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松
中國花鳥畫與中國的文化傳統一脈相承,浸透著深厚的人文精神。它不是簡單的對自然的摹寫,而是傳達著無盡的詩意和崇尚高潔的精神追求,是畫家心靈的依托、情感的再現。
崇尚高潔、鄙視流俗是中國藝術歷來的傳統,文人們餐花飲露,以表達自己高尚的品行和純潔的志向,并力圖在藝術創作中為心靈尋求一個清朗寧靜的世界。
明代畫家陳淳,以其淡墨欹毫、疏斜歷亂之風獨創面目。他的《辛夷花圖》,以疏淡清朗的筆墨描繪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的辛夷花。畫面靈氣飛動,疏朗嚴謹,淡墨之上用重墨點出花蕊,層次分明,枝葉雜而不亂。花瓣帶著晨露,似將一股幽幽的清香散開在山谷之間。
“吳門四家”之一的文徵明,詩、文、畫無一不精。他的《蘭石圖》意趣盎然,淡墨寫蘭葉,濃墨畫新篁,在參差交錯的葉脈中幾簇蘭花隱約綻放,清新淡然。后面的山石也是輕輕擦出,似乎稍一用力,便會打破畫中那份幽靜。整幅畫作素潔而明澈,風度雅凈而幽深,筆墨交錯間將蘭之靈韻與芬芳送出。正如卷后題跋:“神情自異,別有高致,尤非后人所能企及……”
清代“揚州八怪”之一的羅聘是個全能畫家,對花鳥尤為鐘情,畫梅、蘭、竹等極其精妙。羅聘畫竹,人稱“寫竹不滿十數葉,能使葉葉生長風”。他的《蘭竹圖》以空漏的太湖石為依托,將濃墨潤染的墨竹和淡墨勾寫的蘭草巧妙地分隔開來,形成由淡到濃、由近而遠、層次分明的畫面。竹枝婆娑,墨濃而飽含水分的竹葉富有彈性,筆法嚴謹,情感內斂。整個畫面剛中有柔,靜中帶動,表現出一種纖塵不染、瀟灑虛幻的超凡境界。
“山氣花香無著處,今朝來向畫中聽。”這些畫作,均著力刻畫超越形式之外的“香”之靈韻。這靈韻,是畫家對純潔心靈的維護和對清新世界的向往。畫作本身也因這無形的香活了起來,有了意境,更有了神韻。
寧靜淡雅是美,荒寒孤寂也是美。不同的心境,會創造出不同的意境,呈現給我們的便是不同風格的畫作。

蘭竹圖紙本墨筆 73×26.8cm明 文徵明 故宮博物院藏
朱耷,號八大山人,是一位營造孤寂冷逸意境的高手。八大山人因其特殊的經歷,懷著對明王朝的留戀和對滿清政府的抵觸,他的作品枯索冷寂,滿目凄涼,往往以象征手法抒寫心意,于荒寂境界中透出雄健簡樸之氣,反映了他孤憤的心境和堅毅的個性。
《荷石水鳥圖》以快捷的筆速、大塊的暈染,繪出蔥蘢的荷葉和潔白的荷花。一只瘦小的鳥兒站在一塊凸出的怪石邊,身子向下傾斜著,仿佛隨時都有墜下懸崖的危險。在八大山人的筆下,荷花象征著前朝往事,他就似那只站在寒巖上翻著白眼、縮著脖子、一臉孤傲的怪鳥。前塵往事仿佛夢幻一場,藝術成為他宣泄情感的手段,給予他無聲的安慰。
清代畫家朱茵的《殘荷圖》中,秋已盡,花開敗,幾片枯荷斜陽中。干筆、飛白、點、擦,營造出一種“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悲愴蕭瑟之境。
冷逸的畫作,不僅表達了作者凄涼的心境,還可呈現其不屈不撓的性格。清代畫家高鳳翰的《層雪爐香圖》,繪一枝盤根錯節、飽經風霜的老梅,墨色濃厚,用筆古拙蒼勁。老樹虬枝如鐵,枝干皴裂斑駁,它孤單寂寞地迎風而立,滿身都是與風霜雨雪搏斗的印記,顯示出一種悲壯的精神內涵。幾根新枝從枯樹的根部生長出來,挺然直上。在老干與新枝上,盛開著些許臘梅,荒寒蕭疏中浮動著幽幽暗香,恰是“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體現了梅花歷盡世態滄桑而不低頭、遭盡風霜雨雪而不屈膝的傲骨。

梅竹雙清圖 絹本墨筆 25.11×322cm 清 羅聘 天津博物館藏
有一種美,清新純真,絕無矯揉造作之態,無論是凌寒獨開的梅,還是傲霜獨秀的菊,都從疏朗淡雅、含蓄清高的姿態中走出,將山野之風、自然之氣盡情展露。有一種美,團花似錦,璀璨熱烈,是陽光下欣欣向榮的妖艷、月夜里風姿綽約的曼舞,它以不滅的希望和澎湃的熱情歌詠自然,歌頌生命。
羅聘的《竹菊圖》作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繪亂石旁一叢秋菊、幾株翠竹,以淡墨繪秋菊和竹子,重墨點出葉莖和山石的苔蘚,更顯菊之淡雅、竹之高潔。菊花和翠竹姿態凌亂,卻生機盎然,雖經歷了“濃云猛雨”(作者題跋),但花依然鮮艷,葉挺拔如故。人之愛菊,只因菊自帶一種隱士的淡然情懷和與世無爭的志趣。
牡丹雖美卻極難畫好,尤其是工筆牡丹,若重妝濃艷,必定俗麗不堪。張大千畫牡丹,最喜歡“照殿紅”“潑墨紫”“佛頭青”三種,其大膽采用艷麗的色澤,精筆工細,敷染醇厚,以鮮紅的朱砂重彩渲染牡丹的花瓣,使其有浮出畫面的立體感,將牡丹的自然生態、華麗之氣表現得淋漓盡致,令人驚賞不已。
這些畫作親切淳樸,飽含著生命力,充滿著繁盛的、生生不息的氣象,足以喚起人們對自然之美的神往。蘇軾言:“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繪畫的意境亦如是,無論是清朗淡雅,還是濃烈艷麗,展現給觀者的均是賞心悅目的美麗。
“詩流過的地方,有了文人的真性,夢飄過的地方,留下了畫家的真情。”藝術是創造性的精神活動,投入的是作者的生命和情感。細品歷代繪畫大師的心靈之作,中國花鳥畫藝術的妙境,就在那形式之外的隱逸幽香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