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懷中

〔提要〕安倍重掌政權后,日本加速“正常國家”化,戰略自主性顯著提升,國家形象乃至政治范式為之一變。安倍政府力促日本戰略自主化,背景主要是2017年以來國際環境巨變的綜合沖擊?日本推進戰略自主的舉措,突出體現在“同盟之外”的政策經略:在國際戰略上主導全球自貿規則與秩序重構,在地緣戰略上主推“印太戰略”構想,在大國關系上主打“日中協調”倡議。日本謀求戰略自主的動作令世界關注,但也面臨著日美同盟、地緣政治、安全認同等內外因素的制約,其影響既有消極性,也存積極面,中國對此應積極引導塑造。
〔關鍵詞〕戰略自主、安倍外交、日美同盟、中日關系
〔中圖分類號〕D8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28832(2018)6期0012-20
受近年來國際環境激變的強刺激,日本安倍政府在維持日美同盟框架、不與美方利益正面沖突的前提下,為使國家利益最大化,正在可能的范圍內實施有別于美甚至與美齟齬的國家戰略。這一謀求“戰略自主”的行為,具有自主設計、自成體系等鮮明特征,既是對往屆政府此類戰略志向的繼承,更顯革新性和突破性。當下,日本正以二戰以來最為自主和高調的對外姿態活躍于國際舞臺,在積極引領重大國際議程方面,甚至改變了多年的“美主日從”之相。日本謀取戰略自主的進程,將可能在國際政治舞臺上塑造一個與此前風格不同的大國存在,這不僅將影響日本自身的和平與繁榮,也將波及東亞地區秩序的未來格局。
一、日本推進戰略自主的主要舉措
安倍謀求日本的戰略自主,在戰略及頂層架構、宏觀地緣外交、大國關系等領域都采取了相應的舉措,具體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維護日本賴以生存繁榮的利好國際體系和秩序——全球多邊自貿體制;自主構想、推進并引領美國接受“后亞太再平衡”時代的新地緣戰略——自由開放的印太戰略;積極塑造大國關系格局,調整對俄羅斯、印度、歐盟主要國家關系,特別是2017年以來推行了一條有別于特朗普政府的對華路線。在安倍的主導下,日本正謀推戰略自主,積極扮演全球政治、經濟及安全事務中的大國角色,以期發揮更大影響力。
(一)引領自貿談判,維護自由開放的國際經濟秩序
當今日本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致力于維護戰后國際經濟體系,在應對保護主義抬頭等問題上試圖承擔新的領導責任。日本的經濟外交幾乎被重構,從主要尋求擴大投資和確保市場,轉向建構國際規制和維護秩序這一更具宏觀籌謀和戰略主動性的方式。日本通過推動締結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全面漸進協定(CPTPP,又稱TPP-11)以及日歐經濟伙伴關系協議(EPA),在引領全球經濟規則秩序方面處于領先地位,在維護自由開放的國際經濟秩序方面發揮了帶頭作用。值得關注的是,這些協議是在沒有美國主導或參與的情況下達成的,反映出日本的戰略自主性獲得了相當程度的提升。
其一,挽救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特朗普政府廢棄TPP后,日本力扛復活TPP的大旗,以前所未有的多邊領導力聯合其他10國在2018年3月簽署CPTPP最終協定。新協定預計最快在2018年底或2019年上半年全面生效,新版協定保留原版TPP協定95%以上的內容。這表明,由日本牽頭、沒有美國參與的亞太11國自由貿易圈終于接近成型。為TPP“續命”的過程表明,日本在對待全球化的立場態度及其在世界上發揮的作用方面變化非常明顯。日本此舉實際上意在爭奪亞太經貿的規則制定權和游戲主導權,除了希望在亞太地區建立一個有利于自身的貿易秩序以牽制中國外,還希望給美國施加壓力,使其與成員國尋求妥協,以便重回多邊貿易體制;同時以此支持貿易多邊主義,并將其作為亞太地區其他大型貿易協定的范本,比如正在談判中的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
其二,推進日歐EPA。安倍政府還頂著美國的壓力積極推動日歐高標準自貿協定,這使得2017—2018年成為日本推動自貿協定創紀錄的年份。2017年12月,日歐共同宣布已完成有關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的談判,敲定了這份有意“打造全球最大開放經濟區域”的自貿協定,這份協定的達成向全球傳遞出了日歐堅定支持貿易自由化的信號。2018年7月,日歐EPA正式簽署。該協定涵蓋了全球近30%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和9%的世界人口。日歐此舉發出的重要信號是,在沒有美國參與的情況下,日本正聯合“志同道合國家”打造一個替代美國領導的貿易和全球化的可能選項,即日本作為自由貿易的堅定擁護者,反對保護主義,愿意提供新的自由化舉措。對日本來說,與歐盟簽署自由貿易協定(FTA)可以幫助確保TPP標準被納入到其他協議,并給特朗普政府施加壓力,以期使其回到TPP談判桌上。
其三,推動RCEP和中日韓FTA談判。CPTPP與日歐EPA的初步成功,無疑提升了日本推進RCEP的信心。在亞太地區,隨著美國單邊主義及貿易保護主義甚囂塵上,日中將在維護開放包容的地區經濟秩序方面發揮更為重要的建設性作用,兩國聯手東盟推進RCEP談判便是題中之義。2017年11月,RCEP首次領導人會議在菲律賓舉行,會后發表的聯合聲明同意在2018年結束談判。在中日關系不斷回暖后,日本還致力于推動中日韓FTA談判。2018年5月,在日本舉行的中日韓領導人會議上,三國一致同意加快中日韓FTA談判。
(二)推動印太戰略構想,打造“后亞太再平衡”地區秩序
特朗普上臺后的政策調整,即其美國第一、利益至上、連續“退群”、告別TPP和“亞太再平衡”的傾向,拉低了美國的國際信譽度,促其盟友在塑造地區秩序方面發揮更大的自主作用,日本也不例外。“在即將到來的亞洲新秩序中,日本將扮演‘半美國的標桿角色,因為其他盟國沒有能力或意愿發揮這種作用。”2016年8月,安倍在內羅畢舉行的第六屆東京非洲發展國際會議(TICAD)上正式提出了“自由開放的印太”戰略構想,標志著日本新的區域大戰略正式出籠。安倍在發表主旨演講時強調,要“把亞洲到非洲這一地帶建設成為發展與繁榮的大動脈”“將連接兩大陸的海洋變成和平與規則主導的海洋”,宣稱“日本擔負著將太平洋與印度洋、亞洲與非洲交匯成為與武力和威懾無緣、重視自由、法治和市場經濟之地并使其富饒的責任。”
安倍政府所構想的印太戰略,是一種應對新形勢和新局面的政治、安全及經濟組合拳,其目標和指向非常清晰,即一個中心與兩個基本點。中心是戰略的頂層設計,主要是在政治層面利用民主國家同盟及價值觀外交,維護印太地區西方主導的民主、自由、法治和市場的國際秩序和規則。基本點之一是安全保障,即在日美同盟等雙多邊平臺的基礎上,建立以四國合作為核心的安全機制和框架,以保障印太區域尤其是海洋秩序和海上通道的安全,制約中國在亞太與印度洋地區的實力延伸與影響拓展;基本點之二是經濟利益,通過在西線對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展開對沖或有限合作,擴大日企參與的基礎設施建設、貿易和投資份額,推動日本的“高質量基礎設施出口擴大計劃”以及日印聯合主導下的“亞非增長走廊計劃”等。同時,在東線及太平洋方向力推CPTTP,不放棄參與亞太自由貿易區(FTAAP)、RCEP和中日韓FTA的談判,爭取有利結果。
安倍推出印太戰略構想后,即加速予以實施。首先,日本竭力聯手印度共同推動其印太戰略構想。2017年以來,安倍多次與莫迪舉行會晤,商談與印度共推“自由開放的印太”戰略,雙方同意將日本版印太戰略與印度的“東向行動”政策覆蓋的兩大區域戰略對接起來。其次,日本多渠道對特朗普政府進行游說和爭取工作。2017年11月,特朗普在與安倍進行首腦會談時,雙方探討了“印太”理念并就加強合作以實現該戰略構想達成一致。隨后,特朗普政府在2017年12月發表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指出,美國支持印太地區擁有自由與開放的發展環境。2018年5月,美軍印太司令部成立,這標志著美國政府正式接受了日本對“印太”概念及戰略的推銷。此外,日本還通過補齊短項,即推動三邊升級與四邊聯網來推進其印太戰略。2017年11月,日美澳領導人在馬尼拉舉行三方會晤,談話重點之一是推動印太區域自由開放戰略。三國已就“確保基于法治的自由開放的印太秩序”“維持區域內的自由、開放、繁榮與包容”等進行合作達成一致。日本還急于恢復和發展四方合作機制,2017年11月與2018年6月,日本代表團推動召開了兩次日美印澳局長級四方會議,敦促就建設“自由、開放、繁榮、包容的印太地區”開展合作。進入2018年后,日本還加速推動四國“印太”基礎設施項目投資計劃。
(三)盤活大國關系格局,著手推進“日中協調”
大國關系仍是國際及地區格局的主要決定因素,在日本的戰略性外交設計中,除美國外,中國、歐盟主要國家、俄羅斯、印度是比較重要的大國存在。安倍非常注重自主經略除了美國以外的大國關系,特別是對歐盟、對俄和對印關系。這些外交都服務于日本對外戰略的三大目標:維持日本的大國地位、經濟繁榮和安全保障,牽制中國或制衡中國崛起,為日本塑造戰略回旋空間及潛在的“脫美”資本。然而,安倍熱切開展的對俄關系調整并不成功,而對歐、對印關系強化在安倍內閣之前就已開始,政策連續性大于躍進性,這些都無法與2017年以來對華關系調整的舉措與意義相比。
出于強烈的內外動機,安倍政府從2017年開始決意改善對華關系。該年5月,自民黨干事長二階俊博率團訪華是標志性事件。其后,安倍在不同場合多次表達了推動日中關系發展的意愿,表示有條件參與亞投行和“一帶一路”倡議合作,要“將日中關系提升至一個新高度”。12月,安倍在越南參加亞太經合組織(APEC)峰會期間,與習近平舉行了重要會晤,開啟了兩國關系的新起點,為雙方互訪鋪平道路。2018年是《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結40周年,日本進一步顯示出積極調整兩國關系的跡象。1月,安倍在施政演說中提及中國“一帶一路”倡議,表明了改善兩國關系的強烈愿望。4月,中國外長時隔9年對日本進行正式訪問,雙方同意進一步鞏固改善中日關系的勢頭,此舉是中日關系回暖的一個重要標志。5月,安倍與習近平舉行電話會談,雙方表示要重溫和平友好條約精神,確保中日關系重回正軌并得到新的發展。同期,中國總理時隔8年訪問日本,就實現兩國關系回到正常發展軌道交換意見,并就推動雙方務實合作、建立熱線電話、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等達成一系列共識。對此,2018年日本外交藍皮書稱,兩國“共同為本地區和國際社會的和平與穩定承擔責任”,并將“從更廣泛的角度穩步發展友好合作關系”。改善對華關系越來越成為安倍外交政策目標的核心。
2018年10月,安倍對中國進行正式訪問,實現日本首相時隔7年正式訪華。訪問期間,雙方領導人舉行會談會見,就改善發展兩國關系及共同關心的國際地區問題交換意見,簽訂一系列合作協議,舉行了紀念《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結40周年的中日各界人士招待會和首屆中日第三方市場合作論壇。訪華前后,安倍多次提出發展中日關系的三條意見,即兩國關系要“從競爭到協調”、“從威脅到合作伙伴”以及“發展自由公正的貿易體系”,主張借此“將中日關系引向新時代”。這些意見透示出日本發展對華關系的新指向,反映出其實施的對華政策調整具有自主性和戰略性,與特朗普政府的對華戰略設計及方向并不完全一致。首先,與美國明確將中國定位為“戰略競爭對手”不同,安倍以“協調(合作)”為標志的宏觀策略調整大幅緩和了對華戰略關系。日本在固守日美同盟的同時,也較從前更認真并用心地加強了日中協調關系,這與特朗普政府壓制中國并導致美中關系緊張化形成鮮明對照。其次,與美國推行貿易保護主義并強烈對沖“一帶一路”倡議不同,安倍明確提議兩國“為維護自由貿易作為貢獻”,并提出“一帶一路”是有潛力的構想,日方愿同中方在廣泛領域加強合作,包括共同開拓第三方市場。這表明,日本愿意與中國攜手,“拓展共同利益——共同致力于地區穩定與繁榮”,同時“推動區域經濟一體化,共同應對全球性挑戰,維護多邊主義,堅持自由貿易,推動建設開放型世界經濟”。
二、安倍政府力推日本“戰略自主”的動因
日本謀求自主性,首先源于其二戰后追求“正常國家”戰略志向的內生動力。對于矢志追求日本“正常化”及大國化的安倍來說,此點表露得尤為強烈。第二次執政伊始,安倍就陸續提出了日本“擺脫戰后體制”“主導亞太經濟和安全”“成為國際社會主要玩家”等口號,為此在外交和安全領域提出了“戰略性外交”“俯瞰地球儀外交”“積極和平主義”等政策理念。在實際操作層面,安倍主要通過加強日美同盟、在同盟框架內配合美國的全球及亞太戰略,來發揮自己的角色和作用并爭取主動權和自主性。因此,從2013年到2016年,安倍謀求自主的路徑是:全面配合奧巴馬政府經營“亞太再平衡”戰略和TPP,在制衡中國的同時爭取在亞太取得主導地位。這條路徑在2015年日美簽訂新防衛合作指針后,以2016年奧巴馬和安倍互訪為標志。然而,2017年初特朗普上臺后,世界形勢和國際格局深刻變動,上述路徑難以為繼。客觀形勢迫使安倍開始思考符合并確保國家利益的自主政策。其中,就環境變化的沖擊力而言,基礎性的是國際秩序的整體變化,首要的是日美關系的變化,關鍵的是中日關系的變化。
(一)國際環境劇變——日本認為需要自主擔責
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日本的外交和安全政策一直圍繞著單一前提——以美國為首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而展開。但在日本看來,該前提近年來正在逐漸動搖和衰弱。從近幾年的《外交藍皮書》等官方文件可以看出,日本認為,二戰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和規則一直是其和平與繁榮的基礎,日本比任何國家都依賴這種秩序。然而,該秩序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外部危機,新興國家群體崛起,國際權勢發生轉移,特別是中俄等國試圖挑戰“現狀”,探索新的國際秩序。
不過,日本對國際環境和潮流的變化產生巨大的焦慮和不安,進而據此重新調整國家戰略、顯露加速追求戰略自主的傾向,則是進入2017年之后。隨著特朗普上臺,自由主義國際秩序面臨著巨大的內部動搖。特朗普信奉“美國優先”,表態“美國不再擔任世界警察”,對花費代價去維護多邊自由貿易體制和推動全球治理不以為然。歐美內部矛盾激化,英國脫歐,“導致了悲劇性的結果,多年來支撐著戰后秩序的自由民主主義國家的團結狀態明顯發生了嚴重的松動”。對日本來說,全球經濟體系出現領導力真空是災難性的,過去70多年來,多邊自貿秩序支持了日本與世界的經濟關系和繁榮增長,特朗普無視國際規則和既有秩序,給盟友留下了巨大的不確定性和危機感。
日本戰略家認為,地區的繁榮和安全是基于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日本需要與其他先進民主國家合作,維持自由主義的國際秩序;在特朗普時代,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未來取決于日本和歐洲的擔當,安倍首相更是其中的關鍵人物。世界可能不得不在沒有美國的情況下前進,因而,亞洲也有責任展現更大的領導力,日本也需要表現出一種新的自主性成長。
(二)“特朗普沖擊”下的同盟——促日考慮B計劃
特朗普的勝選與上臺是國際政治的“黑天鵝事件”,對日影響不亞于當年的“尼克松沖擊”。迄今,日方心理猶如坐“過山車”,經歷了跌宕起伏的多次沖擊,痛感自己的利益和地位沒有得到華盛頓足夠的尊重。
在政治方面,特朗普上臺后即于2017年1月簽署行政命令廢除TPP,同年11月訪問日本時重申美國不會重返TPP,盡管日本一直苦口相勸,特朗普卻不為所動。日本視TPP為構建主導貿易秩序及規則主導權、鞏固及強化日美同盟、壓制及排擠中國以及確保安倍經濟學成果和倒逼國內改革的方案,是日本參與并主導制定另一套國際準則的重頭戲。用時任日本外相岸田文雄的話說,TPP不僅是貿易問題,也是政治和戰略問題關系到21世紀全球及亞太標準、規則和秩序以及地區穩定的問題。TPP破產使日本陷入國際戰略失誤和挫敗的困境。
安倍花費大量政治資源結交特朗普,試圖通過個人友誼來影響特朗普的亞洲政策,以確保日美同盟關系穩定以及美國對東亞的承諾可靠,但安倍多番努力均告徒勞,這一切不足以從特朗普那里獲得尊重和重大讓步。日本戰略家認為,“荒謬的情況是,特朗普總統一方面在美朝首腦會談和美俄首腦會談中對一貫敵視美國的朝俄領導人表示贊賞,試圖建立友好關系,另一方面卻總是蔑視和抨擊擁有共同價值觀的盟友,這是我們在戰后從未見過的景象”。特朗普執政后不久就開始顯露出自己的本色,以高度不可預測的方式與日本打交道,被認為對日本經濟和安全造成了潛在損害。
在經濟方面,日美貿易摩擦加劇,雙方尋找共同點進展緩慢。日本竭力以續增對美投資、購買新能源以及先進美制武器等補救措施來減少對美貿易順差,安撫特朗普。即便如此,特朗普對關稅的特別偏好并沒有讓日本安然而退。日美全面經濟對話自啟動以來并未取得明顯進展,日方至今未能爭取到特朗普對鋼鋁關稅的豁免。特朗普還進一步威脅要對日本汽車征收高額關稅。有分析認為,所有這些都反映了特朗普在20世紀80年代形成的對日觀或世界觀。最終,安倍還不得不同意新一輪日美談判,以達成“自由、公平和互惠”的雙邊貿易協議。特朗普在貿易問題上的零和觀點讓日本人感到不安。
在安全方面,2018年美國對朝政策的擺動等令日本感到不安和擔憂,導致“日本的左翼和右翼都提出了自主防衛的意見”。特朗普在關鍵戰略決策上不咨詢盟友,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日本對同盟的信心,加劇了東京的失望和焦慮。安倍一直堅持要求對朝“極限施壓”,堅定支持美國實現無核化的最終目標。特朗普起初表示支持日本對朝鮮的安全擔憂,留下了美日步調一致的印象,其后卻突然偏離原定路線,2018年3月宣布將會見朝鮮領導人金正恩,6月美朝峰會后發表的聯合聲明在人質綁架、無核化進程和中程導彈等問題上的表態更令日本失望不已。美國對朝決策既不包括日本,也不解決日本關切,而許多相關風險和成本可能落在日本頭上。換句話說,日本政府沒有杠桿來撬動日美政策協調。安倍付出巨大努力使日美合作關系保持平穩,但因特朗普政府的政策突變而遭受嚴重挫折。這些轉變日益暴露出“日本在這種關系中的核心經濟和安全利益的脆弱性”。
(三)對立無利、協調有益,日本需自調對華政策
安倍2012年二次執政以來,中日關系發展經歷了對立與緊張、融冰與緩和、改善與回暖三個階段。2017年以來,與特朗普政府形成鮮明對照,中國政府構建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引領全球發展與繁榮,樹立負責任大國形象。2017年春季后,以自民黨干事長二階俊博率日本代表團參加“一帶一路”高峰論壇為契機,日本政府對華政策出現積極變化,開始明顯地回調對華政策。其后,雙方持續開展了一系列積極互動,兩國關系改善勢頭明顯增強。這一轉變主要出于如下兩點重要因素的作用。
第一,安倍推動的對華制衡與對決政策難以奏效。安倍重掌政權后,其主打的對華政策是竭力推行“戰略性外交”,配合美國“亞太再平衡”,聯合更多的合作伙伴,以全面制衡中國。但安倍的苦心經營幾無建樹,不僅未能制華,反而眼見中國進一步發展壯大。長期與“大塊頭”中國的較量與對抗,再加上對俄、對朝甚至對韓等東北亞外交乏善可陳,以及美國隨時可能變化的東亞政策,使安倍在心理和政策層面都承受了巨大壓力,真切感受到抗中路線全無勝算。在這一背景下,日本不得不認真考慮繼續惡化對華關系可能付出的重大代價。安倍的對華認知由此發生了重要轉向,一味對抗沒有好處,需要理性面對中國的發展,重新權衡對美一邊倒政策,與美國有所區別地自主開展對華協調路線,即:與其制衡徒勞無益,不如“和中入亞”,平衡中美,通過改善對華關系,協調、優化合作,實現國家利益最大化。
第二,搭上中國發展快車,提振本國經濟。中日經濟相互依存日益加深,中國是日本最大的貿易伙伴,日中貿易已成為世界第三大雙邊貿易關系。安倍實現超長期執政,需要帶領日本經濟走向重振之途,而要維系經濟持續增長,就絕無可能忽視對華經濟合作,從中日以及第三方市場合作中分享紅利。2012年以來,中國經濟不斷發展升級,“一帶一路”倡議近年更是成就斐然。安倍政府一開始對該倡議持冷淡和拒絕態度,使日本企業失去了很多盈利機會。中日經濟合作的巨大空間讓日本各界改善對華關系的呼聲日盛,安倍內閣最終不得不做出轉變。
三、日本戰略自主化的成效評估
盡管日本謀求戰略自主的意識強烈、目標明確、路徑清晰,但受國內外因素制約,其走勢仍存變數,實施成效有待觀察。歷史上,日本一直有適應外壓即國際環境變化而調整國家戰略的政治文化傳統,但在國際格局和秩序前景尚不明朗的情況下,包括安倍在內,日本領導層在決定國家方向時往往面臨諸多局限和猶豫。安倍亦很難闡明一個更加自主獨立的日本愿景,三個左右日本戰略走向的經久難題短期內難以解決。
(一)同盟束縛與同盟依賴的雙重制約
在整個戰后時期,日本在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中處于獨特的從屬地位:無條件投降、占領和強加的同盟、服從美國霸權。在非對稱同盟體制中,弱國為了獲得安全,往往要以犧牲自主為代價。或許是由于民意的基礎以及過往的歷史教訓,安倍現在敢于對美國說“不”。然而,受制于日美同盟以及缺乏足夠的獨立資本,安倍不能與美國發生正面沖突,而多以分散或弱化矛盾、發起訴訟、間接牽制來應對美國的壓力。這些在安倍政府的對俄、對伊朗、對朝外交上皆得到了體現。
長期束縛導致了順從和依附,這種代價也是巨大的。盡管特朗普讓日本倍感不安,但日本對美國安全關系的信任仍很牢固,對孤立和被拋棄的恐懼導致日本二戰以來一直依賴同盟的懷抱。日本的擔憂是,亞洲地區主義若將美國排除在外,可能會促使華盛頓進一步走向內顧的孤立主義——這對日本來說不啻滅頂之災。日本認為,日本在東亞地緣政治方面的核心愿景依然是通過美日聯盟實現亞太融合和一體化。事實上,即便是日本主動推進的印太戰略,其最重要的方面也是通過擴大美日合作范圍,支持或補充美國在該地區的活動,從而保持并加強美國的存在。日本政府至今無法想象沒有美國主導的地區秩序——即便領導了CPTPP的構建,仍在盤算把美國拉回到TPP中,甚至提速RCEP也是為了對美施壓,促其早日“重返”亞太。日本的行為表明,在其戰略謀劃中,缺少描繪“同盟以外”的現實構想的能力。
日本決策者認定,提高美國在亞太地區的領導地位和影響力是維護地區秩序的關鍵,符合其國家利益,“這種觀點可能比任何其他國家,包括澳大利亞和美國本身都更加堅定”。日本與歐洲的地緣政治和安全環境迥異,如果要像歐洲的法德那樣對美國明確表露出對抗態度并不明智。日本的力量本身不足以塑造地區秩序,支持日美同盟的戰略構想一直規范著日本的對外政策,假設日本的地緣條件和地區力量平衡不變,那么日美同盟對日本而言的價值就不會喪失。
(二)難以“入亞友華”,缺少地區依托
日本與東亞國家沒有真正取得歷史和解與戰略互信,不能像法德那樣共建地區共同體而獲得可靠的戰略依托,尤其是在東北亞,日本與所有國家幾乎都未能有效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盡管安倍一度聲稱日俄、日韓合作取得成功,但都被證明是空洞的和不穩定的。最主要的矛盾是中日關系存在短期內難以解決的戰略互信、結構性矛盾、熱點爭端和國民感情等問題,日本無法以東亞兩強的團結和地區合作機制來謀求對美博弈、戰略自主的資本。
現在判斷日本會因“特朗普沖擊”而疏美親亞、轉向友華,顯然為時尚早。一直以來,安倍被視為在努力配合美國與中國抗衡方面最堅定的國家領導人,而且其修正主義和戰略思維長期遭到中國的不滿和批評。安倍二次執政以來,日本多次向中國發出半心半意的示好信號,如今的對華接近行為是否會更持久或更成功,尚不能確定。過去安倍在對待其參與創建的“戰略互惠”關系上,有著但求“謀利互惠”而不重“戰略互信”的庸俗理解。最重要的問題是,為了改善兩國關系,日本似乎并未從根本上改變其對華認知和戰略定位的誤區。正如王毅外長所云,中日關系傷得不輕,病根就是日本當局者的對華認知出了問題,沒有將中國看成伙伴,而看成對手和威脅。很多日本政治精英認為,中國崛起從根本上改變了東亞地緣政治格局,對日本的安全和利益造成負面影響,對此日本不能接受并需要加以牽制。受此觀點影響,日本國民對華親近感還處于較低水平。在可預見的未來,日本對華的戰略猜疑仍要大于戰略信任。
日本仍然拒絕任何關于中國領導的區域秩序的想法。日本的目標可能是在不切實尋求兩國政治和解及戰略互信的情況下,利用近期中美裂痕及中美日三角態勢中的利日因素,獲得實際經濟利益。由于對美國主導既存秩序感到擔憂,日本將重新評估其對外策略,但尚未決意對其外交戰略進行全面審查。基本上,日本戰略界首肯特朗普對華施壓的如下議題選擇:臺灣問題、南海爭端、貿易政策、軍力發展等。他們傾向于相信,日本別無選擇,只能深化與美國的同盟關系,以阻止中國成為地區霸主。美中關系顯著影響著日中關系的狀態。自特朗普政府上臺以來,美中關系逐步緊張,美國將中國視為“戰略競爭對手”使日本處于困境。安倍政府繼續堅持美日同盟作為其外交安全政策的基石,這意味著日本無法超出美日同盟的政治性質和戰略框架發展對華關系。
即便在兩國合作亮點的“一帶一路”議題上,日本在涉及秩序和主導權問題上的猶豫和保留也很明顯,其主要著眼于技術性合作而非戰略對接和兼容。日本戰略界主流認為,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有顛覆自由開放國際秩序之嫌,所以印太戰略是日本“抗中戰略的框架”,日本將傳統的自由國際秩序的原則和機制滲入“一帶一路”倡議的同時,把中國納入“印太戰略”是很重要的。日本外交官在非正式場合表示,日本推進CPTPP并隨時歡迎美國重返TPP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使規則達到更高的自由化標準,以便能管控中國,阻止日益強大的中國填補美國留下的權勢真空。
(三)安全認同制約持久,自主防衛不易實現
安倍二次執政以來,日本一直在“積極和平主義”旗幟下尋求“國防正常”化,強化自主防衛能力。從2012年到2016年,日本主要是在奧巴馬政府“亞太再平衡”戰略下,利用“中朝威脅”在日美同盟框架內謀求強軍出海,即積累戰略自主的資本。安倍并沒有忘記對美國安全過度依賴的擔憂,并已對其安全外交政策做了一些修改。這種修改在奧巴馬時代業已開啟,試圖使自身成為美國一個更加平等的合作伙伴,同時分擔更多的安全責任。
但是,安倍推動日本防衛自主、“國防正常”化仍然難以擺脫國內制約,包括和平憲法、軍事技術成本上升、財政限制和人口老齡化以及公眾對強軍動武的懷疑和批評,等等。這使得日本政治領導人在追求防務改革以及軍事獨立的目標時,不得不保持長期的自我約束和克制。日本二戰后形成的“安全認同”的核心支柱,即與修憲、強軍、派兵、動武相關的關鍵指標,難以發生實際意義上的徹底顛覆。安倍在修改和平憲法和軍事政策方面最大的阻礙是本國公民民意。和平憲法一直扮演著安倍政府強軍“制動器”的角色。民意調查顯示,日本國內對是否修改憲法存在分歧。安倍2012年重新執政后,高調宣示將修改憲法第九條,但在國內反對聲潮中不得不放緩計劃。其后,安倍內閣雖然部分實現了解禁集體自衛權等目標,但卻不得不表明嚴格的運用條件。
總體來看,安倍主觀上希望日本盡速擺脫“戰后體制”,早日通過“國防正常”化邁向戰略自主,但現實情況是日本的安全政策比其他主要大國都更為“特殊”和“約束眾多”。安倍及其支持者放寬了這些政策限制,但不能消除它們,只能繼續在嚴格的規范范圍內運作安全事務。日本國內對于軍事事務具有廣泛政治敏感性,國內力量的相互作用有助于解釋為什么安倍取得了比前任更多的成就,但仍未能達到他最雄心勃勃的目標。
安倍政府在重要政策文件中,仍在強調日本長期以來的“專守防衛”“無核三原則”是“基本國策”,仍明確表示不配置世界主要大國擁有的戰略武器平臺,認為其超過了“最低必要限度”的防衛力量門檻。日本防衛預算仍受到嚴格限制,政府公布的數額保持在接近或低于1%的限度內。目前,日本防務開支在GDP占比排名居世界第102位。雖然安倍政府防務開支的增加被廣泛宣傳,到2018年甚至實現了“六連增”,但2012年以來每年實際增長僅約1.9%。沒有防衛經費的大幅增加,日本軍力轉型及國防獨立將非常困難。
四、對華影響
安倍謀求戰略自主及其策略調整,導致東亞乃至世界政治舞臺上正出現一個與此前大不相同的“新日本”,給地緣政治和經濟帶來復雜影響。當前,日本未來戰略走向成為亞太乃至印太變局的一大變量和驅動因素,其戰略自主和大國化態勢是二戰以來未有的地緣政治事件。在日本追求自主化進程中,其軍事復興、歷史修正、以鄰為敵等傾向令世人擔憂,難免給地區形勢帶來負面影響。然而,這將是一個復雜的進程,反映了日本二戰后的社會思潮和政治潮流變化,對其過度“妖魔化”和臉譜化也無必要。安倍的戰略視野和平衡籌謀不宜低估,其愿景是建立一個對美相對獨立的自主大國,為此也有需求建立日中美三角均衡關系、維護世界自貿體系、深化地區合作、適度重返亞洲等,而完全型軍事大國或陪綁美國戰車并非走向自主的必然結局。追求自主將刺激日本在全球層面發揮維護自貿體制的正面作用,也將促使日本重新思考其對美同盟策略,以及由此引發其采取多向對沖、深耕亞太、平衡中美的政策舉措。
日本戰略自主化也將給中日關系發展帶來明顯的影響。首先是兩點可循的負面沖擊。一方面,日本謀求軍事自強、國防自主,增加了中日對峙頻率和碰撞系數。日本加速軍事崛起和“國防正常”化進程,以中國為指向加快軍事力量建設和部署調整,已成為影響中國實現國家戰略目標及改善周邊環境的重要變量。2018年6月,中日之間啟用海空聯絡機制,這被期待能有效防止雙方的意外事件和緊急事態,但雙方的軍事對峙局面并不會因此機制而得到顯著改觀。同時,為抵消日本對美國的過度戰略依賴,尤其是考慮到特朗普的不可預測性,安倍認為自己需要成為地區領導人,引領日本發揮更大的安全作用。因而,日本以海洋安保為抓手積極介入亞太乃至印太地區安全事務,不時刺激中日矛盾與博弈。另一方面,日本外交自主引發中日競爭外溢化及博弈國際化。鑒于無法完全信賴與依靠美國的保護,安倍一直在預留后手,做大“朋友圈”,尋找替代項和合作增長點,對華展開國際博弈和多邊制衡,打造制華均勢格局,以抵消中國在亞太地區不斷增長的影響。日本以及日美聯手發起的對華多邊外交戰,其負面影響不容小覷,例如構建日澳、日印準同盟關系,拓展日歐協作,推進日美澳、日美印三邊合作,開展日美澳印四方聯合等。安倍還執著于打開對俄關系局面,改善東北亞地緣政治處境,在中俄之間打入楔子,獲得對華博弈的有利態勢。此外,安倍還拉攏東南亞國家,聯系英法澳等國,共同炒作南海爭端以牽制中國。
當然,日本謀求戰略自主并非都是負面影響,當前也顯現積極因素。就中日關系而言,日方的戰略調整帶來兩國關系的緩和,促推雙方維護世界自由貿易秩序。雙方在經貿合作上開始具有共贏與多贏共識——尤其是雙方就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達成共識。中日在經濟層面的協調與融合,也被賦予在戰略與安全層面上帶動某種變化的期待。
中日關系及中日美關系直接影響中國國家戰略目標能否順利實現。中國應客觀認識形勢,妥善應對新時期日本謀求戰略自主的動向。日本謀求戰略自主,并沒有使中日關系相互依賴的基本面發生根本改變。對華保持基本和平、初步穩定、互利往來、從“中”獲益的局面,應是日方的利益所在。為此,在對日切實處理好爭端與摩擦、落實危機管控機制的基礎上,中國應保持大國心態和戰略自信,積極擴大對日合作面和利益融合,主動塑造良性中日關系。當前,中國可明確聯手日本維護全球自貿體制,大力推動中日韓FTA、RCEP以及FTAAP建設,力促這些合作取得實質性進展。日方也承認日中“通過對話和合作,共同努力為世界做出貢獻,這是兩國唯一的選擇”。通過“由競爭變為合作”“由威脅變為伙伴”,中國可使日本將經濟利益重心置于東亞合作框架內,使其對華政策的消極因素受制于推進命運共同體和戰略合作伙伴關系構建的積極進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