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街(外三首)

◎ 詩 | 石人 編輯 | 任紅

小西街

許多年以后，來到這里

看見硬幣劃過清朝墻壁的痕跡

青苔在迅速褪去。回憶把城墻推倒

填入護城河。虛幻的景象

成為黑白照片的碎屑

粘附在手推車的木輪上，被帶出城市

我在45號居住了三個本命年

戀愛，寫詩，自我折磨。

每天把馬桶拎出去

又拎進來，重復著沖刷清洗

然后，被敞開在陽光下暴曬

熟悉的面孔，無數次閃現

從臨河閣樓的八字河埠上岸

消失在每一個弄堂口

那些名門望族，在高大的石庫門里面

深深的庭院內

再也聽不見他們的笑聲

此刻，古街在修葺

我坐在康熙年的水井旁抽煙

鄰居分離在城市各個角落

互不來往，他們的表情

就像我在一夜間失散的全部的藏書

耗盡了一生的積蓄，再也無法收回

日漸發黃的絕版書

袁浦渡口

更多的人將會來到這里，躋身在堤壩，

在離開之前，可以重新看到我長途奔襲到此，

像逃離死亡征收的稅金，被耽誤在最后時刻。

唯一的念頭，就是要從這里過去，在

滔滔江水之上，在喧囂于枯枝的灰霾之中

如折斷的鑰匙，無法從帝國寶庫的鎖孔取出。

他們緊靠渡口，在灰色大院里靜止不出，

成為日光的蛻皮，每一條鉛筆的劃線，都具有

年歷的寬度，在公元之后，按照比例去測量

逐年縮減的錢塘的距離。我的兒子身處其間，

這個距離是如此之近。我在窗外看著他的背影：

嫻熟的素描，若無其事的修改。他沒有看見我

在玻璃反光的折射中已經消失，他們的疼痛

無所畏懼如雪天飛行的鳥，聽不到人群的喊叫

墜落在江水之中，被兌換可以抵達彼岸的借口，

這個暫時的過失，寬容了所有危險的超載，

還有多少人愿意繞行。他們從一而終的選擇，

就像凌空伸出的溺水的手，過于遙遠，

過于漫長，

而我將要離開袁浦，

兒子繼續在這個渡口的畫室，

仿佛在等待從堤壩砌石的裂縫之中駛出的渡輪，

帶去畫筆和調色板，駛向另一塊砌石的裂縫之中

換回青銅刀戈。在日月爭相交替的間隙，等待我

隱藏金屬的光輝，如屯兵于風口浪尖，

在銹甲板上，在寒冬深陷的眼睛里。

蒲壯所城

這些石塊棱角分明，壘砌得很高，

它們相互壓迫，支撐。碎裂其中。

更高的是無法聽清眾多語義的堞口，

少有人影出現。在界線的邊緣，

菖蒲似乎消弭了喧嘩，唯有交談

才是進入寧靜之門的路徑，語言的疑惑

使得這里的人們顯得愈加古老，

細長的街巷，出殯與婚嫁逆向而行。

現在登上城墻，卻不能走到它們盡頭

往后延伸的都已經垮塌，需要稅金

和更多的陰陽瓦，修復一個抵御的理由

冷漠勝于靜止，倒影著寬而深的護城河，

也不會成為敵人的景觀。那巨大的榕樹

伸展它有限的庇蔭，在海陸交匯處

遠離生存中央的死亡邊線，冬季

是如此輕薄，無奈，像一張兜風的漁網

晾曬在新生的灘涂上，它們等待的

“一個種族對港口的信仰，也駛入了迷霧”

眾多祠堂的琉璃瓦閃動翡翠的光芒

它們耀眼，又讓我們感到特別的孤寂。

在皕宋樓門外

兩爿瘦長的窄門緊閉，太陽自上而下

垂掛它黑亮的卷帙，蕭然空蕩

留存嘆息的陰影，在轎車穿梭的路口

低旋，從灰幔的沉重以下彈出一記回聲

閃耀在曠遠的空洞中。那高于頭頂的建筑

向天際遍卷的形制頓失飛舉之勢，

用紙片減殺水力，宋本和月河的堤岸

撒滿了機輪轟鳴中鼓脹的魚尸，

尋常巷陌白墻黛瓦，比急速駛離的快輪

更快地消隱，比新主人光臨墓穴

而淹于汛期的滂沱之夜更快，更殘酷。

這一切都被拒之門外，如被拒絕的瘟疫

從未死絕過念頭，一座精致花園，

尚存門縫的寬容，守衛人用自慰的愉悅

給予施舍一般打理花草的遺孀

越過了垂暮之年。黑得發脆的瓦片

懸浮在空中默念前世的讖語，像蜘蛛

經營的絲網，粘附著名聲的空殼

沒有了腐朽。它隱含在另一個國度

豐腴的軀體映照銀白的花影，

如金屬熔煉以后冷卻的悲哀，

依然是同一個屬性，同一種文字

讀出不一樣的語義。我站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