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角兒需要一流琴師相傍,統一的韻律,一致的心氣,會意的共鳴。好的唱腔有了好弦子的襯托才稱得上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上海中國大戲院,68歲的揚劇宗師、“高派”藝術創始人高秀英,歷經磨難,劫后余生,重新登上了闊別十數年的揚劇舞臺。戲迷們奔走相告,從四面八方涌來,把劇場圍個水泄不通。高秀英飾演《斷太后》中的李太后剛一出場,便迎來一個炸雷般的“碰頭彩”。“想起當年宮廷之事,我好恨也!”高秀英唱起了馳名的“西皮梳妝臺”唱段。“恨劉妃暗施毒計用金絲貍貓,偷天換日盜取我小王……”唱腔夾裹著掌聲、叫好聲,似乎要將劇場的頂棚掀翻。一般說來,演員一段唱腔結束后有個大過門,是讓演員休息片時也是讓琴師展現技巧的間隙。這時觀眾自然把頭轉向了琴師一邊。突然觀眾席發出一陣陣騷動,旋即爆發出經久不息的喝彩聲。原來觀眾發現琴師采用京胡作為工具,更讓觀眾驚訝的是,胡琴最重要的一根里弦早就斷了,在來不及換弦、換琴的情況下,琴師沉著冷靜,憑借對揚劇的熟悉、對高秀英唱腔的了解,以及多年的舞臺經驗和超強的伴奏技能,竟然用一根外弦完成了十幾分鐘重要唱腔的伴奏。
為這場演出伴奏的琴師是高秀英御用琴師,有著揚劇“胡琴圣手”贊譽的秦恒定。秦恒定1941年生于邗江瓜洲普通農家,自幼喜愛揚劇,尤其對揚劇伴奏有著濃厚的興趣。1958年恰逢江蘇省戲劇學校招收學員,秦恒定考入戲校,成為省戲校揚劇班的首批學員。由于當時江蘇省揚劇團兩把名琴年事已高,急需培養接班人。秦恒定在校期間不俗的表現,引起省揚劇團領導高度重視。1960年尚未畢業就被提前安排到江蘇省揚劇團樂隊邊實習邊工作。
此時的省揚劇團正值藝術最巔峰時期,名家云集,流派紛呈。演員有高秀英、華素琴、任桂香、陳立祥、林玉蘭、蔣劍峰、房竹君、張玉蓮等“十大頭牌”,樂隊又有顏琦和張玉成等名家,都是揚劇界頂級水準的“角兒”和“大腕”。秦恒定進入省揚劇團后,先被安排隨揚劇名琴顏琦學藝。顏琦幼功扎實,早年為高秀英的琴師。曾與高秀英共同研究、創造出揚劇“西皮梳妝臺”的唱腔。后因年事較高,轉以琵琶演奏為主。1954年在第一屆華東戲曲觀摩演出大會中,顏琦擔任琵琶兼主胡,因其琵琶演奏技藝超群,組委會臨時特別增設了大會唯一的樂師獎章,頒給了顏琦。
秦恒定隨顏琦學習一段時日,技藝精進。為了全方位地培養秦恒定,又安排隨高秀英的現任琴師張玉成學習。顏琦的指法如流水般靈活流暢,演奏時強調伴奏技巧,又恰好把握住花俏與賣弄之間的度。張玉成的伴奏則是剛勁古樸,重點突出胡琴伴奏作用,追求莊重大方、自然天成的藝術風格。
秦恒定基本功扎實過硬,加上天賦佳、手音好、樂感強,兼容并包兩位老師藝術之長。演奏剛柔相濟、規矩大方,看似隨心所欲卻有章法可循。在長期舞臺實踐中形成了古拙中顯華彩,細柔里不失勁道的演奏風格。從1962年開始,秦恒定便正式擔任起揚劇主胡工作,先后為華素琴等伴奏。1963年周恩來總理陪同西哈努克親王到南京訪問,省委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招待演出,其中有高秀英的《鴻雁傳書》。高秀英特別欽點了秦恒定作為她的琴師一同參加演出。
此后的一生,秦恒定與高秀英結下解不開的琴緣,并成為高秀英御用琴師。正當秦恒定演奏技藝日漸成熟,勇攀巔峰之際,一場運動襲來,秦恒定與高秀英一起被橫掃出舞臺。經年之后,終于待到云開霧散,秦恒定與高秀英再次攜手合作,共同走向了舞臺。因了那場運動,江蘇省揚劇團中斷上海的演出也有十數年了,1979年又出現在上海的舞臺,轟動了上海。演出劇目除了有高秀英的《斷太后》以外,還有吳惠明、朱余蘭、劉榮蘭等人主演的《百歲掛帥》及華素琴、蔣劍峰主演的《上·放·斷》,這些演出劇目均由秦恒定一人擔任主胡。
上海是揚劇“高派”的誕生地,因此上海的觀眾格外喜愛“高派”,對“高派”琴師亦是寵愛有加。揚劇“西皮梳妝臺”本身源自京劇西皮旋律,秦恒定索性返璞歸真,直接采用京胡作為揚劇的伴奏樂器。京胡嘹亮的音色與高秀英高亢激昂的唱腔渾然天成,突出“西皮梳妝臺”遒勁有力的藝術風格。
那天演出結束后,高秀英也是贊不絕口,還親自為秦恒定點上一根香煙:“小秦啊,你一根弦子拉完西皮,真是神呢,今天比我還要出風頭,掌聲都超過了我啊,不丑,不丑呢。”胡琴斷弦原本正常,但無意間的一次斷弦,卻造就了秦恒定的神話。一根外弦完成高難度“西皮梳妝臺”的伴奏,至今仍傳為佳話。以后,秦恒定又創造性地高胡演奏華彩的“西皮梳妝臺”,得到內外行一致認可。
人們贊譽秦恒定是由衷的,高秀英對秦恒定的夸贊更是發自肺腑。從1963年秦恒定與高秀英首次合作算起,歷時有數十年的光陰,秦恒定已經熟知高秀英的每一個吐字、每一個氣口、每一句唱段,熟悉到轉角處的每一顆微塵都清清楚楚。因此秦恒定為高秀英操琴過程中絕不是簡單用“迎讓包送”的演奏技巧,而是每個墊頭都用得恰到好處,每一個音符都要與高秀英的唱腔嚴絲合縫、蔚然天成,絲毫不落人為痕跡。“小秦的琴拉得就是好,只要是秦恒定的琴,我唱得就舒服,小秦就是我的御用琴師。”高秀英如是說。
確實如高秀英所說的那樣,只要不是秦恒定的琴,便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不自在、不滿意。一次江蘇電臺約請高秀英錄音,正好秦恒定回鄉探親,由于錄音時間不能改變,萬不得已臨時換一個琴師。秦恒定剛從老家回來,高秀英拉著秦恒定,抱怨對這次錄音結果有一百個的不滿意。秦恒定尋來錄音,聽罷錄音后立刻明白:一是琴師對高秀英調門不熟悉,定調時偏低了半個音;二是對“高派”唱腔的陌生,自然談上不珠聯壁合;三是忽略了胡琴在演唱中應起到的伴奏作用。以上種種原因,造成高秀英的嗓音和演唱水平都受到極大限制與發揮。
正是秦恒定在伴奏中從不單純賣弄技巧,而是注重藝德修養,堅持以劇情出發、以人物出發、以演員出發的原則。這就是高秀英依賴秦恒定琴的主要原因吧。其實秦恒定還與許多的揚劇名角有過合作,如:華素琴、任桂香、蔣劍峰、張玉蓮、杭麟童、李明英、吳惠明、劉榮蘭、李虹、徐秀芳等。
同時,秦恒定也是一位揚劇作曲家。擔任作曲或參與揚劇音樂的創作劇目甚多,其中《羅帕記》《三女審子》《海圖神燈》《包公告狀》《我想有個家》《玉釧曲》等劇參加過各種匯演,影響甚廣。譬如1976年揭露“四人幫”惡行的現代揚劇《映天湖》一劇,秦恒定擔任了主胡和音樂作曲,該劇在全省戲曲匯演中榮獲最佳演奏獎和音樂獎。1993年在新編劇《巡按還鄉》中,秦恒定擔任了該劇的作曲兼主胡,在江蘇省第二屆揚劇節獲主胡獎等。
秦恒定一生授業弟子眾多,有專業的也有琴票,卻從來沒有收過一名正式弟子。“只要人家愿意學揚劇,我會毫不保留地去傳授,收不收徒弟只是一種形式。”秦恒定語言樸實,簡單明了。也正是有如此情懷,才沒有門戶之見,許多學生如今已是劇團的主胡。秦恒定作為揚劇宗師高秀英的御用琴師,卻從不借助于高秀英的光環,而是靠自身不斷閃耀光芒,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成為揚劇一代胡琴圣手。秦恒定與高秀英一樣在揚劇界有著無人撼動的藝術地位。
2018年8月,秦恒定因病去世,享年77歲。此文紀念揚劇“胡琴圣手”秦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