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紹云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北石家莊 050024)
從崔曼莉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說來看,她似乎有意無意地將“零度寫作”內置于其創作當中,從而形成了鮮明的個人特色。“零度寫作”是法國符號學理論家羅蘭·巴特最早提出的。羅蘭·巴特認為“零度寫作”可以說“是一種毫不動心的寫作,或者說一種純潔的寫作。” 它提倡作家的“不在場”,進而與社會和個人功利相脫離,這樣才能實現語言的自由和獨立,激發語言的表現活力。但實際上絕對意義的“零度寫作”是不存在的,本文意不在探究崔曼莉的小說是否真的達到了“零度”的要求,而是從這個角度切入,感受其小說中的獨立而自由的語言和表現風格。
殘疾人的世界是一個極為獨特的生命世界,而《房間》對于殘疾人面臨的生存困境這樣殘酷的主題,卻以一種難尋作者情緒蹤跡,冷靜而克制的筆觸,用近乎心靈獨白的敘述方式娓娓道來。這種風格除了對“零度”的追求,或許與作者本人的氣質是投契的,也或許得益于作者多年書法繪畫的內心造諧,促使她并不對筆下的哪一種人付諸作者的情感。雖然以長篇小說出名,但崔曼莉卻最鐘愛中短篇小說,并且不斷實踐著自身的藝術追求。
《房間》的主題不算新穎,稍不留神,就容易變得平庸乏味。而崔曼莉的獨特之處在于,她盡量讓主人公置身于其所必然面對的困境深處,而不屈從于作者一廂情愿的美好愿景,她始終服從于生活本身的邏輯,主人公的一切行為都處在邏輯的推動之下,從而收獲比現實更真實的藝術效果,但作品的虛構性質卻又對真實的生活形成了一種有意的否定,這就構成了崔曼莉小說的一種張力特質。崔曼莉將《房間》所有的沖突都集中在陌生化的殘疾人的內心世界,在輕描淡寫中就揭開了人的生存困境的真相,這樣看似冷漠旁觀的方式、不溫不火的語調,促使作者筆下的人物實際超出其控制而思維和行動,于是《房間》中的“我”就此獲得了穿越虛構的獨立,作為一個完整的靈魂在為自己發聲。
從表面上看,作者根本不重修辭,她的小說創作從一開始立足于日常生活,語言偏口語化,比較淺白,沒有什么烘托和修飾的華麗辭藻,樸實無華地展現了生活的常態。這種質樸的行文方式貫穿在整篇小說當中。而人物之間的對話也相當精簡,沒有贅余。
雖然作者惜墨如金,但往往將筆墨置于各種沖突最集中和最需要的地方,如作者對“我”敏感心理的捕捉:“這口被人稱道的牙齒,在我漫漫人生中成為我唯一可以使用的‘雙手’。當然,從某種程度上,它也證明了‘上帝是公平的’這句老話。”“‘你也不追求愛情了?’她愣了一下,那反應的遲緩分明是說她和我不一樣,她有這個追求的資格,因為生活對她不殘酷,她四肢健康、皮膚細膩、五官端正、青春年少!但是她沒有如實地回答我,她說:“我也可以不追求的。”……作者的直白只是流于表面,實際上是反復斟酌,刪繁就簡運用文字的結果。作者在意的是如何將修辭隱藏在行文的語氣當中,對口語進行有效提煉,這使她小說的處境和語境顯得出乎意料的直接而又豐富多樣。平靜而簡約,自由而嚴謹,作者語言的這種細膩和準確,生動地賦予了文字以豐盈飽滿的生命力,并涵載著生活的厚重和豐滿。
《房間》主要通過主人公的心路歷程展開敘說,沒有什么完整的故事和情節,不存在刻意地起承轉合,也沒有明顯預設的高潮或結局,一切都按主人公的內心感受自然而然地串聯起來。生活對于小說中的“我”來說,是平淡無奇、簡單瑣碎的,即便“我”成了名人,身邊的熱鬧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而“我”只能依舊卑微、無力地活著。作者透過生活的表象,寫出了生活給心靈帶來的疼痛、迷惘、失望和悲觀。
小說雖然呈現的是主人公的心路歷程,但它不同于意識流小說,而始終遵循的是現實生活的邏輯。小說還原了生活的常態,無論“我”脫困的欲望多么強烈,其一切行為無不處于邏輯的推動之下。有時敘述得雖不太連貫,但生活本來就不是具有完整情節的,也沒有固定的模式,如此人為加工的痕跡就不明顯了。
就像崔曼莉的大部分小說一樣,《房間》的結局也是開放性的,對人物命運、人生難題的答案都沒有交代和解決,似無始亦無終,從而獲得了一種異乎尋常的開闊。事實上就連小說中的主人公,也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找不到問題的答案。這樣小說留下的空白,最后就交給了讀者,讓他們去想象、思索,從而獲得對小說本身、對人的理解。事實上,讀者面對這種近乎零度的寫作,不用追問也問不出一個形而上意義。“因為它呈現的是一種關系到生存性的本源沖突。這種沖突獨立于作者的原意,獨立于文本所處的原處環境,直接將沖突還原到存在之維度來進行觀察。”
在《房間》中,“我”因災難而終身殘廢,身處人生最痛苦的絕境當中,而作者以“不在場”的方式讓主人公身上所蘊含的力量充分爆發,從而深入了困境的體驗。在史鐵生看來,深入困境就是要能夠深入人物的內心,而零度寫作是一種有效途徑,因為“文學不僅用著思考,更用著觀察,不僅看重可行的實際,還看重似乎不可能的愿望。”“‘不可能實現的愿望’是存在于人們困境中的期望,它相對于客觀現實來說可能不實際,但它是人內心真實需求、也是人類善良本性的真實流露,反映的是困境體驗的原初形態與生命的活力。”殘廢注定了“我”的身體無法脫困,在這一前提下,心靈的脫困欲望、現實的殘酷,交織輝映著最真實本原的人性,它使人不知不覺走向心靈的異化、扭曲,這比身體的殘缺更讓人觸目驚心。
《房間》直面殘疾人面臨的生存困境和精神世界,面對人生的難題,尤其是不可遏制的欲望,大多數的人就像《房間》中的“我”一樣熱烈地追求,而內心種種的欲望實踐卻常常遭遇現實的殘酷打擊,轉而陷入茫然無措,孤獨無望的境地,但這才是最本真的生命存在,是所有遭際殘酷命運的人都要經歷的生命的一部分。史鐵生認為,人生中有三種根本的困境“第一,人生來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來注定是活在無數他人中間并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著孤獨。第二,人生來就有欲望,人實現欲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他欲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恒的痛苦。這意味著痛苦。第三人生來不想死,可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就意味著恐懼。”而這其中,從困境中突圍并演繹生命的意義才是最值得肯定的。《房間》中所表現的人物的脫困實踐,在痛苦中的掙扎,努力地將個人的生命體驗生發為生命的普遍意義,這或許是小說最具表現力的地方。
小說結尾寫到“我現在知道,黑夜終究是要來臨的,它們比白天更長久”讓人聯想到史鐵生曾說的:“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漫長,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夜更是遼闊無邊。”內在心流的迷茫與掙扎是所有人都必會遭遇的“黑夜”,而小說的意圖就是關注并呈現這樣沉重卻是生存性本源的存在,它就是存在本身,無需追問,也問不到形而上的意義,能做到這一步,已體現了作者不凡的藝術潛力。同樣是表現人的生存困境,崔曼莉的小說雖然沒有史鐵生作品那種深厚的底蘊,還達不到洞徹人生、實現精神超越的境界,但作者對生命、人性、精神問題的關切,對現實人生問題的思考,已賦予了其作品不凡的藝術表現力和獨到的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