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瑩
摘要:羅伯特·弗羅斯特是美國現代詩人,其詩歌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文化。本文以工業主義作為現代性的一種制度性維度,對弗羅斯特的詩歌進行分析,研究發現弗羅斯特的詩歌描寫工業主義造成的死亡,刻畫由此引起的現代人對工業主義的必要性條件之一——科技,威脅到全人類在地球上的生存而產生的焦慮情緒,這種現代性的心理體驗也正是當時社會和時代的主題。
關鍵詞:羅伯特·弗羅斯特;現代性;工業主義;死亡;焦慮
本文嘗試以現代性的制度之維——工業主義為視角,分析弗羅斯特詩歌中的死亡現象,探究弗羅斯特詩歌中的現代性元素以及人們對現代性的心理體驗。研究發現,弗羅斯特的許多詩歌都展現了由工業化機械和科學技術造成的死亡場景,側面反映了現代人對人類生存的焦慮情緒。死亡和焦慮作為現代性的后果,困擾著、控制著現代人的身體和靈魂,使得看上去自由的現代人喪失了主體的自由。
一、弗羅斯特詩歌中的死亡與工業主義
(一)弗羅斯特詩歌中自然的死亡
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美國自獨立以來變化最快、最猛烈的時期之一,美國開始其工業化進程,美國經濟、科技、文化高速發展,農業社會向現代城市社會迅速轉化,但巨大的發展以巨大的代價為條件,對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的破壞是代價之一。工業主義的發展使人類獲得了先進的機器設備來探索自然,開發利用自然資源。當時美國社會上流行的實用主義理念支配著人們的行動。一旦自然失去其價值,則會被人類拋棄,這樣,自然遭受嚴重摧殘與破壞。這樣,人類與自然形成緊張的關系。
弗羅斯特一生中大部分時間生活在新英格蘭農村地區,顯然自然環境受到破壞后產生的變化極為敏感,尤其是自然環境視覺上的變化,視覺上自然由生機勃勃的綠色變為枯黃與黑色。這樣就不難理解在弗羅斯特的自然詩歌中有大量與黑暗有關的詞匯,如黑夜,黑暗。
弗羅斯特最常用的一個意象是樹。在《雪夜林邊小駐》這首詩歌中,樹木是黑色的:“這樹林可愛,黑暗,幽深,”這里的自然不再是華茲華斯筆下那個風輕云淡,陽光四射,繽紛茂密的水仙花在微風中起舞的花園,而是冰冷、單調的荒原,只有黑白兩色,而“冰冷與白色均象征著死亡”(Tillotson,32),毫無生機。在詩篇《人口普查員》中,這里的樹被砍伐了,只剩下低矮的樹樁,由于方圓百里樹木已被伐光,此地變成了荒山野嶺。原本人們能夠通過樹木的葉子從綠色變成黃色以及開始掉落這一現象來推斷時間的流逝與變化,但樹木被砍伐之后,人們已經難以辨認時間。人類陷入混亂的、無序的時間中,在這種時間中,未來難以預料,具有開放性與不確定性:“這是一個秋天,但有誰能辨認出/當時的季節,因為每一棵樹/本該只是落光葉子,現在/卻幾乎消失,只剩下低矮的樹樁/在流溢出的樹脂中顯現年輪;/每一棵樹都變成腐爛的樹干,/沒有一片孤單的葉子留給秋天,/也沒有落光葉子的樹枝迎風呼嘯”(Frost,164)。這里的時間具有現代性特征,不僅與過去徹底斷裂,還為未來帶來不確定性,人們不知死亡何時降臨,對死亡產生焦慮。“然而缺乏確定性并不會阻止我們去找到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意義與價值。正如弗羅斯特一直強調的那樣,不確定性可以喚醒我們毫無拘束地去創造形式,給存在以秩序與意義,直到我們順利通過混亂的經歷。”(295)
除此之外,工業的發展造成自然資源大量被無節制、無計劃地開發利用造成資源浪費,并沒有實現其應有的價值,如木材的濫砍濫伐,野生動物的濫捕濫殺。這一現象在《柴堆》中得到了描繪。詩歌主人公離開家在外面行走時,一只小鳥落在了他的前面,不過中間隔著一棵樹,以此來防止主人公追上它取走它尾巴上的白色羽毛進行商業交易。“一只小鳥飛在我的前面。他小心翼翼,/停歇時,讓一棵樹隔在他和我的中間,/緘默無聲,不說一句話告訴我他是誰,/而我卻有點傻氣地想著他在想些什么。/他想我是在追他,為了他的一根羽毛,/那尾巴上的一根白色羽毛:就像一個/會把每一片羽毛都據為己有的人”(Frost,100)。用“小心翼翼”、“隔”以及“輕輕落下”來表示那只小鳥是在樹木被砍伐后除了敘事人之外唯一有生命的物體。世界上的三類生物,植物已經被人類破壞,只剩下動物和人,世界顯得孤單,冷清。那只小鳥所代表的動物也被人類為了追逐商業利益而捕捉傷害,那世界上的生物只有人類。之前已經有許多野生動物被人類獵殺,由于人類的獵殺,那些還活著的野生動物變得對人類警惕起來,不再會輕易靠近人類,以免被奪取生命。
緊接著,主人公看到了柴堆,這堆柴被砍下來已經在那里放了一年多了,但仍未得到利用,而開始腐爛變形,這樣,植物被破壞后浪費了。
弗羅斯特對自然的大量描寫也是對現代社會的一種逃離,但他發現即使自己在逃離了真正的現代社會,尋找一片安靜的樂土,他也難以找到,因為自然也已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發生了變化,被打上了現代的烙印。
(二)弗羅斯特詩歌中人的死亡
工業主義是現代性的基本維度之一,是現代社會的技術基礎,它所涉及的是一個建立在機器基礎上的文明的發展。這種發展和科學與技術是同步的(Giddens&Pierson;,96-97)。
弗羅斯特的詩歌中,有大量描寫機器和科學技術的詩行。而弗羅斯特本人也承認自己關注機器。1960年,弗羅斯特在一次采訪中告訴理查德·普伊瑞爾“他們(讀者)喜歡聽我說機器的陰暗面”(Hecht,64)。
對于相信科學與唯物主義哲學的現代人來說,身體的死亡意味著生命的結束,意識的徹底終結,死亡對生命構成最大的威脅。弗羅斯特利用工業主義造成的死亡這一后果來表現對工業主義的幻滅態度,這樣的死亡在弗羅斯特的詩歌中大量出現。在詩歌《突然速度來了》(Frost,511)中,當機器開始運轉時,在工廠的工人的說話聲被機器運轉的聲音吞沒,工人的靈魂因機器的吸收而變得衰弱,疼痛不堪。在這里,“突然”統領全文,機器突然啟動,帶動工廠內的工人,而且“機器的音樂才是王道”,機器具有意識和主體性,從而能夠控制著人們的行為,壓抑著人們的靈魂與情感。相應地,人類的說話聲“消失”,沒有發言的機會,被機器剝奪了主體性與靈魂,他們的意識被物化。這里所描寫的是在工廠工作的工人因單調不斷重復的工作而面臨精神的死亡。
相似的情景還出現在《熄滅吧,熄滅—》(Frost,131)中。詩歌一開始就以電鋸四個連續的動作來統領全詩,分別是“怒吼”、“嘎吱作響”、“制造”和“迅速投下”。“怒吼”主要用來形容狼狗、老虎、獅子等異常兇猛的動物,電鋸運作速度之快,威力之大,會對生命造成威脅;“嘎吱作響”主要用來表示響尾蛇發出的聲音,表示電鋸如蛇一般危險,具有伸縮攻擊的可能性。這兩個詞合起來就構成了人類工作的環境——危險。詩歌前九行什么都沒有發生,只有電鋸的不斷運轉,在“說話”,在“工作”,在控制著生活,找不到人類被區別出來的絲毫痕跡,工人身體的其他部分被隱去了,被物化,和其他無生命的物體混合在一起,難以區分,只剩一雙“被抬起的眼睛”。這里的眼睛是靜止不動的,而且用了被動語態,突出抬起眼睛這一動作很辛苦,側面反映了這些工人的疲憊。
在小男孩的手被電鋸鋸掉之后,一切都開始線性流動,其他人并未長時間或者說他們不被允許長時間停留在這死亡的陰影中,而是繼續做他們的事情:“沒有希望了,由于他們不是死者,/所以都轉身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Frost,131)。這里,生活是靜止的,反倒是死亡帶來了流動性,這種顛倒的狀態突出了社會的畸形。
弗羅斯特的詩歌中還有一類人的死亡——自殺。城市化成為工業主義發展的一大表現,城市化進程中人們的孤獨引起自殺。余志森提到,“城市雖然人口多、區域大,但因為城市人之間缺乏相互聯系和關心,因此孤獨感常常成為城市人的心理特征。而孤獨又導致自殺,自殺成為當時美國城市中的一種社會現象。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美國社會的自殺率也不斷上升”(余志森,176)。弗羅斯特的許多詩歌中都有一個孤獨的旅人形象,但這種孤單感在不斷加深,當積累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萌生自殺的欲望。一般情況下,這種欲望會受到弗洛伊德提出的自我和超我的壓抑和控制。但當這種欲望難以被控制的時候,就會通過自殺行為進行釋放。
在《離去》這首詩歌中,敘事主人公將朋友們都留在鎮上,獨自走出荒原,不是因為自己被驅逐,而是因為自己內心有著強烈的想離去的愿望,這種愿望指引著他走向死亡:“我不過是聽從/‘我—注定—離去/這首歌的慫恿”(Frost,427)。在另外一首詩《雪夜林邊小駐》中,敘事主人公在偶遇到這一寂靜之地,被樹林和黑暗所吸引,也召喚起了自己在心中壓抑已久的死亡愿望。但最終他還是決定走完剩下的路,擔負起自己的責任與義務:“這樹林可愛,陰暗,幽深,/但是我還有許諾的事要完成,/臨睡前還要再趕幾里路程,/臨睡前還要再趕幾里路程”(Frost,1995:207)。這里,“睡覺”象征死亡,他的死亡愿望尚可用他的理智來控制和壓抑,可是在《離去》中,他已經無法壓抑意識中的死亡欲望,而是將朋友們都留在鎮上,一個人獨自走向死亡。
二、弗羅斯特詩歌中人的焦慮
現代性意味著急劇的變化和未來的不確定性,“使得人類在世界上如何生存成為一個真實而又無法避免的問題,尤其在發生了兩次世界范圍內由科技主導的戰爭后,人們不再對自身存在的安全性有十足把握,也不再相信下述假設:人類作為物種的生命不可避免地比人類的任何個體的生命更長久”(Giddens,146),而是相信所有的一切,包括文明、歷史、自然,現在都可能徹底完蛋。這樣的風險環境,必然在實際的個體心里引起深層的焦慮。
弗羅斯特深受自然科學領域Proctor對熱力學第二定律——熵定律討論的影響,他的討論引起了他的嚴重焦慮。熵是一個系統“混亂程度”的度量。根據這一定律,一個孤立的封閉系統傾向于增加其混亂程度。宇宙是一個孤立的系統,即宇宙的混亂程度在不斷增加,可以推測出宇宙最終將達到“熱寂”狀態,熱能全部消散,這就預測了地球上所有有機體的最終死亡。
弗羅斯特認為科技最終將毀滅整個人類。在《為何等待科學》中,明確表達了科技對人類生存的威脅。一些科學發明將會導致“人類不得不從地球上撤離或者消亡”(Frost,359),最終由科學來告訴人類如何幸免于難。人類的生存權完全由科學掌握。科學“想要知道”,“制造東西”,“給人類展示”,表明其具有意識與主體性。另外用了兩個詞“諷刺的”和“自滿的”來修飾科學,諷刺是因為科學是由人類發明創造的,最終卻將要毀滅人類;自滿是因為科學有巨大的威力,他確信自己能夠毀滅人類。
吉登斯提出,工業主義與軍事力量的融合,使統治階級實現對暴力工具的壟斷與濫用,導致戰爭工業化。科技被牢牢掌握在統治階級的手中,科技被用來做什么,由政府來決定。在弗羅斯特的詩歌中,科技被政府用來擴充軍備發動戰爭,被用來支持軍備競賽爭奪世界霸權。在1959年《人類的未來》(未發表版)中,弗羅斯特表達了他自己對科學的理解:“科學不是一切,但它占有很大比例,科學維持我們在地球上的生活和生存,同時,它帶來死亡,其幫助生產致命武器,如用于戰爭的炸藥和飛機。它進入我們的靈魂,使我們只在乎名譽。”、“科學是由國王分配的公共財產”(Frost,870)、“整日整夜我看到國家在競爭時代的冠軍,從而決定這個時代以哪個國家國王的名字為名。馬克思所說的歷史必然性會提供國家間不斷爭論的問題,如今美國和俄羅斯之間就有”(Frost,871)。
在《火與冰》中,世界將會毀滅,而火與冰都足以強大來使世界毀滅。在這里,“火”和“冰”都象征著戰爭。“火”象征的是人類因有統治整個宇宙或者說搶奪整個空間的控制權而發動的戰爭。在戰爭中又有很多死傷,“火”又可以和“血”聯系到一起,表示慘重的傷亡。尤其是工業化的現代戰爭,隨著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出現,戰爭的范圍極大地擴張,戰火能燃燒到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甚至可以徹底毀滅地球。“冰”象征戰爭,這里的戰爭是指冷戰,二戰后美蘇為了爭奪世界霸權而進行的一系列沒有硝煙的戰爭,但其厲害程度絲毫不亞于兩次世界大戰。這就是科技被運用于戰爭的嚴重后果。
弗羅斯特嘲諷統治者企圖利用科技來對人類發展做出貢獻,實則批判統治者利用科技毀滅人類。弗羅斯特的風格體現一種強忍自制的精神,用幽默粉飾悲哀,用喜樂掩埋悲痛(黃宗英,134),他將嚴肅與幽默、悲痛與喜樂融為一體,產生一種幽默的戲弄。在《規劃者》中,他首先通過嚴肅的基調強調核武器的爆發,會結束現在世界上的一切,只有那些經歷過的人才知道其恐怖與暴力。接著,他以幽默或者嘲諷的口吻,猜測發動核戰爭或者使用核武器的那些人是為了自己能夠得到榮譽——不讓人類的歷史縮短:“說到底那些人還是認為/人類歷史不該被縮短非常重要。”(Frost,361)。
三、結語
弗羅斯特的詩歌,是他對工業化的反應,也是對現代性的監督,他為工業化導致的死亡現象進行描寫,為科技裝備的戰爭和國家競爭進行嘲諷和痛惜,為整個人類的命運焦慮不已。然后給出了自己對于現代性的全面評價:“我們賴以生存的東西終使我們毀滅”(Frost,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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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大連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