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文豪
“買地券”也稱“冥券、幽券”,西漢是其濫觴,由兩漢土地私有買賣的契約衍生和變化而來,后來歷代皆有出土。唐宋以降流傳于全國各地,其中宋代發展最為鼎盛。《宋四娘地券》是宋代典型的地券形制。
《宋四娘地券》 (圖一),長32.5厘米,寬25.8厘米,厚2.5厘米,該地券為陰文,先濕刻在砂石制陶板上,隨后入窯燒制而成。有祥云紋飾,整幅地券分為上下兩段界格,界格似狀元箋,文字需上下通讀,全文總17行,凡232字,每行7字,楷書體。
文曰:“維皇宋□年,□月廿□日□朔。大宋國內當天蒼,世上冥司有地隍。江南建昌新城縣,旌善欽賢曹鬼保。元在曹源保內住,身故信女官四娘。本命壬戌八月降,廿六日申時娘。伏為行年□歲,暫往南山采花□。忽遇仙人來飲酒,蒙賜一杯便身亡。干后落橋而身故,精神恍惚入泉鄉。投得南山作木郎,買得棺材全具足。八片充為一□喪,兩頭都是閑鄉事。中心便是四娘房,用到銀錢壹仟貫。買地一穴葬四娘,張堅固二人來書史。李定斷和作弟郎,其山東止甲乙青龍位。南止丙丁朱雀鄉,西止庚辛白虎位。北止壬癸玄武壙,中止亡人作冢宅。萬歲千秋不移壙,泉下土精并百鬼。莫來爭占我□壙,太上急急如律令。”

圖一
《宋四娘地券》為大宋年間,具體年、月份不詳。該地券是先刻在晾曬半干的砂石制陶板上,再經火燒制,末行事先留有年、月、日空格,待下葬時再用朱砂等材質書寫上時間和年齡即可,此地券年代久遠,惜朱砂顏色褪去,字跡不辨,故年月不祥。
該地券第15行有地名“江南建昌新城縣”,第16行有朝代“大宋國內” (圖二),據筆者翻閱大量歷史文獻資料查閱到符合該地券的地點和時間有7處,根據文本內容敘述可推斷為南宋時期的江西黎川縣。
南宋紹興八年(公元1138年),宋高宗趙構準奏建立新城縣(別稱黎川),隸屬建昌軍管轄,文獻記載至元初仍用宋制,所以筆者初步斷定為南宋宋高宗趙構紹興八年以后濕刻燒制的買地券。該地券墓主四娘去世后“李”姓和“張”姓等人為其買墓穴、修墳墓,書帳幔等事宜,文中提到花費銀錢“壹仟貫”可見是大戶或官僚親眷。首行,先用了一句道士咒語“莫來爭占”、“急急如律令”開篇,又有墓穴的四止:“北止壬癸玄武……西止庚辛白虎位”。中間行講醉酒摔下橋后去世的事實,用美妙而生動的神話故事來敘述墓主精神恍惚中走到了黃泉路上,遇到仙人在飲酒,賜予一杯,喝完便辭世這么一樁故事。
其實這些人皆非真實書者,也不是現世存在的人,而是喪葬禮俗中假托出來的神仙。如同“從保人張堅固、見人李定度”在買地券文中頻頻出現一樣。有學者指出,券文中張、李二人是傳說中的神仙,而非現世真人,是為確定葬地買賣的合法性和可信性虛構出來的。又講到墓主年齡、生辰八字等(書丹的朱砂褪色,字跡不辨)。至末尾,講述籍貫、職位、生平行善等信息,也把愿望寄托給了蒼天、冥司、地隍等神靈。
買地券的真實書寫者是道士或民間陰陽先生,這些人專門以書寫買地券維持生計。現在仍存在于民俗喪葬禮儀中。這種假托仙人為作者的落款方式在兩晉時已有之,假托神仙或動物書寫隨葬券文是為了防止死者對真正作者的祟擾,是陰陽先生自我保護的一種手段。
從南北朝到宋代,地券文字經過演化和發展逐漸增加了“后土”“山神”“上合天時,下合地理”等有關神靈和方位的字眼,后來又有“東至青龍,西至白虎,北至玄武,南至朱雀”“乾坎震艮”來清楚描述墓穴的四止,地券的見證人是“蒼天”“城隍”“山神”等神圣不可侵犯,《宋四娘地券》還鈐有兩正一斜的朱文宋代官印,也佐證了子孫們的虔誠,希望去世的親人能在他方世界得到神靈的庇護。
在第12行上半段中有“年□歲”的空格,在末行(17行) (圖三)有:“維皇宋某年,某月某日朔”的留空,說明了陶板在本人還沒去世或剛去世時候就準備好,等下葬時直接拿朱砂填寫年齡和年月日即可使用,節約了刻碑的時間,降低了刻制成本。
前段字形碩大,筆畫以平直為主,節奏舒緩,字字獨立,左右開張,筆畫舒展。隸意明顯,用筆有簡牘意味,主筆的橫畫略左高右低,左右開張,其捺畫簡牘味重,波折明顯。

圖二

圖三
前三行疏朗章法,中半段字形緊密相間,字組加強,中線對齊為主,筆畫內斂較多,有少數筆畫放射出來,諸如:“位”字的“亻”和“立” (圖四)的橫畫比較舒展;5行“乙” (圖五)字的勾畫比較自由、勁挺;“東” (圖六)字的撇捺較開張。前行出現了行書的連帶,筆畫明顯有行書的筆勢銜接,“葬四娘”三字是整幅地券的重點,字形大,書寫規范,字距拉大,筆法凝練而深沉。

圖四

圖五

圖六
從中段開始,弧線筆畫逐漸增多,連帶加強,出現了行書的擺動,草化簡寫,筆法自由。
中段陳述了一個賜酒神仙的故事,事件比較戲劇性,相應的該段書寫節奏也比較快。上下字聯系緊密,大小參差,錯落有致;字形左右開張,捺畫橫向舒展;字形寬博,隸意濃厚;重心偏低,結字高古。
中后段的上下兩段皆為上松下緊,結字從疏朗到密集,體現了書寫者自由、率性的藝術態度。疏朗而自由的章法,下半段結字緊密,由放到收,似乎要刻意把內容填寫進去,實則是為了打破此前三行的規律和模式,其中最為跌宕的字眼首推15行的“善”“欽”“賢”“鬼” (圖七)等字。末行,整行符合楷書書寫的一般規律,字形統一。上松下緊,有突出的字眼,像五代楊凝式《韭花帖》中的“寢”“實” (圖七)的結構。“冥”“司”“有”三個字右半邊對齊,左側的邊線不斷變化。
綜上所述,從古代石刻書法演變來看,毫無疑問以魏碑為大宗,且水平最高。橫向來看,宋代買地券與蘇、黃、米、蔡等士大夫名家書法表現出相通或迥異的趣味。從石刻傳統或從名家書法角度來審視,宋代買地券是對古代書法研究的有益補充。作為古代民間碑刻的獨特類型,如何尋繹宋代買地券縱向、橫向演變脈絡及對當代書法創作的啟示,是值得深入研究的。
《宋四娘地券》是先濕寫而后燒的陶制板,制作泥板的工匠在泥板未干時先把界格打上,等六七成洇干后,由刻手或書家鐫刻上去,此種制作方式在宋地券中比較少見,更顯得珍貴(這是經過筆者對原地券的認真觀察和在自己刻陶印的不斷實踐中總結的結論)。沃興華先生說過:“因為字小,筆畫線條短,刻的時候沖刀一直到底,線條暢豁、爽捷、勁挺、不像刻大字那樣,非得一點一點切過去,積點成線,以致中段出現起伏跌宕的感覺。”此地券是泥土未干而相對松軟,輕輕用力就能出現粗壯的線條,且書丹鐫刻時部分線條發生了崩裂,燒制后的文字和燒制前是有明顯的差異。筆畫粗細、連段、虛實等情況不是單一的存在,燒制后,看似纖細的線條,實有“錐畫沙”“印印泥”的玄機。

圖七
該地券結字左右開張,搭接多直角,多數筆畫隸書十足,線條自由、率真。整通地券有左右對稱的波浪式祥云,祥云上各有圓形裝飾物,花紋中間鈐有兩正一斜的宋代朱文印(未干時鈐)。該地券沒有具體的題目,整幅作品分為上下兩段,類似狀元箋的界格,行文規范,內容嚴肅而考究,筆畫勁挺,結字古拙、寬博,氣象宏大,書風自由、率真。
從古代石刻書法演變來看,毫無疑問以魏碑為大宗,且水平最高。橫向來看,宋代買地券與蘇、黃、米、蔡等士大夫名家書法表現出相通或迥異的趣味。從石刻傳統或從名家書法角度來審視,宋代買地券是對古代書法研究有益的補充。作為古代民間碑刻的獨特類型,如何尋繹宋代買地券縱向、橫向演變脈絡及對當代書法創作的啟示,是值得深入研究的。
傳統碑志的功用意在紀念性和垂示后嗣,所以漢代以后人們在選擇石材和鐫字工匠等方面都十分重視,從事銘刻的工匠勒其名字于碑志也成為約定俗稱的現象。此時買地券的功用發生了轉變,不再是昭示子孫,而是溝通地下神祗。
宋代地券作為喪葬文化的物質體現,其性質裝飾、銘文書寫、材料選用、刻工技法無不折射出平民階層的喪葬觀念,喪葬禮制、陰宅風水等民間信仰觀念。通過魏晉民間碑刻的歷時考察,我們會發現,平民書刻所獨有的書法風格被傳承了下來,在魏晉南北朝乃至今天的平民書刻中保留,且較少受到當時時代書風的影響。因此,不可否認,魏晉之后,魏碑書風并未消亡,在碑志傳統中仍有延續,尤其是非名家書刻碑志,這反映了平民書刻歷史延續進程中的穩定性和滯后性。河南千唐志齋保存的隋唐墓志與宋元地券仍有大量魏碑風格碑志存在,而這一特性也是由銘石書這一特殊方式決定的。
如果按書跡發展的載體區分,書法發展的脈絡主要有兩條線,傳統士大夫書寫墨跡為一類,碑志書法又為一類。現在書史研究者在寫作宋代以后書法史發展進程時主要是勾勒名家書法演變的軌跡,而對宋元明碑志書法的藝術挖掘相對薄弱。這雖然是由宋元以后碑志書法的藝術價值不高決定的,但從書史研究視野的寬闊度和研究的科學嚴謹態度而言,還不能對這些碑志書法一概否定,應該給予該類刻石相應的人文關懷。
從書法史及文化角度來講,宋代地券碑刻書法的藝術價值確實有限。但從當下所提倡的多元性、包容性審美視角分析,宋代地券碑刻確有較為豐富的藝術特色。宋代地券碑刻風格多樣化,每通地券碑刻都風格迥異,不同程度上在筆法、結字、章法的安排處理上,都為當下楷書書法創作提供了寶貴的教學資源和獨特的學術思考。楷書《宋四娘地券》行距均勻,雖有界格限制,但文字內容打破字與字之間的界限,絲毫沒有影響單字的體勢和整行行氣、以及左右行的顧盼關系,反而注重筆畫穿插、挪讓關系,讓整體散漫不羈增添了古拙、樸茂而率意的姿態。《宋四娘地券》時而在楷書中摻雜一些行書用筆或結字,使原本比較莊重的書寫有了書法創作的節奏,這與當代書壇楷書創作中時摻行草筆意不謀而合。體勢的傾斜與結字的活潑似乎也可在當今楷書《石門銘》《汝南王修治古塔銘》的創作生態環境中激發和碰撞書者的創作熱情與創作靈感。
隨著考古對宋墓葬的大量發掘,近年來出土宋代地券的碑刻也逐漸增多。綜合近年來的資料,宋代地券碑刻的書法藝術價值十分豐富和寶貴,不斷總結宋代地券碑刻的書法價值,在一定程度上能對宋元書法史論和歷史民俗文化研究起到積極推動的作用,從而也能對書法領域研究起到足夠的重視。但對于這些碑刻地券以及如何科學挖掘其藝術價值,仍需我們書法創作者去不斷爬梳、實踐和總結。
注釋:
[1]參見張傳璽《契約史買地券研究》導言,中華書局,2008年版。
[2]南宋紹興八年(1138年),析南城縣東南五鄉(豐義、旌善、禮教、東興、德安)置新城縣,此為本縣獨立建縣之始,縣治黎灘鎮,新城縣在當時已別稱“黎川”。康熙《建昌府志》記載。
[3]沃興華,《碑版書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P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