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三是個賣果子的。他這個賣果子的和別的賣果子的不一樣。不是開鋪子的,不是擺攤的,也不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他專給大宅門送果子,也就是給二三十家送。
他的果子的好處,第一是得四時之先。市上還沒有見這種果子,他的籃子里已經(jīng)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勻,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從他手里過過,有疤的、有蟲眼的、擠筐、破皮、變色、個小的全都剔下來了,賤價賣給別的果販。他的果子都是原裝,有些是直接到產(chǎn)地采辦來的,都是“樹熟”——不是在米糠里燜熟了的。
不少深居簡出的人,是看到葉三送來的果子,才想起現(xiàn)在是什么節(jié)令的了。
葉三賣了30多年果子,他的兩個兒子都成人了。他們是學布店的,都出了師了。老二是三柜,老大已經(jīng)升為二柜了,誰都認為老大將來是會升為頭柜,并且會當管事的。弟兄倆都已經(jīng)成了家,老大已經(jīng)有了個孩子——葉三抱孫子了。
這年是葉三50歲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么給老爺子做壽。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門賣果子了,他們養(yǎng)得起他。
葉三有點生氣了:“嫌我給你們丟人?”
兒子連忙解釋:“不是的,你老人家歲數(shù)大了,老在外面跑,風里雨里,水路旱路,做兒子的心里不安。”
“我跑慣了。我給這些人家送慣了果子。就為了季四太爺一個人,我也得賣果子。”
季四太爺即季匋民。他排行是老四,城里人都稱之為四太爺。
“你們也不用給我做什么壽。你們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爺送我的畫拿出去裱了,再給我打一口壽材。”這里有這樣一種風俗,早早就把壽材準備下了,為的是討個吉利:添福添壽。于是就都依了他。
葉三還是賣果子。
他真是為了季匋民一個人賣果子的。他給別人家送果子是為了掙錢,他給季匋民送果子是為了愛他的畫。
季匋民有一個脾氣,一邊畫畫,一邊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畫兩筆,湊著壺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執(zhí)筆接著畫。畫一張畫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
葉三搜羅到最好的水果,總是首先給季匋民送去。
季匋民每天一起來就進他的小書房——畫室。葉三不需通報,由一個小六角門進去,走過一條碎石鋪成的冰花曲徑,隔窗看見季匋民,就提著、捧著他的鮮果走進去。
“四太爺,枇杷,白沙的!”
“四太爺,東墩的西瓜,三白!──這種三白瓜有點梨花香味,別處沒有!”
他給季匋民送果子,一來就是半天。他給季匋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綠、抻紙。季匋民畫的時候,他站在旁邊很入神地看,專心致意,連大氣都不出。
季匋民從不當眾作畫,他畫畫有時是把書房門鎖起來的。對葉三可例外,他很愿意有這樣一個人在旁邊看著,他認為葉三真懂,葉三的贊賞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內(nèi)行,也不是諛媚。
季匋民最討厭聽人談畫。他很少到親戚家應酬。實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盞茶就道別。因為席間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談闊論。因為季匋民是大畫家,這些名士就特別愛在他面前評書論畫,借以賣弄自己高雅博學。這種議論全都是道聽途說,似通不通。季匋民聽了,實在難受。他還知道,他如果隨聲答應,應付幾句,某一名士就會在別的應酬場所重販他的高論,且說:“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為首肯。”
但是他對葉三另眼相看。
葉三只是從心里喜歡畫,他從不瞎評論。季匋民畫完了畫,釘在壁上,自己負手遠看,有時會問葉三:“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葉三大都能一句話說出好在何處。
季匋民畫了一幅紫藤,問葉三。
葉三說:“紫藤里有風。”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亂的。”
“對極了!”
季匋民提筆題了兩句詞:“深院悄無人,風拂紫藤花亂。”
季匋民送了葉三很多畫。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畫都放在他的棺材里。
十多年過去了。
季匋民死了。葉三已經(jīng)不賣果子,但是他四季八節(jié),還四處尋覓鮮果,到季匋民墳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后,他的畫價大增。日本有人專門收藏他的畫。大家知道葉三手里有很多季匋民的畫,都是精品。很多人想買葉三的藏畫。葉三說:“不賣。”
葉三死了。他的兒子遵照父親的遺囑,把季匋民的畫和父親一起裝在棺材里,埋了。
(選自《汪曾祺小說選集》)
賞析——《鑒賞家(節(jié)選)》
小說情節(jié)引人入勝,人物塑造細致入微,主題表現(xiàn)耐人尋味。
從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來看,小說頗有“散文”的特征,很難在作品中找到一般小說那種清晰的線索、強烈的沖突、波瀾起伏的情節(jié),甚至很難概括出一個故事梗概來。但是,作者善于鋪墊,巧于布局,前后連貫,在輕松、愉悅中就能讓讀者產(chǎn)生一睹為快的期待。
就人物塑造而言,小說塑造了葉三這一主要人物。他為人勤快誠實、見識不凡、不涉功利,對繪畫藝術有熱情,是一位出色的鑒賞家。次要人物季匋民,他“畫一張畫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細致地刻畫出了他的率性脾氣和與眾不同。他“最討厭聽人談畫”“很少到親戚家應酬”,一方面體現(xiàn)出他對畫的喜歡和理解至深,另一方面體現(xiàn)出他畫技的高超。尤其是“紫藤有風”一段,汪曾祺借助語言的白描,讓一個果販與一個鑒賞家的形象疊合在一起,可謂神來之筆。
在主題表達上,小說以葉三把畫帶到棺材里作為結(jié)尾,畫龍點睛,耐人尋味。從他重友誼、重知己的方面理解,小說體現(xiàn)了彼此懂得、珍惜的主題,和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如出一轍,內(nèi)中飽含的精神和古人的一脈相承,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升華。從不賣畫、葬畫作的方面考慮,他的做法讓季的作品永遠不見天日,不再有被欣賞、認可的機會。這又無疑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痼疾的批評。也正是主題的耐人尋味,使得汪曾祺的作品在看似輕松中給人以深深的思考和情不自禁的聯(lián)想。這也正是作者以奇特的人物形象和深厚的文化民俗故事獲得讀者青睞的關鍵所在。
小說語言獨具特色:準確、干凈,大量使用短句。語言凝練,明快活潑,是汪曾祺文風獨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