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湘一
無論經濟學家如何相信市場的平衡來自于理性決策,現實世界的生意人卻并不買賬,商業的黃金法則是“三流產品賣功能,二流產品賣服務,一流產品賣感情”,資本的理性反倒迫使生意人適應這個世界的非理性,并且反過來試圖利用它。
所有的經濟推論事實上都是社會性的,明確地打破了市場和超經濟的社會文化因素間的傳統對立。……所有的市場都是一束束關系,涉及確立于不同文化和社會設置之上的消費、生產以及交換。
普林斯頓大學的社會學教授維維安娜·澤利澤(Viviana A. Zelizer)認為市場“無法逃避地、持續地、多姿多彩地受到人類意義系統和可變的社會關系的塑造”,各行各業、千姿百態的市場主體都把大眾情感作為有助于商業成功的可貴力量。最具說服力的例子,大約就是蘋果手機了,席卷全球的移動互聯網大潮使得蘋果的“格調”成為品牌溢價的關鍵因素,人們將自己的情感投注于一只小小的手機之上,獲得產品功能/服務以外的心理滿足感。
維維安娜通過觀察人壽保險行業,發掘作為“強有力地代表了貨幣利潤與神圣關懷的交叉點。人壽保險企業家是如何成功地為生命和死亡確立起貨幣等價性的”,而作為人壽保險行業中一個細分但重要的領域,兒童保險的發展尤為有趣。維維安娜在《給無價的孩子定價:變遷中的兒童社會價值》(獲選1985年賴特·米爾斯獎[C. Wright Mills Award]年度圖書)一書中考察了美國社會對兒童情感的心理變遷史,以及兒童勞工立法、兒童保險、兒童事故民事賠償、兒童收養和看護福利組織等四大社會經濟領域隨之出現的巨大變化,基于筆者從事保險行業的經驗和認知,書中關于兒童保險的部分與市場經濟行為的聯系最為緊密,對國內公共政策和金融以及民生領域也最有參考價值,值得專門介紹一二。
北美有史可查最早的兒童保險產品,由保誠人壽保險公司(Prudential)于一八七五年推出,比英國大約晚了二十年。這款被稱為“基本保險”的產品,最初針對十歲以下兒童,因為瞄準的是當時正在迅速擴張的貧窮勞工階級,消費能力有限,保單約定的賠付金額很低,平均一百美元,對應的保費則更低,由代理人負責每周上門收取。“基本保險”初期的成功很快擴展至其他保險公司,兒童保險逐漸變成巨大而成功的生意,到了一八九五年,保費規模達到兩億六千八百萬美元,有一百五十萬兒童投保,單是保誠人壽一家公司就為此雇用了一萬多名保險代理人。
當時的保險代理人如何推銷兒童保險呢?主要是說服廣大勞工階層的父母,有責任為自己萬一不幸早逝的孩子操辦一個“體面的葬禮”,而又不至于因為高昂的費用讓整個家庭陷入財務危機—兒童保險因此常常被叫作喪葬保險。現在的人也許難以想象,幾億美元的大生意,居然建立在能否說服貧窮的勞工階層為早夭的孩子花費一筆葬禮費用,這必須從親子情感的歷史變遷中尋找原因。
在十八世紀以前的英格蘭和歐洲,一個嬰兒或年幼孩子的死亡對家庭而言遠非情感大事,家長對此的態度通常混雜著不關心和對事實的無奈接受。蒙田寫道:“我有兩三個孩子在嬰兒時期就死了,不無遺憾,但沒有過度的悲痛。”根據勞倫斯·斯通對英國家庭的調查發現,直到十八世紀早期,當家庭里非常年幼的孩子死亡時,沒有證據表明人們會花錢辦悼念會、會戴黑紗,父母甚至很少參加他們孩子的葬禮。在法國的一些地方,早夭的孩子很可能被直接埋在后院里,即便是富人家庭的孩子和窮人家相比也并無多大差別。美國殖民地時期的父母保持了老歐洲的傳統,對于年幼孩子特別是嬰兒的死亡,即便哀悼但也只是順從地接受,對孩子的悼念儀式是冷靜而克制的。
這樣的情感模式直到十九世紀開始出現變化,安·道格拉斯(Ann Douglas)描述了美國社會在一八二○年至一八七五年間對于兒童過世“哀悼的擴大”,這一新的情感變化首先出現在中產階級,孩子早夭所帶來的情感傷痛成為一個新的大眾文學類型—安慰文學—的重要主題,大量的故事和詩歌非常詳細地描繪了“痛不欲生”的悲傷。這是一次情感革命,近親的死亡被界定為壓倒性的悲劇,而年幼孩子的死亡則是其中最為糟糕的事。情感變化帶動了儀式的變化,為小孩舉辦葬禮很快成為中產階級最受關注的項目之一,并逐漸擴展至勞工階層。勞動階層不僅全盤接受了來自中產階級家庭如何養育孩子的思想和模式,也接受了其對于孩子死亡的情感反應,包括籌辦一個“體面的葬禮”這樣的心理需求,這是新創造的“社會風俗,也是心理事實”。
作為兒童喪葬費用支付方案的兒童保險,順應了大眾情感的需要,體面的葬禮之所以被認為重要且必要,并不是因為父母理性地計算了一百美元的葬禮花費物超所值,有精美的小棺材和馬車,而是喪葬符號和儀式所承載的文化意義以及所傳遞的情感價值,讓接受了這些的父母們想盡辦法掏錢來滿足自己的感情需求;相反,不接受這套社會文化的父母,無論保險代理人如何舌燦蓮花,也無法從他們口袋里掏出一分錢。保險公司用兒童保險這一金融產品形式幫助了渴求愛的表達的勞工階層父母,為他們提供了象征著“超越社會階級區隔的新世界”的現實證據—讓他們的孩子有一個如中產階級般體面的葬禮,而不是像街頭小乞丐那樣草草下葬了事。如果說中產階級主導了整個社會的親情關系,那么保險公司部分地承擔起對勞工階層的社會教化功能,以龐大的代理人隊伍為“義務教師”不厭其煩地傳遞“何為正確的親情關系”的文化理念,引導他們接受、羨慕和模仿中產階級的生活形式。在此過程中,勞工階層現實的貧苦生活暫時消失了,兒童保險作為某種美好生活的象征物,使代表社會文化權威的“正確的親子情感”得到表達,作為金融產品的剛性的金錢價值退居次要位置。
自美洲大陸開賣兒童保險三年后,特倫頓在《真正美國人》(True American)中建議宣布兒童保險無效,因為它導致“謀殺的危險動機……它不僅會導致父母的野蠻……在他們的孩子身上安個保險,然后虐待他們或者置他們于不顧,而且它還有一種導致他們忽視生病的孩子的趨向……而父母們鉆營他們自己孩子的生命也容易帶來傷風敗俗的影響”。這絕非無中生有的誹謗,據信早在十六世紀歐洲就存在投機兒童死亡的賭博,以生男生女和能否存活為標的下注。有證據表明,英國的兒童保險最早是由葬儀社于一八三○年至一八四○年之間發明,被認為是骯臟的生意。殺嬰指控的小冊子、媒體公開譴責和都市傳奇,都是非常容易打動人心的黑白分明的故事,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全美至少有八十次立法嘗試,試圖禁止或者限制對兒童生命的保險。
美國的兒童救助者反對兒童保險的道德正義之戰,基于保護貧窮家庭子女的道德義憤,他們遵循著帶有道德優越感的中產階級觀察視角,相信勞工階層父母和孩子之間的情感紐帶很容易被唯利是圖的丑陋人性所污染,父母可能為了非常廉價的賄賂(保險金賠償)去摧毀他們的孩子,或者至少會“選擇小小的葬禮以便省下錢來大吃大喝”。歸根結底,有關兒童保險的爭論是對貧窮的勞工階層家庭兒童價值的爭論,是對他們情感價值和經濟價值的公共評估,勞工階層的親子關系被迫接受社會輿論的公開檢查,以確保他們全盤接受了“正確”的有關愛的指導,不會對其子女采取不恰當的養育,兒童救助者實際上起到了對社會教化成果進行監督檢查的作用。
關于兒童保險的道德爭論,轉變為對兒童保險可保利益上限的確定,十九世紀的美國法院和法官支持孩子的可保利益不限于喪葬帶來的金額損失,也包含“合理判斷的生命如果持續過程中的所得或獲益的合理預期”,這里隱含的社會共識,是父母有權獲得他們未成年孩子的勞動收入。但是隨著整個社會對于兒童情感的轉變,兒童價值神圣化推動了禁止兒童勞工的立法,未成年孩子的勞動收入變得不再普遍,凡是超過兒童喪葬費用的可保利益,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可靠的論據支持其擁有可接受的道德風險程度,除了有利于保險公司的生意。國內保險行業的未成年人壽險保額曾經長期維持在最高五萬元人民幣的限額,后期才逐漸突破上限,這一上限的設定所依據的并非未成年子女的勞動收入預期,而是低收入家庭是否會為了獲得賠付金額,成為充滿惡意的加害者,五萬元被法官和政府監管者認為是安全的界限。問題在于,在兒童價值神圣化的社會里,對于被取消了勞動價值的子女,父母到底為什么要為子女購買兒童保險呢?父母既沒有實際的財產損失(除了葬禮支出),早逝的孩子也不需要承擔任何家庭責任,早在一九七四年美國《人壽保險消費者協會報告》(Consumers Union Report on Life Insurance)就曾指出:“兒童保險在經濟上是非理性的,即便是高收入家庭,兒童保險也會降低收入和州稅款,這點放在今天也可以認為是精明有效的判斷。”
最終,資本邏輯通過保險公司說服社會大眾關于兒童保險的公共利益邊界,即從數據上證明道德風險是“可控”的。兒童死亡的賠償意味著保險公司的虧損,所謂可控就是兒童保險能夠持續產生利潤,只有兩種可能:要么道德風險導致的虧損在可接受范圍之內,即兒童的非正常死亡率沒有那么高;要么那些好心眼的父母為兒童保險掏了更多不公平的錢,幫著保險公司覆蓋了壞父母所導致的虧損,或者保險公司勤奮的代理人找到了足夠多的好心眼的父母,讓壞父母的比例始終維持在“可接受”的范圍之內。保險公司回避了兒童保險存在的理性價值,如果說兒童保險在十九世紀被用來表達對去世孩子的尊重,那么在二十世紀則轉而表達對活著的孩子的愛,買保險是對子女的愛和保護,一九五一年的一份代理人銷售指南上這樣寫道:
給你的兒子購買人壽保險只有很少的實際好處……但你可以購買人壽保險以回報他的愛、他的信任、他的尊重、他的依賴,你能夠被報之以美妙難忘的時刻,只有一個小男孩和他的父親才能夠分享。
這段話即使放在今天,印在中國內地任何一家保險公司的兒童保險宣傳手冊上,都不會顯得突兀—我們在學習西方金融市場的制度安排時,也不知不覺地吸收了他們的社會文化、情感模式和價值判斷,是其所是,非其所非,這是一個比兒童保險合理性本身更微妙,也更危險的問題。
和維維安娜·澤利澤一樣在普林斯頓大學社會學系工作過的弗蘭克·道賓(Frank Dobbin)在其著作《打造產業政策—鐵路時代的美國、英國和法國》(獲1996年美國社會學學會馬克斯·韋伯學術獎)中寫道:
經濟效用最大化這樣的概念,“客觀的”利益也隨著各地對效率的社會建構的差異而不同;因此,由于利益受到各國關于理性和自利的不同文化表達的影響,所以,“客觀”利益實際上是高度主觀的。……關于自利的觀點是明顯取決于國家背景(context)的。
考察一國的經濟實踐,例如兒童保險的發展好壞,簡單地與發達國家比較產品和服務是完全不夠的,必須結合自身的社會文化屬性。換言之,市場行為的好壞對錯,并不應該由貌似客觀的經濟效率或者資本回報來評判,任何發展問題都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制度化的社會文化不僅會清楚指示如何實現社會目標,而且會明確警告哪些社會實踐是破壞性的和低效率的。這些指示和警告是各國政策話語戰略的基石,而政策話語戰略本身也是高度制度化的。
當下整個社會對于孩子的感情是真實的,無論這份感情來自傳統還是輸入,孩子的神圣化是當前中國社會文化中真實存在的心理事實,借由這份對子女的關愛,所有由保險代理人銷售出去的壽險保單里,超過三分之一是兒童類保險,九成的壽險消費需求出于父母對子女的關愛。但是,屬于中國的正確的家庭教育和親子關系是什么樣的?行業監管和政府政策又是否清晰地指出了發展方向呢?作為兒童保險供應者的保險公司是否正確地傳遞了這一社會教化功能,其產品是否滿足了父母的需求呢?專家學者們是否提出了切中肯綮的建議呢?根據筆者的行業經驗,答案不容樂觀。包括兒童保險在內的整個金融市場,被規模和質量這類資本邏輯所支撐的價值判斷霸占了話語權,也因此獨占了最大利益,代表著社會大眾利益的聲音被當作不專業的、外行的和非理性的言辭而被無視了,這一金融精英主義的態度使得兒童醫療健康服務體系因為支付問題產生了巨大扭曲而得不到修正,只有代理人喋喋不休地販售著關于“愛與責任”的保單。
正如兒童保險曾經靠著販售“中產階級的體面葬禮”變成一門大生意,支撐一個市場存在的基礎并非資本邏輯的收益/虧損,而是社會公眾所愿意堅信的正確,愿意抗爭的不公,以及愿意付出的美好情感。包括經濟行為在內的任何社會實踐都建筑在當下社會文化所賦予的意義和價值之上,無需因為訴諸非理性的情感而感覺理虧,人類的情感永遠需要得到最多的關注,即便它總是在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