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羽
【摘要】《父歸》是日本近代小說家、劇作家菊池寬創作的一部以家庭倫理關系為題材的獨幕劇,這篇短劇主要反映三重矛盾:父親宗太郎與長子賢一郎關于義務與人情的矛盾、長子賢一郎與次子新次郎關于新舊家長意識的矛盾,以及圍繞整劇的關于近代自我意識與封建家長制的矛盾。隨著矛盾的層層深入激化,傳統家父長制不斷遭到新價值觀的沖擊而逐漸崩潰,同時反映出明治維新后,人們向以父權為中心的封建專制主義挑戰的強烈愿望。
【關鍵詞】矛盾 義務 人情 家父長制 崩潰
《父歸》是日本新思潮派代表作家菊池寬(1888-1948)于1917年1月發表在《新思潮》上的獨幕劇,該劇于1920年10月在日本進行第一次公開演出,獲得好評如潮并成為日本近代戲劇經典之
該劇以南海道岸邊某小鎮上的一個普通家庭為舞臺,講述拋妻棄子的父親在闊別家庭二十余年后的某天突然回到家中而引發的一場軒然大波:年輕時的父親宗太郎不務正業,喜歡投機冒性妄想以此發財,不料傾家蕩產,便拋下年僅八歲的長子賢一郎、三歲的次子新次郎和腹中懷有小女兒阿種的妻子阿貴,與情婦私奔。母親絕望之際帶著三個孩子投海自殺無果,下定決心好好生活。長子主動承擔起撫養家庭的重任,發奮圖強成為一名公務員,次子不負眾望當上小學教員,小女也出落得亭亭玉立。
在這一家人逐漸步入安穩生活時,宗太郎卻意外歸家。雖然母親和次子小女先前對他有諸多不滿,但看到老父歸來還是愿意接納他。唯有長子無法忘記父親帶給他們的傷痛,堅決不接受他并爆發口頭上的爭執。父親自知理虧,又獨自離家。片刻后,冷靜下來的長子帶著弟弟瘋一般沖入夜幕尋找父親的身影。
一、人物內心的矛盾
這部獨幕劇雖然篇幅短小,但菊池寬通過富有性格特征的對話、尖銳的戲劇沖突牢牢抓住讀者的眼球,生動地描寫了劇中的每個人復雜、矛盾、充滿糾葛的心理活動。
雖然母親被拋棄后受盡苦頭,在對話中處處表達對丈夫的抱怨,但不時流露出盼他歸來的心情,久別重逢后也立即原諒他;次子小女盡管平日在母親的耳濡目染下也多少對父親有所不滿,但因其離開時尚處于不諳世事的年齡段,故見到年邁無力的老父時,顧及血緣親情也能快速接納。
甚至劇中所有矛盾和沖突的聚集者——賢一郎,在提及父親往事時多次表現出不悅,并與他產生了激烈的口頭爭端來發泄怨恨,但聽聞有父親消息卻急切詢問,最終無法丟下老父出門追尋。“賢一郎對父親的斥責、否定,實際上是在以此掩飾自己內心對父愛的渴望,這種斥責是一種復雜的感情交流……對父親的反駁斥責,多次都是從‘如果我有父親這句話開始的,說明他對父親是多么的渴望,有父親一直是他的夢想”長子其實從未忘記過父親的存在,一直記掛著他,故當他發泄完多年憤恨后,終于意識到不能繼續沒有父親,才深夜出門尋找。
不僅每個人內心都充斥著矛盾,家庭成員之間也互相有矛盾,正因有這些矛盾才將劇情推向高潮。
二、人物之間的矛盾
(一)父親與長子:義務與人情
首先,父親對他的三個孩子沒有盡到義務——撫養成人,因此長子認為他也沒有義務贍養年邁的老父。但面對二次出走的父親,長子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他放棄先前的批判立場,人情開始回歸和發揮作用。“賢一郎態度的轉變,以及新二郎對父親的祖護,使《父歸》染上了濃重的人情色彩”當義務與人情發生糾紛時,也就是理性和感性的沖突和碰撞。最終感性戰勝了理性,即人情的要素占據上風,才使得他發瘋般尋找二次出走的父親。
(二)長子與次子:新舊家長意識
其次,長子與次子間的矛盾核心是:拋妻棄子的父親宗太郎和含辛茹苦扶持整個家庭的長子賢一郎究竟誰才是一家之長?
次子始終認為傳統倫理關系高于一切,血濃于水的親情是不可撼動的事實,這種基于血緣關系親情而形成的舊家長意識是東方人幾千年來賴以生存的人文環境,因此次子的說辭也不無道理。
父親雖在血緣關系上是一家之長,但實際意義上長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之長。因為父親離家的二十年里,全家生計是靠長子的辛勤工作來維持的。“家長制是家長對妻子、子女、親屬具有行使支配權的一種家庭形態或者制度。其中不可缺少的要素包括家、家庭、家長多年來所具有的權威、人格以及財產…賢一郎不僅具有作為‘父親的威信和榜樣,而且在經濟上使黑田家漸漸擺脫了貧困,甚至擁有了一定的儲蓄和財產。”由此可見,長子所代表的新家長形象與父親所代表的舊家長形象產生鮮明的對比。從父親心懷愧疚再次離家出走這一舉動,也能間接證明新家長意識的崛起具備合理性,并逐漸取代舊家長意識。
三、時代的矛盾:近代自我意識覺醒和封建家長制的崩潰
該劇發表的1917年正值大正時期,經歷明治維新后的日本社會彌漫著進取的風氣,西方自我意識逐漸滲透到文學創作中,隨著近代化的實現形成、發展,對日本產生了深刻影響。日本啟蒙思想家在倫理、政治等各方面,以西方近代自我意識為武器,對封建制度及意識形態進行了尖銳的批判,證明其不合理性。
在倫理領域,傳統的封建家長制就是最明顯的代表。究其根本,封建家長制主要源于中國儒家思想,其中不乏大量“愚孝”。“愚孝”分為不值得孝而孝,和孝的方式愚蠢,顯然劇中次子和小女屬于前者。父親沒有履行贍養義務,而封建糟粕則認為:孩子是父母的資產,應當無條件孝順父母。這種封建傳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牢牢禁錮著人們的思想,“儒家的倫理規范作為日本封建專制制度的堅強精神支柱,嚴重地阻礙著日本的社會變革和前進…封建統治階級為了加強封建的宗法關系,極力宣揚‘孝親思想。”可見,傳統家長制僅服務于統治階級對等級制度的維護。
“《父歸》通過父親與長子的對立沖突,深刻反映了近代自我意識對以父權為中心的封建家長制的挑戰,以及合理主義與親情的對立。”文中的長子和次子都是接受近代思想教育的新一代,但因父親離家時,次子尚年幼無知,因此這件事對8歲的長子造成的沖擊更強烈,故次子能很快原諒父親,而長子采取拒絕、排斥的態度。
這種近代自我意識的覺醒與傳統道德價值觀是背道而馳的,它是近代經濟和教育發展的產物。日本的封建家長制歷來以父權為中心,正如俗語所說,日本人有四怕:地震、雷電、火災和老爺子。父親無論有無實力都位于一家之首、手握實權,“父親之所以強勢是為了迎合當時社會上的嚴父形象,以此滿足周圍人的期待。其中不乏確實具備實力的父親,但更多是社會大環境導致他們這般強勢。”正如劇中的父親放蕩無賴,回家后不僅不懺悔自己的行為,反而先讓兒子替他斟酒,這是極端無恥的行徑。中根千枝也明確指出:“日本的家長權伴隨近代化的進展,被認為是實現近代化的障礙。應當指出,產生這種認識的根子在于日本人對這種家長權力的肆無忌憚的濫用。”
當宗太郎再次離家時曾說:“我就是死在路邊,也不會再進這個家門。”因此有學者認這句話暗示封建家長制的崩潰,這正是明治末期、大正初期西方自我意識進入日本后對傳統意識形態造成沖擊的最好證明。長子是否定傳統、糾正不合理的舊制度的代表人物,在他身上可以看到正在萌芽的近代自我意識。然而這種近代意識與封建傳統的對立和斗爭,并非短時間內就能結束,這個過程必定充滿矛盾和掙扎。父權雖有動搖的傾向、封建家長制雖然遭受到沖擊開始崩潰,但傳統依然深深扎根于民眾心中。這不僅是一個家庭的矛盾,更是一個時代的矛盾。
不可否認,覺醒的日本近代自我意識雖朦朧,卻逐漸萌生。假設長子最終找到父親并與他和解、接納他歸來,父親是否還能握有絕對權力?也許開始他仍能以一家之長自居,但隨著自我意識的更深層、廣泛的滲入,封建家長制終將分崩離析,這也是無可避免的時代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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