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文瑞
每次離開這里,其實時間并不長,但總會想起她。
月爬上樹梢,走過黑漆漆的山頭,跟隨狗吠最后的回叫聲,時間靜止在北方的鄉村夜晚。星空宛如美妙絕倫的仙女衣裳,閃閃發亮,她的美讓人贊嘆、驚羨;與黃土地這個漢子的山,漢子的河流、漢子的村落相輝映,構成一幅天上人間和諧圖。此時,天與地是如此的般配,親密,不可分割。
一陣風襲來,空氣中穿梭著黃土的氣息。沒錯,這就是家鄉的風,總異于別處。腳下的這片土地,歷經滄桑,不知從何時開始有了記憶,卻又無從考究。只知道這里是盛產小米、洋芋的地方,并流傳著經久不衰的信天游和古老的愛情故事。村莊,村里的人們,仿佛一直生長在這里,從未曾離開過,我也曾懷疑這一切存在的理由。
后來,我離開了黃土地,不再是黃土地上勞作的農民,成為了學生,工人,城里人,為此還沾沾自喜過。可在不長不短的時間里,大山,樹林,小溪,莊稼,都已刻進我記憶深處,他們是我全部童年生活的源泉。我逃離了,又重新回來過。我爬過驢尾巴峁的最高處,在深淺溝里采過蘑菇,在小河結冰處劃過冰車,在鄰居家玉米地烤過洋芋。大山、歪脖子樹、狗尾巴草……午夜夢回時不定期與我重逢。
在村里待上幾天,碰到熟悉的人,說些村里邊才有的方言,然后又離開了。在異鄉和家鄉來回旋轉,這樣周而復始,我既不屬于家鄉,也不屬于異鄉;既不屬于城市,也不屬于農村。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屬于哪里,或許哪里都不是!
有一年,因工作的事心情極差,告假回到村子,每天除了吃飯就是睡覺,心被外物壓得喘不過氣來,第一次覺得世界末日可能會來臨,整日渾渾噩噩的。幾天過去了,父親見狀,建議我去村里轉轉,散散心,這樣下去會拖累身體的。
在父親的催促下,我走出家門,坐在以前村里人聚集的地方。陽光懶懶的剛好,此時村里人應該都出山勞動去了,心想。就在我獨自發呆時,張爺爺已坐在我身邊,說著,啥時候回來的?我的思緒猝不及防,腦中的不快之事與久違親人的問候碰撞在一起,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我無奈地低下頭,頭的影子比頭本身還沉重。張爺爺就陪我一直坐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緩過來,不好意思的說著,回來一禮拜了。張爺爺看著我許久,聲音低沉地說,遇到事了,知道回家,還不算太傻。指著不遠處的那片谷子地說,穗子長得高高的,在風里招搖的,其實穗子里什么籽也沒有,咱農村人叫稗草;穗子壓的低低的,那才是沉甸甸的谷子。低頭的是谷穗子,仰頭的是稗草。你這孩子,打小就聰明,咱村子里也找不出幾個,但就是心性太高,傲的不懂得謙虛。
張爺爺在村里當了一輩子村支書,親身經歷了建國以來農村的變化。每每提起土地改革,三年自然災害,人民公社化運動,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及改革開放帶給農民的幸福好生活,他都興奮不已。兒子接他到城里享福,他死活不愿意,守著幾畝莊稼地和老窯,每一天過都樂呵呵的。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該多好啊!去年回家時母親說,張爺爺走了,是胃病的問題,大概是年輕時候太拼落下的病根吧。
“遇到事了,知道回家,還不算太傻。”這句話一直伴隨我。提醒我低頭的是谷穗子,仰頭的是稗草,還有村里人對年輕后生的期望。不管什么時候回到村里,大人小孩見了都會問,什么時候回來的?休假還是有事回家,現在哪里上班的了,上班輕松不?上了年紀的老人,見一次問一次,有時還是同一個問題反復問,我不厭其煩的回答著。我最親愛的人啊!時光易逝,你們都老了,許多陌生的面孔替代了你們的容顏。但臉龐上的笑容,我一直認為是屬于農村人的憨厚,家鄉人的睿智,陜北人的純樸。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