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才祥
黨的十九大報告強調“以人民為中心”的城市化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性,這在一定程度上切實有效地扭轉了城鎮化發展方向和重心,從城市擴張、地產開發、產業發展、經濟規模等“物”的層面轉移到“人”的層面上來,開始把城鄉發展的合理性、協調性和正義性作為城市化的價值追求。在推進城市化高質量發展道路上,首先面對的挑戰是大規模的流動人口以及部分城市擴張過程中的城郊原住民能否和諧融入城市,這既是穩定問題也是發展問題。因此,提升流動人口的社會融合水平,促進人的全面發展,是實現城市化高質量發展的應有之義和必要之舉。
一、社會融合問題的凸顯
從世界城市化經驗來看,社會融合問題是一個具有過渡性和階段性的全球性問題,是一個逐步同化和減少排斥的過程,即實現經濟立足、社會互動、文化交融和心理認同的過程,新型城鎮化進程中的社會融合問題既有全球共性又有鮮明的中國特色。當前我國新型城鎮化正在實現由“物”到“人”的轉變,“人的城鎮化”的首要問題是社會融合問題,然后才是進一步的實現城市權利和共贏共享、協調發展的問題。現階段流動人口在城市社會的融合主要體現為經濟融合的改善,但身份的認同和主觀心理的融合還亟待提升,這也是推進城市化進程、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和社會穩定和諧的內在需要。從全社會看,流動人口作為一種歧視性社會標簽,社會認同趨于固化。從根本上說,這與個人特征、不平衡地理發展等自然因素有關;也與包含制度安排、城市規劃、空間治理、戶籍制度、權力、不平等、缺乏包容心態的不和諧城市關系等非自然因素有關,多重因素共同作用導致社會融合不足,引發一系列社會問題凸顯。從流動人口類型來看,當前社會融合問題突出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候鳥式”城鄉遷徙族的社會融合問題。流動人口進城并獲得初職地位是城市社會融合的起點。傳統“重物輕人”的城鎮化模式重視勞動力的非農化,輕視勞動力的城市化,這就造成農民工“進得了城”而“留不下來”,只能根據城市對勞動力的需求季節性地往返于城鄉之間。一方面,農村人口只是城市勞動力的蓄水池,通過“候鳥式”的季節性城鄉遷徙,補充城市產業化過程中勞動力的短缺與不足,但這種不穩定用工方式導致農民工輾轉于城鄉和城城之間,他們作為城市的“外來人”始終難以融入城市。另一方面,由于城市勞動力市場分割與就業歧視,流動人口往往被迫接受存在歧視的工資水平,加之這種“苦、毒、險、臟、累”的工種使得非農職業群體的社會地位遠低于經濟地位,收入水平、職業發展預期、在城市社會的參與度以及城市社會的接納度都會影響群體的心理認同,當他們享受不到城鎮居民所獲得的優質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時,就會產生心理失衡和對立情緒,對城市生活缺乏信心,在城鄉之間徘徊,這不利于農村勞動力在城市社會的融入和農村人口市民化,導致城鄉社會轉型落后于城鄉經濟轉型。
“90后”鄉——城流動族的社會融合問題。之所以把“90后”單列出來是因為這一人群處于多重融合弱勢。作為年輕人,在客觀上他們社會閱歷不足,導致在就業市場和社會資本方面很難與老生代競爭;作為獨生子女的他們缺乏吃苦耐勞的精神和準確評估自我的能力,雖然對城市生活充滿向往卻又難以融入城市,被城市社會拒之門外;作為農村人,他們務農經驗不足,在成長經歷和教育資源方面先天不足,難以與城——城流動人口和本地市民相比;作為外來人,他們難以均等享受城市所提供的公共服務、社會福利和文化生活等。就業的心理期望與就業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使并未做好充分心理準備的“90后”盲目地徘徊于城市之間和城鄉之間,而他們又無力融入城市。
“城中村”和“失地農民”的社會融合問題。有別于流動人口,“失地農民”這一群體無論從地理學、經濟學、政治學(城市人的市民身份)等幾個角度來看,他們都已經是城市市民,但由于這種“農轉非”并非他們的主動選擇,而是在傳統“重物輕人”的城鎮化大潮中、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被工業化、被城市化。不少失地農民沒有住進統一規劃的城市小區,仍然住在那些已經全部或部分被包圍起來的村落——“城中村”。城中村是城市在擴張過程中形成的,里面的住戶已經是城市人口。但在城市化過程中,這些原住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農業經濟來源,無奈之下,他們就通過蓋房子出租,開各種各樣的店,這些與城市周圍的整體設計規劃顯得格格不入。
“城中村”中除原住民外,還有大量外來流動人口——“都市鄉民”,農民工是“都市鄉民”中的龐大群體。他們已經進入都市生活,生活空間散布于城市各個建筑工地的臨時生活區和集體宿舍,一般位于城市周邊的開發區、工業區、廠區等。宿舍的圍墻以及由工作性質、生活方式所決定的嚴格作息制度,都限制了農民工的生活空間和交往方式,他們基本保留了從農村帶來的鄉土性。農民工在城市大規模復制鄉村生活方式,在交往上主要以“老鄉”意識和“同鄉”傳統為主要紐帶,這種同源和同鄉社會網基本圈定了流動人口的社會交往空間。這樣一來,“都市鄉民”在城市復制了原有的鄉村生活和文化模式,“以至于在鄉村走向衰落甚至終結的村落在異地城市復活”?!岸际朽l民”進入城市生活、實現了職業非農化、享受城市公共服務但沒有完成人格和生活方式轉型,而城市只是把他們當作經濟活動者,并沒有從體制上接納和賦予他們基本權益,尤其在生活和社會行動層面將他們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這就在客觀上造成社會心理、社會生活、現行體制三個層面的不融合,這是城市性滯后于城市化的直接結果。從制度層面來看,城鄉隔離、城鄉差別和城市中的等級差別直接與戶籍制度及其附著的各種制度設置和規章制度相聯系,戶籍制度就像無形的社會屏障,既保護了某些群體和階層特權,又擋住了流動人口通向城市之路,“進而可能產生對群體外的人加以排斥的心理和行為傾向”。
長期以來,舊城改造、“城中村”改造是城市化進程中一個繞不過去的難題。在很多人眼中,城中村就像城市的一塊“狗皮膏藥”,恨不得一揭了之。有學者認為,從一定程度上講,城中村是一個很有活力的地方,村民們彼此之間的團結力、親情關系要優于城市社區。因為城中村牽涉到城鄉關系,土地所屬、個人和集體的關系等,所以“城中村”改造不一定是一拆了之,是部分地拆還是采取什么其他的改造方式,目前國內各城市都在下決心探索。
已有的經驗表明,在大規模城市化初期,流動人口對整個社會產生疏離感和責任匱乏心態的原因就在于長期不能穩定就業,勞資關系緊張、市民之間缺乏信任。大量事實證明,只有不斷提升群體間的社會融合水平,才能消除對立和沖突,化解基層矛盾和不穩定因素,推進社會公平正義和社會和諧。
二、社會融合理論的借鑒
“人口的城市化”和“人格的城市化”是提升社會融合水平和城市化高質量發展的必然要求。“人口的城市化”即“市民身份化”的過程?!叭烁竦某鞘谢眲t是指“走出農村的傳統農民逐步放棄鄉村生活方式,同時接受城市生活方式、轉變思想觀念和行為模式的過程,也就是“都市鄉民逐步得到化解的過程”,“從心理上認同城市社會,對城市有著歸屬感”。從世界城市化經驗來看,實現進城農民的社會融合主要指“人格的城市化”。國外學者對此已有深入研究,合理借鑒國外相關理論成果,對新型城鎮化進程中的社會融合問題具有重要理論和實踐意義。
美國社會學家彼特·布勞在其《不平等和異質性》一書中指出:“社會經濟地位、權力或聲望尤其是文化的差異很容易體現在社會互動中……社會交往中的階層關系嚴格按照金字塔式交往結構運行,上層在社會交往中享有支配者的角色,最低層在交往中必須扮演服從者的角色。”根據彼特·布勞的觀點,不平等和異質性是造成社會分化難以融合的重要原因,會給社會交往帶來障礙,特別是地位不平等和文化的異質性給兩大交往群體帶來極大障礙,而相近的地位和資格則能夠促進社會交往。美國結構功能主義創立者帕森斯則強調社會融合就是要維持行為有機體、性格系統、文化系統和社會系統各系統間的均衡和穩定,即“協調和調整系統內部的各套結構,防止任何嚴重的緊張關系和不一致對系統的瓦解”。他尤其強調在社會融合和系統整合中文化系統提供的價值道德規范的重要性。而哈貝馬斯認為社會融合就是要借助溝通交往機制,用法律手段規范交往行動者的行為,通過平等、自由的商談達成共識,實現社會融合?,F實中的農業轉移人口由于地位的不平等、文化異質性、社會系統的不協調、溝通渠道不暢通直接造成了社會交往的困境,具體體現為:以流動人口為主的外來人口呈現群內交往現象,難以實現群際交往的跨越;城鎮居民由于自我優越感而缺乏包容性,與外來人口的交往意愿不高;群際交往中功能性交往遠多于情感性交往。
與彼特·布勞、帕森斯和哈貝馬斯不同,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從社會分工、利益和價值分化著手研究社會融合的困境。涂爾干思考“勞動分工導致的利益、價值分化和沖突何以成為規范整合的基礎”,他認為:“分工絕對不會造成社會的肢解和崩潰,它的各個部分的功能都彼此充分的聯系在一起,傾向于形成一種平衡,形成一種自我調節機制。”按照涂爾干的說法,勞動分工必然產生平衡機制與社會融合,也就是說市場本身就具有自動調節的功能和機制。但這種觀點在中國城市化進程中農村進城流動人口身上沒有得到有力的印證。我國大規模的流動人口參與城市的勞動分工,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到決定性作用,流動人口在城市專業分工中承擔一些重要功能,但城鎮化實踐表明流動人口并沒有自然地融合到城市中去,相反他們在教育、文化、住宅等權益受損問題越來越突出。
用涂爾干的觀點解釋現實問題的確遇到了阻力??枴げ┨m尼認為,人類歷史在從傳統社會向純市場社會轉變過程中,經濟和社會關系呈現出脫離嵌入的狀態,社會整合問題突出;從純市場社會向受規制的市場社會的轉變過程中,經濟系統與社會各系統彼此嵌入,社會融合問題得到逐步緩解。在此過程中,人類社會從來都沒有只憑經濟(市場)或社會關系就能解決社會融合的問題的歷史時期。歷史也表明,純市場社會在資本邏輯的驅使之下會對社會系統乃至文化系統造成一定的破壞,致使社會各系統無法正常運行,損害社會各系統之間的整合,僅憑市場不但解決不了社會整合的問題,反而不利于社會整合。反觀當前流動人口與城市社會的融合問題就會發現,流動人口進入城市主要是在不太成熟的市場層面與城市實現嵌入,只是作為純粹的勞動者在“次級勞動力市場”實現勞動就業。按照博蘭尼的觀點就不難理解大多數流動人口難以真正融入城市社會的原因,就在于他們沒有與城市社會實現制度和文化系統的嵌入,即便在經濟領域就業也只是有限參與城市的勞動分工。一定意義上,西方學者是在新的歷史實踐中改版了馬克思的社會融合理論,同時也是對馬克思社會融合理論的重新詮釋,這也為我國當前新型城鎮化進程中流動人口的社會融合問題提供了有益借鑒。
三、推進社會融合的多維舉措
從本質上說,社會融合問題是流動人口主動融入與城市社會接納相互選擇的結果,城市社會針對流動人口的管理政策和接納度雖然不斷改進,但城市社會所能提供的上升空間特別是融合環境與流動人口的現實期望之間仍有很大距離,解決這一問題就需要創新研究路徑,注重理論與實踐的結合。
拓展研究渠道,完善評估體系。中國的社會融合問題既有全球共性又有自身特性;這就要求在考量實際問題時,合理借鑒國內外相關研究理論和成果,既要承接國外理論又要切準中國問題,穿透問題本質,發揮專家智庫作用;不斷完善社會融合理論和指標體系,切實形成具有評估和診斷功能的社會融合指數,不唯GDP這一經濟指標。研判流動人口的融合現狀及存在問題,評估相關政策措施效果,為決策部門提供及時準確的信息和決策依據,服務并引領社會全面發展,真正提升融合水平,實現人的城鎮化。
構筑交往載體,搭建對話平臺。借助現代媒介如手機短信、電視公益廣告等形式靈活、內容豐富多樣的傳播方式,進行社會融合宣傳,幫助流動人口盡快適應并融入城市生活。以政府為主導,以社區為依托,推動流動人口管理由防范式向主動服務式轉型,鼓勵和支持社會、政府、市場、公民等各方面參與,實現政府由“管理”向“治理”的轉變,實現社會自我調節和居民良性互動;全方位構筑社區交往載體,增進本地市民與流動人口之間的相互了解和情感交流,擴大流動人口的社交網絡。對流動人口中異質性強,交往意愿不高的弱勢人群應重點關注,有的放矢,搭建單位、社區、城市、社會立體交往與對話網絡,重視促進流動人口社會融合的階段性和復雜性,分步推進,由易到難,提升流動人口的整體融合水平。
培育包容性的城市社會心態。社會融合作為一種交互行為的結果,長期以來,以收入、消費、保障水平等體現的客觀經濟融合明顯優于以心理認同、社會接納、文化交流所體現的主觀心理融合。這與城市社會對農民工的地位評價機制有關,城市社會固有的對農民工的受教育水平、戶籍身份等偏好歧視造成農民工在主觀融入上受挫,缺乏積極主動的融合意愿,因此社會融合水平的提升特別需要城市社會具有包容性的城市社會心態,而培育包容性的社會心態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當務之急是要梳理那些具有社會排斥和社會歧視的、不利于城市包容性發展的傾向及其后果。地方政府要發揮主導作用,積極創造條件使城鎮居民和農業轉移人口全面參與,強化居民自治和不同群體之間的交往能力,培養參與公共事務的能力、意識、積極性、主動性和自覺性,引導城鎮居民形成開放、互動包容、接納欣賞、多元的現代性公民意識,培養兩大群體之間健康的社會關系,著力推進城鄉協調發展,提高社會融合水平。
加快制度建設,為社會融合提供保障。社會融合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現存各種制度嚴重阻礙了流動人口社會融合的意愿和結果。城鄉有別的戶籍制度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社會福利制度、二元勞動力市場、二元社會保障制度將許多流動人口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成為流動人口社會融合的重要障礙性因素。因此,促進流動人口的社會融合首先必須解決現存制度障礙,使流動人口在公共資源、社會福利享有方面不會因為戶籍地和戶籍性質而造成人為的不公。目前我國戶籍制度改革正在逐步推進,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一刀切”式廢除戶籍制度尚不現實,可以先從社會保障體制、公共福利、勞動就業制度以及勞動力市場的管理體系著手改革,逐步改變城市體系對不利于提升社會融合水平的流動人口制度安排的不合理狀況,推進城市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為流動人口與城市社會全面融合打造公平社會環境。
總之,人的城市化既是城市化的出發點也是落腳點,體現了以人民為中心的城市化高質量發展的必然要求,只有切實提升社會融合水平,才能實現城市化的這一戰略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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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南京信息工程大學信息與控制學院副院長,副教授)
責任編輯:劉志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