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亮

花鳥圖 (局部)

草蟲花卉圖 62.4×27.7cm 五代 黃筌(傳)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五代時期,花鳥畫創作領域出現了兩個風格截然不同的流派,代表人物分別是黃筌與徐熙。黃筌,為后蜀宮廷畫家,以設色富麗的鳥蟲見長;徐熙,乃南唐士夫畫家,曾退隱山林,以水墨渲淡的花竹馳名。
他們分別代表了在朝的最高統治者、達官貴人和在野文人、士大夫的審美趣味。北宋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論黃、徐體異”中將之歸結為“黃家富貴,徐熙野逸”。黃、徐花鳥畫風格的出現以及相關理論的提出,標志著五代時期中國花鳥畫創作的進步、繁榮與成熟。
黃筌,字要叔,成都人,主要創作活動在后蜀時期。他擅長畫花竹、翎毛、佛道、人物和山水,以畫品“富貴”流布于世,是一位技藝全面的宮廷畫家。他13歲時隨畫家刁光胤習畫,后向宮廷畫家滕昌祐和孫位學習,技藝大進。因善畫,黃筌17歲時即被宮廷選中,供奉于前蜀后主王衍。后蜀先主孟知祥繼位后,黃筌被授為翰林待詔,司翰林圖畫院事。后蜀后主孟昶時,黃筌被賜予“金紫”,并加官銜為如京副使,供職于西蜀畫院達40年之久。黃筌習畫善于吸取他人之長,“全該六法,遠過三師”,終成一家之法。
黃筌繼承了唐代以來的花鳥畫傳統,所畫多為宮廷中的奇禽異卉,畫面濃艷工致,寓意富貴吉祥。他以極細的線條勾勒,再配以柔麗的色彩,使得畫面線色相融,情態生動逼真。
史書記載,蜀中本無鶴,后蜀廣政七年(944年),孟昶得六鶴,黃筌領命在偏殿壁上繪之。黃筌畫出了鶴的多種姿態:唳天、驚露、啄苔、舞風、梳翎、顧步。蜀主贊嘆,遂命此殿為“六鶴殿”。此類軼事尚有許多,不勝枚舉。據傳,黃筌曾經在八卦殿壁上畫花竹雉雞,致使皇帝行獵的白鷹誤以為真,竟向壁間撲啄。
黃筌的花鳥畫以“以形寫神”“雙勾填形”著稱,如流傳于世的《寫生珍禽圖》《雪竹文禽圖》《溪蘆野鴨圖》等。《寫生珍禽圖》雖畫幅不大,卻描繪了麻雀、桐花鳳、大山雀、蠟嘴、龜、蟬、蝗蟲、蜜蜂、瓢蟲等24種動物,且每一種動物的造型都畫得精準生動,富于變化。鳥兒有各種姿勢:朝左立、朝右立、低頭覓食、抬頭待哺、展翅而鳴……蟲兒有各種樣子,即便是豆粒大小的昆蟲,黃筌也能畫得須爪畢現、惟妙惟肖,連透明的翅膀都清晰可見,令人叫絕。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概括說:“諸黃畫花妙在賦色,用筆極新細,殆不見墨跡,但以輕色染,謂之‘寫生。”
黃筌在求得物象的形似上下了很大功夫,所畫禽鳥的形體、毛羽及動態均細微真實。這與唐代人物畫中散見的一些花鳥襯景相比,畫工要成熟許多。這種富麗的畫風不僅在五代標新立異,還奠定了兩宋畫院中工筆花鳥畫的基礎,成為宮廷花鳥畫的唯一標準。由于黃筌所畫作品多用于裝飾宮廷,具有精謹艷麗的富貴氣象,故被稱為“黃家富貴”。

草蟲花卉圖(局部)

芳淑春禽冊頁 絹本設色 22.3×25.6cm 五代 黃筌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雪竹文禽圖 絹本設色 23.6×45.7cm 五代 黃筌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寫生珍禽圖?絹本設色 41.5×70.8cm 五代 黃筌 故宮博物院藏

寫生珍禽圖(局部)

雪竹圖(局部)
黃筌長于用色,徐熙則善于用筆。徐熙,江蘇南京人,出身于江南世家,祖先世代為官。他雖出身名門,卻無意做官,“志節高邁,放達不羈”,一生高雅自任,不肯出仕,過著恬淡、自由、灑脫的隱居生活。他徜徉于田野園圃之間,每遇景物必細心觀察,默記于心。其所畫多花竹、禽魚、蔬果、草蟲之類,借以表達自己高曠的情懷。
畫法上,他一反唐代以來流行的暈淡賦色,而是直接以墨寫花卉,創新出“落墨”的表現方法。所謂“落墨”,是指把枝、葉、蕊、萼的正反凹凸先用墨筆連勾帶染地描繪出來,然后再在某些部分略加色彩。也就是說,一幅畫的形和神都是用墨筆和墨色來“落定”的,著色只是輔助。徐熙因此享有“江南花鳥,始于徐家”之美譽。從其所著《翠微堂記》“落筆之際,未嘗以賦色暈淡細碎為功”的記述中,我們也能體會到他的花鳥畫創作中以墨為主、以色為輔的理念。
徐熙代表作《雪竹圖》,描繪了雪后的枯木、竹石。同樣是謹嚴的寫實作品,與北宋盛行的“細勾填彩”“務求逼真”的畫風相比較,這件作品更顯率意而出格。徐熙花鳥畫“落墨”的形式脫離物象的固有色,超越形體的煩瑣表象,僅借助水、墨暈染的微妙變化,便刻畫出枯木、竹石豐富的肌理與質感;然后再將竹石置于勻整、純凈的墨色背景中,使畫境既呈悠遠之意,又蘊藏著蓬勃生機。整幅畫面從造型到技法毫無潦草、荒率之跡。

雪竹圖 絹本墨筆 151.1×99.2cm 五代 徐熙 上海博物館藏

玉堂富貴圖(局部)
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稱徐熙畫“以墨筆畫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氣迥出,別有生動之意”。米芾形容其花鳥畫“其紋稍粗如布”。徐熙作畫蘊含“江南處士”的高潔情懷和理想意趣,與妙在賦彩、細筆輕色的“黃家富貴”形成鮮明對比,故被稱為“徐熙野逸”。
徐熙畫花落筆頗重,只要略施丹粉,便骨氣過人,生氣躍然紙上。其作品有“意出古人之外”而具“清新灑脫”之風的特點,真可謂“骨氣風神,為古今之絕筆”。徐熙曾畫《石榴圖》,一株樹上結著百多個果子,氣勢奇偉,筆力豪放,擺脫了當時畫院里柔膩、綺麗的畫風。他用質樸、簡練的手法創立的“水墨淡彩”,在當時獨樹一幟。
徐熙代表作《玉堂富貴圖》,牡丹、玉蘭、海棠等布滿全幅,爭奇斗艷。這種滿紙點染、不留隙地的畫法,顯然是受佛教藝術影響的結果。
郭若虛在《圖畫見聞錄》中說:“(徐熙)多狀江湖所有,汀花野竹、水鳥淵魚。今傳世鳧雁鷺鷥、蒲藻蝦魚、叢艷折枝、園蔬藥苗是也。”

玉堂富貴圖?絹本設色 112.5×38.3cm 五代 徐熙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徐熙眼中,自榮自枯的野草、自開自謝的野花,無不是最美的風景;在徐熙筆下,那自由自在的禽鳥和農民們自給自足的蔬果,始終與之相伴,使他于骨氣風神之中呈現出天然的浪漫和生命的高雅。因此,王安石吟詩贊之:“徐熙丹青蓋江左,杏枝偃蹇花婀娜。一見真謂值芳時,安知有人盤礴臝。同朝眾史共排媢,亦欲學之無自可。錦囊深貯幾春風,借問此木何時果。”蘇東坡也以絕句頌之:“江左風流王謝家,盡攜書畫到天涯。卻因梅雨丹青暗,洗出徐熙落墨花。”
徐熙用粗筆濃墨,草草寫枝、葉、萼、蕊,略施雜彩,使色不礙墨,不掩筆跡,一變黃筌細筆勾勒、填彩暈染的方法。然而,由于當時不少達官貴人追逐富貴艷麗的畫風,“徐熙野逸”也就顯得與之格格不入,故被譏為“粗惡不入格”。加之黃筌在畫院中占有優勢,徐熙的畫風一時不被接受,受到了極大的排斥,因而,徐熙被排除在皇家畫院之外。但徐熙在寫實基礎上求筆墨之變,卻也適應了繪畫由稚拙進入寫實、由寫實轉向寫意的發展趨勢。因此,他的畫風漸漸被有識之士所賞識(南唐后主李煜就對其極為欣賞),于是很快流傳開來,為越來越多的人所喜愛、贊美。
“徐熙野逸”的畫風對后世影響極大。在宋代,宋太宗見徐熙《石榴圖》,以為“花果之妙,吾獨知有熙,其余不足觀也”。在元代,徐熙被趙孟頫、鮮于樞所賞識。在明清,徐熙更是被沈周、徐渭、陳淳、八大山人、華喦等所推崇,成為文人畫的始祖。他與黃筌都代表了五代花鳥畫的新水平,具有重要的歷史地位。

梅花雙鶴圖?紙本設色 169.5×80.3cm 五代 徐熙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黃家富貴,徐熙野逸”是五代時期花鳥畫創作的兩大流派。以技術標準論,徐不及黃;但憑藝術標準而言,黃卻不及徐。用筆和設色是中國傳統花鳥畫技法中極為重要的兩大元素。“富貴”和“野逸”審美趣味的不同表現在繪畫觀念上,就是色彩和水墨表現技法的不同。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它們都有著各自不同的欣賞人群和文化內涵。這體現了審美功能的多元,同時也為后世中國畫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黃家富貴”一直代表宮廷最高統治者和達官貴人們的審美觀念,成為院體花鳥畫的典范。而“徐熙野逸”則首開水墨淡彩和水墨寫意花鳥畫的先河,代表著在野文人和士大夫的審美情趣,成為民間“士夫畫”和“文人畫”的先驅。此后各個朝代的花鳥畫都是在這兩大流派的基礎上不斷地演進、變化。由此可以說,徐、黃兩大流派揭開了中國花鳥畫創作的新紀元。
(選自《中國書畫報》)

豆莢蜻蜓圖 絹本設色 27×23cm 五代 徐熙(傳) 故宮博物院藏

花鳥圖?絹本設色 33.8×236.2cm 五代 徐熙(傳)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花鳥圖(局部)

百鳥朝鳳圖?絹本設色 34.3×236.9cm 五代 徐熙(傳)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百鳥朝鳳圖(局部)

蓮池水禽圖?絹本設色 150.6×91cm?五代 顧德謙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丹楓呦鹿圖?絹本設色 118.5×64.6cm?五代 佚名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竹雀雙兔圖(局部)

?竹雀雙兔圖?絹本設色 114.3×56cm?遼 佚名 遼寧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