文化渾然一體,算得箕山以西派激進分子。為此,曾遭人詬病,甚至被認為是附會之詞。近年來出版的一部頗具影響的字學巨著叫《土生說字》⑺。作者李土生在書中闡釋牛飲山,非常篤定地指出,“《說文》(即《說文解字》)所說牛飲山位于石家莊行唐縣,其地盛產野生蠶繭,歷史上亦由此相關的記載。《宋史》載:‘元符七年,藁城縣野蠶成繭;八月,行唐縣野蠶成繭;九月,深澤縣野蠶成繭,織紝城萬匹”。
《土生說字》的加入,無疑壯大了箕山以西說陣容。那么,箕山以西說又有哪些合理內核呢?
三、箕山以西考
考箕山以西,有許多看點可圈可點:
(一)巢父飲牛處與《山海經》⑻記錄高度吻合
清代學者王先謙在《漢書地理志匯釋》“南行唐”條目補注中,引用了《山海經》記錄“高是之山,滋水出焉”,而后緊跟了一句“蓋異名也”。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牛飲山和高是山是同一座山,只不過名稱不同罷了。這種揣測有無道理呢?我們試著將“高是之山”換作“高士之山”(視“是”為“士”之錯訛),再與前文牛飲山即“巢父飲牛處”的注釋兩相對照,理解起來便容易多了。“巢父飲牛處”與“高士隱居之山”高度統一,誰還能懷疑“巢父飲牛處”為附會之詞呢?退一步講,行唐人自己附會也罷,《大清一統志》和《土生說字》不至于一起跟著附會吧!
(二)牛王寨即是《漢志》記載中的牛飲山
說到牛飲山,不光外地人少有知曉,就連多數行唐人也覺得迷茫:現實生活中的哪座山峰才是牛飲山呢?
乾隆年間行唐知縣吳高增曾寫下《牛飲山》詩一首。詩曰:“山中野老息孱顏,高隱何曾特買山。日落登巢清蝶夢,云深放牧到沙灣。勛華直等浮名淡,耕鑿都將世慮刪。爭得上流清凈地,粼粼白石水潺湲”(見乾隆三十七年《行唐縣志》)。當年的吳高增一定是游覽并親眼目睹了牛飲山景象的。從乾隆三十七年迄今,不過二百多年,期間,行唐并無造山運動發生,曾經的牛飲山絕不會憑空消失。翻檢行唐縣志,舊志中有牛飲山而無牛王寨,新志中有牛王寨而無牛飲山。山非一日形成,牛飲山不會無端消失,牛王寨更不會突兀生成!一個可能的解釋,就是今日的牛王寨便是過去的牛飲山。
觀箕山以西,近有毗山,次有牛王寨,遠及文山。毗山近而清志已現,可以排除在外;文山太遠,與箕山文化不搭,可以不予。三者去其二,箕山以西,舍牛王寨其誰?作為河流發源地,牛飲山斷不會太小;作為巢父飲牛處,牛飲山又不至于過分險峻。牛王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與牛飲山人文背景相契合。訪牛王寨一帶,民間有牛王寨也叫牛飲山之說,前城建局局長趙同法老人印證了此說。凡此種種,足以證明今牛王寨便是古代的牛飲山,不過后來名字改變罷了。
(三)滋水的前世今生及遺址密碼
滋水在古代主要有兩個指向:一是山西靈丘滋水,源于恒山;二是河北行唐滋水,源于牛飲山。今磁河(前身稱滋河,1981年地名普查時改稱磁河)乃山西水與河北水之融合,與古滋水相關,但源流變遷,今昔異也。古滋水由藁城南匯入滹沱河,屬于滹沱河流域。自明代起匯入潴龍河,由滹沱河支流變身潴龍河支流,從子牙河歸屬轉身大清河歸屬,此為古滋水的一大變遷。
研究牛飲山,須考察古滋水;考察古滋水,須著眼行唐境內。今行唐境內有上滋洋、下滋洋、董磁溝、吳磁溝、陳磁溝、劉磁溝等村名,皆與古滋水相關。《行唐縣地名志》引《正定府志》“縣西北40里城寨社有滋陽村,以在滋水之北而名。后因居甘泉上游,故稱上滋洋至今”。不難看出,這些村落名稱中,隱藏著古滋水遺址密碼,是我們研究古滋水的重要考量。從上述遺址村落分布看,曾經的古滋水與甘泉河相近,與郜河淵源相切,與甘泉河源頭的牛王寨相呼應。
此外,還有兩個與箕山文化相關的地名。一個是歸于沉寂的“犢乾城”(今行唐城之前身);一個是仍在沿用的村落名稱許由村。在神話劇本《中秋紅》中,巢父曾經做過地方官,任行唐邑長,后來歸隱山林。為了紀念這位淡泊名利的邑長,后人將巢父曾經任職的邑治起名“犢牽城”(后沿音易字,將“犢牽城”寫做“犢乾城”)。直到成為縣治之后,“犢乾(牽)城”被行唐城取代,從此沉歸歷史。許由村因許由居住而名,沿用至今。
(四)牛飲山在乾隆皇帝心中的分量
乾隆皇帝一生六次巡禮五臺山,其中五次經過行唐,每次都游歷箕山(牛飲山)且有詩作留下。
乾隆十一年(1746)九月一巡五臺山,初十啟程,二十七日折返。返程途中游歷行唐箕山,耳聞目睹“蒼煙淡靄古溪頭,父老猶然說飲牛”景象,感慨“桑田海水幾回更,此地千秋識遯亨”(見《御制詩初集》卷三十六《箕山四首》),表達了他對巢父許由在這一帶隱居的深信不疑。
乾隆二十六年(1761)二月三巡五臺山,返程途中游歷行唐箕山,賦《箕山詠古》詩(略)。乾隆四十六年(1781)二月四巡五臺山,往途游歷行唐箕山,賦《箕山》詩,詩曰“潁水之濱忽見由,聞言更恐污其牛;求名既已薄武仲,巢父名何共許由!”(見《御制詩四集》卷七十九)
乾隆五十一年(1786)二月五巡五臺山,十八日啟程,三月初八折返。返程途中游歷行唐,賦《箕山》詩,詩曰:“峰峙行唐形箕似,更云牛飲在其西;傳訛漫謂遵涂說,漢志由來久著題;燕豫隔將數百里,是誰縮地作斯言?許巢原是逃名者,萬古留名樂豈存!”(見《御制詩五集》卷二十二)
乾隆五十七年(1792)三月六巡五臺山,二十八日折返。返程途中游歷行唐,賦《箕山》詩,詩曰“箕山形肖斯尤可,班志何增牛飲名”(見《御制詩五集》卷七十二),等等。一次次游歷,一篇篇詩作,充分反映了行唐牛飲山在乾隆皇帝心中的分量。
四、牛飲山文化與牛王寨開發
牛飲山有著豐富的文化底蘊,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牛飲山文化昭示著桑蠶之源。據《土生說字》闡釋,“在野生蠶繭的豐收之時,在沒有專人照管下,所產之絲自是隨水而走,順流而下了。故發源于牛飲山白陸谷向東流入滹沱河的水以“水”“茲”相合之“滋”作為名稱,想是由此原因罷了”。在此基礎上作者還進一步指出:行唐與藁城、深澤共處一個區域,稱得上是蠶絲生產地。歷史上,滹沱河流域是中國最早的桑蠶發祥地,而發源于牛飲山的古滋水在明代之前是歸屬滹沱河流域的。如果從“一帶一路”的人文源頭考察,歷史上的牛飲山無疑與絲綢之路有著根性淵源。牛王寨開發,應該從這里著眼,著力打造中國桑蠶文化之源的金字招牌;
二是牛飲山文化寄寓著隱逸之源。據相關文獻資料,全國與許由相關的遺跡遺址達130余處,涉及9省29縣,其中,以河南登封和河北行唐最具代表性。前者在開發和宣傳上領先一步,影響顯著;而后者則以其文化元素的豐富性、地區特征的契合性、遠古生活的適宜性、人文精神的獨特性而獨占鰲頭。牛飲山的存在,無疑給行唐箕山文化增添了濃墨亮彩的一筆。從箕山潁水到牛飲山滋水,從許由讓國到巢父辭官,從潁水洗耳到飲犢上流,牛王寨開發,應該將箕山文化作為整體觀照,著力打造華夏讓賢之地、中國隱逸之源的金字招牌;
三是牛飲山文化烙印著儒將之根。春秋時期,此地為晉所屬,山腳下是晉文公麾下三軍元帥郤縠故里,山上有后人為懷念郤縠而修建的衣冠冢。早在南朝時期,劉勰就曾給予郤縠高度評價。唐、宋、元、明、清各個朝代,均有稱頌郤縠詩篇,其中尤以唐人推崇備至。劉禹錫詩曰“自從郤縠為元帥,大將歸來盡把書”(出自《令狐相公見示河中楊少尹贈答,兼命繼之》)。韓愈盛贊“為文無出相如右,謀帥難居郤縠先”(見《酬別留后侍郎》),由此奠定了郤縠作為中國儒將始祖的文化地位。牛王寨開發,應著力打造中國儒將始祖故里的金字招牌。
有了牛飲山文化支撐,牛王寨開發一定會走得更遠。
注:本文系2018年度石家莊社科專家培養項目——課題編號:2018zjpy38
(作者單位:中共行唐縣委黨史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