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新萍
出版物是時代潮流的風向標。近年來,與日本設計有關的佳作頻出,也是日本設計成功輸出的一種表現。事實上,自十九世紀末以來,日本就通過優秀的設計作品和獨特的設計理念,俘獲了一大批熱愛、研究日本設計的西方人—藝術專業的研究者以及商人、建筑師、醫生、記者等等。藝術評論家帕崔西亞·格拉漢姆的《日本設計:藝術、審美與文化》一書正是從西方人的角度對日本設計進行了歸納與總結。這里的“日本設計”,作為一個觀念整體,包括建筑、器物、服飾、書畫作品等各個層面的設計理念。格拉漢姆的研究始于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的日本藝術品。該博物館是美國最著名的藝術博物館之一,以豐富的亞洲藝術藏品而聞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至整個九十年代,格拉漢姆為博物館導覽員以及公眾做相關內容的講解,并參與了日本展廳的重新布置和陳列工作,對這些藝術品的來龍去脈有深厚的理解。
欣賞并接受一種異質文化,首先須對它有一個總體的把握,這構成了格拉漢姆關注的焦點,即辨析日本設計的審美趣味和文化背景。
格拉漢姆總結日本設計的審美特點,包括“渋い”“侘寂”“粹”“間”“雅與風流”“華麗”“傾く與婆娑羅”“濃淡”“琳派”“民藝”等。這些都是當今最具代表性、使用最為廣泛的日本美學及設計詞匯,但其中的多數詞匯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才成為西方文獻中的通用術語。作者在講述這些術語時,除了探究其本源外,著眼點還是在于這些詞匯是如何傳播的,尤其是在西方。比如“侘寂”,“侘”(wabi)與“寂”(sabi)這兩個字與茶道有著深厚的淵源,茶道中“侘”所包含的意思通常被認為是源自禪宗思想里的“脫俗”“簡素”“清凈”“謙卑”,含有蒼涼孤寂之意,也體現了對于自然的缺憾所帶來的質樸之美的欣賞與體悟。“寂”最早出現在八世紀的《萬葉集》中,用來表達一種對于精美的事物隨著歲月的變遷而逝去的感傷之情。到了十一世紀,出現了另外一個形容這種情緒的詞,即“物哀”。
西方人對“侘寂”的迷戀始于日本茶道大家岡倉天心,他撰寫的《茶之書》賦予茶道以禪之味。這本書中并沒有出現“侘寂”一詞,但卻為這種日式特有的審美趣味作了一個鋪墊。后來者鈴木大拙和日本民藝運動領導人柳宗悅都將這一概念發揚,并將這種審美趣味命名為“侘寂”。柳宗悅還進一步將“侘寂”與另一個美學詞匯“渋い”同等看待。“渋い”,字面意思就是澀之美,為簡素、洗練之意。
“侘寂”一詞在美國全面傳播開來,還有賴于美國媒體人伊麗莎白·戈登(Elizabeth Gordon)。她于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六四年間擔任著名的《美麗家居》(House Beautiful)雜志的主編。作為一名編輯,戈登希望這本面向時尚人士的雜志,不僅僅呈現時尚潮流,更要切實地引領人們將潮流融于生活。戈登曾去日本拜訪柳宗悅,受其影響,她制作了關于“渋い”的特刊,使得“侘寂”和“渋い”這兩個詞在大眾中得到了進一步普及。當然,設計潮流無非是生活方式的一種反映。彼時,二戰后的美式生活形態正遭詬病,經濟學家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在其名著《富足社會》(The Affluent Society)中就曾針對戰后美國式富足提出了批評。戈登所提倡的這種日式審美趣味正好迎合了社會新動向。此后,設計與美學顧問李歐納·科仁(Leonard Koren)于一九九四年出版了《侘與寂:給藝術家、設計師、詩人以及哲學家》(Wabi-Sabi: for Artists, Designers, Poets and Philosophers)一書,對比了日本與西方在審美傾向上的差異,也使“侘寂”的概念得以廣泛傳播。“侘寂”成為矯正揮霍風氣的一種利器,成了各個領域的設計師,包括一些奢侈品生產商所追逐的準則。現在,幾乎任何簡約而富于暗示性的事物,任何以質感樸素、古舊、自然的材料做成的產品都會被冠以“侘寂”的概念。
格拉漢姆意識到,日本設計盡管風格各異,但在審美原則上卻有著很強的辨識度,例如茶道美學在極其廣泛的層面上對日本社會產生了重要的影響,這種美學特質覆蓋了民間工藝(茶器)、建筑(茶寮),乃至服飾、生活方式等各個方面。格拉漢姆進一步探究日本設計背后的文化特質,例如日本的宗教觀。佛教是日本人崇尚的宗教之一,佛家的無常論對“物哀”的審美趣味就有著直接的影響。日本的藝術家精于描繪季節性很強的自然景物,例如櫻花;也熱衷于描繪年輕女子的容顏,從而抒發對時光流逝的感懷,這就是浮世繪。作為日本本土宗教的神道教,對日本審美趣味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神道教敬畏自然,我們能在很多日本視覺藝術中看到自然的元素,詮釋著四季更迭之美。
格拉漢姆還在書中大量引用了十九世紀以來西方有關日本設計的文獻資料,重點關注西方人是如何認識、傳播日本設計的。美國人于一八五四年強行打開日本國門,自此以后,日本的藝術和手工藝品就被西方人廣泛收藏,并對西方各領域的藝術家、手藝人和設計師產生了影響,這波浪潮一直延續到二戰結束后的頭幾年。這些藝術品催生了藝術與工藝美術運動及新藝術運動。這一源自日本的設計風格在法語中被稱作“日本主義”(Japonisme),由法國藝術評論家、收藏家菲利普·比爾蒂創造。而他正是格拉漢姆考察的二十八位與日本設計有關的人物之一。這些人物活躍的時間跨度從十九世紀三十年代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正是他們將日本的審美和設計理念介紹到了西方世界。
格拉漢姆認為,雖然這二十八位西方人欣賞的藝術類型十分相似,但他們所寫的東西卻“反映出各自不同的興趣、關注的重點與觀點,因而對日本文化和藝術的看法也呈現出多元的面貌”。例如,十九世紀末美國藝術教育家約翰·韋斯利·道,他很推崇歌川廣重和葛飾北齋的風景版畫,開始嘗試木版畫創作,并成為第一位完善木版畫刷版技術的美國藝術家。再如被西方世界視為“日本研究之父”的德國人菲利普·弗朗茨·馮·西博爾德。他其實是一名熱衷于日本藝術的醫生,擁有超過五千件的日本藝術藏品,它們后來成為荷蘭國立民族學博物館(Museum Volkenkunde)的主要內容。更有因為熱愛日本文化而加入日本國籍的希臘人拉夫卡迪奧·赫恩,他的日文名為“小泉八云”。小泉八云寫了大量書籍和文章,向西方讀者介紹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和習俗,其中的一系列文章發表在《大西洋月刊》等雜志上,這些文字增進了西方人對日本人精神世界的了解。
正如格拉漢姆在前言中所述,關于日本設計的歷史、藝術風格的沿革和個體藝術家的風貌,并非本書的重點。她著意于從第三者的視角,對日本設計作一些補充性的介紹,卻“意外”地切中肯綮,提供了對日式審美和日本文化的另一種理解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