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友榮
(池州學院,安徽池州247000;安徽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安徽合肥230039)
對“新時代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這一多重限制的“核心詞條”進行學理闡釋,大概是當下我國現代大學制度建設必須解決的熱點問題。“學理闡釋”(academic interpretation)在國際語境中通常是相對于立法和司法等“有權解釋”的另一種不具備法律約束力的“無權解釋”。而正因為“無權”的限定,“學理闡釋”不僅需要遵循學術邏輯,還須與實踐理路不悖。這種判斷是基于一段時間以來我們關于大學制度建立的事實:對現代大學制度的建立停留在“移植”“復制”西方大學制度上,在制度創新上既缺乏理論上的引領,也非常缺乏實踐領域的大膽探索。
大學制度是關于大學管理和治理所形成的行為框架、規則體系[1]。新時代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的核心詞條是“大學制度”,關鍵先行詞是“新時代”,落腳點是“中國特色”。
“現代大學制度”既是對大學制度時間屬性的描述,更是一種價值追求。現代大學制度首先應該是“大學制度”,其賦予的“現代”特性并非隔離與傳統大學的內在聯系,拋棄大學與生俱來的內在邏輯。否則,再完美的制度也不是大學制度更非現代大學制度。[2]事實上,“現代大學制度”在國際高等教育學術界鮮有完全詞義重疊、概念擬合的提法。即使是在《現代大學論——美英德大學研究》中,也很難覓見弗萊克斯納對“現代大學”概念的闡釋。原因似乎不言自明,該書英文版書名只是“Universities:American,English,German”。
一般來看,學者習慣于將“現代大學”界定為19世紀后的大學,而把19世紀以前的中世紀大學統稱“傳統大學”。在“象牙塔”式的傳統大學里,人們只討論“天堂里的玫瑰有沒有長刺”這樣的遠離世俗的問題,在博雅的禮堂里培養古典的紳士,從而衍生出大學自治、學術自由的基本理念,經過數百年的演變、定型、沉淀,形成了“行會型”的傳統大學制度。
可以說,“現代大學”只是一個相對概念。在高等教育職能不斷豐富的發展史上,“現代”只是針對大學發展相對較早的范式而言。在博洛尼亞大學時代,包括后來的巴黎大學、牛津大學、劍橋大學,都在“大學的理想”里徜徉著博雅教育的氤氳。而當柏林大學在洪堡大學理念的影響下生機勃發之時,集博雅教育與知識發現為一體的“現代”大學也就應運而生了。再到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橫空出世,另一種以服務社會為己任的“新型”大學也就產生了。我國當下的“新型大學”,也是一種對我國傳統大學辦學思想、人才培養理念、教學模式的突破,是一種全新的高等教育形式,與國際上曾經的“現代大學”異曲同工。譬如:在美國,從“贈地學院”,到21世紀初出現的“民辦”新式大學——密涅瓦大學,在英國,從傳統的牛津、劍橋,到紅磚大學(Red brick university),再到平板玻璃大學(Plate glass university),直至1992年后的多科技術學院升格(Post-1992 university),都體現了大學“現代性”的不斷發展與豐富。
“現代”作為一個純粹的時間序列詞時,中西方差異還是顯而易見的。西方社會更樂于視文藝復興運動作為古典與現代的分水嶺,我國則以“五四運動”這一重要文化事件為標志,視此后的社會為“現代”社會。國人對“現代大學制度”的青睞,應該遠不止于大學制度在“傳統”和“現代”這一時間屬性上的關注,顯然還表達著對現存大學制度的不滿,體現了我們對“好”大學的愿景與價值追求。而在這一點上國際學界是有共識的。如:洪堡在柏林大學推行科學研究、發現知識,是對紐曼崇尚“博雅教育”、闡釋和傳播知識的“理想的”大學的超越;范海斯在威斯康星州倡導的“踩著牛糞的教授才是好教授”“大學的圍墻就是州的邊界”等“威斯康星思想”(Wisconsin Idea),更是對洪堡大學“現代性”的發揚。千年的大學發展史一直在詮釋一個顛撲不滅的事實:大學一直在發展中,大學的職能一直在豐富中,大學的現代性是一個“流變”的概念。
“現代大學制度”是一個中國化的概念,具有鮮明的“中國制造”印跡,表征著教育理論界和實踐領域對改造我們自己的大學和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美好憧憬。作為現代社會中影響力越來越強大的機構,大學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卷入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以期保持生命力。潘懋元先生曾詼諧調侃:“企業家”與“教育家”之間在為誰辦大學、怎么辦大學這一問題上產生了觀念上的沖突,勝出的都是“企業家”[3]。“知識社會的到來正把大學轉變成為社會提供眾多不同服務的服務供應商,甚至大學已經大膽地被冠之為知識和專業能力的經紀商”[4]。這說明大學的“現代性”為社會同頻共振,是現代大學走出“象牙塔”,走進現代社會的一種姿態,更是大學從社會邊緣款步邁入社會中心的一種姿態。
在當下的全球視野里,中國制度越來越令人贊佩,中國道路越來越受到他國借鑒。然而,相對于經濟社會的發展水平,中國高等教育在全球的話語權狀況卻不能令人滿意。不少學者在論及高等教育強國,或者“錢學森之問”時,總喜歡拿體制機制說話,動輒言及我們的高等教育管理體制有問題,機制不靈活,行政干預過多,學術權力弱化等等[5]。那么,存在不存在一個完全固定模式的“現代大學制度”呢?現代大學制度該不該有“國家特色”和“文化底蘊”呢?
弗萊克斯納曾指出: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大學……大學是民族靈魂的反映……期望大學只適應一種單一的模式是很荒謬的[6]2。有些人對全球高等教育發展一知半解,道聽途說,動輒妄言“現代大學”的模樣,認為大學要真正的學術自由,就必須擺脫政府的控制。事實并非如此,19世紀八九十年代,歐洲大學見證了大學治理與管理體制的深刻變化。在所有對大學具有掌控歷史的歐洲國家中存在一種趨勢:大學一直在追求更大的自治權。大多數歐洲政府(英國除外)已經實施了一些政策,旨在解除對高等教育的控制。而另一方面,在英國、澳大利亞和美國等傳統上大學擁有自治權的國家,政府則采取更多的干預政策[4]。可見,在世界上大概不存在沒有政府控制的大學,只是控制方式不同而已。政府在扮演大學支持者的同時,并沒有放棄對高等教育的控制權。相反,他們已經開始采取更多的間接方法,鼓勵大學只在自己擁有的主動權范圍內有所作為。
2017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致中國人民大學80周年校慶的賀信中說,“圍繞解決好為誰培養人、培養什么樣的人、怎樣培養人這個根本問題,堅持立德樹人,遵循教育規律,弘揚優良傳統,扎根中國大地辦大學”[7]。我們必須結合“四個自信”來深入學習總書記關于三個“培養人”的判斷,探索建立適合中國國情的現代大學制度,以滿足經濟社會快速而又獨特發展對高層次人才的需求。
高等教育對于現代社會的作用不可或缺,它作為一種社會存在,其目的是隨著不同的社會制度應時而變的。任何一個國家的大學,其命運都是與國家利益緊密相連的。要辦好中國大學,就必須立足中國大地,辦中國人民需要的大學,辦符合“新時代”需求、有中國特色的大學。
1.“中國特色”是我國現代大學制度的制度標志
馮友蘭認為,中國要成為一個大國、強國,必須做到在世界各國中,知識上的獨立,學術上的獨立[8]。大學作為知識與學術的殿堂,必然要具備自身的獨立性,成就自身的社會地位和國家性格。正所謂大學首先是民族的,然后才會是世界的。回顧我國百年的大學發展史,不難發現,我們從效法歐洲大學,到學習美國模式,再到照搬蘇聯體制,左沖右突,也沒能真正打造成具備規模效應的世界一流大學。中國知網(CNKI)的數據顯示,“篇名”含有“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的成果就有131篇。其中,較早提出“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的有:王冀生的《建立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大學制度——攻堅階段我國高等教育體制改革的重點》(2000年),陳德敏、林勇的《初論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大學制度》(2001年),以及文華等的《探索和構筑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大學制度》(2003年)。除王建華在采訪中對“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給予了“必須堅持黨的領導,必須按照教育法和高等教育法的要求,堅持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從中國的國情和學校發展的實際出發,積極吸收國際先進大學的管理經驗,創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先進管理體系”[9]的闡釋外,其他基本都是從憲法或者高等教育法出發,在府學關系、領導體制等方面進行一些規定性描述。
由此可以得出兩個方面的結論:一是使用“中國特色”來標志大學制度源自于新世紀,比起政治經濟領域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要晚得多,探索的成果也比較集中;二是“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的建設既有諸如領導體制、府學關系等方面基本的定型、定性規定,又有來自于政府的“自上而下”的政策推動,或者來自于大學內部的“自下而上”的實踐探索。“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整體尚未定型,還不成熟。“中國特色”只是我們對正在摸索與建設中的“現代大學制度”的一個總括性的符號,并不單單指向于現成的制度成果。
2.“中國特色”是我國現代大學制度的制度探索
高等教育的全球中心,經歷了一個從英國,到德國,再到美國的發展與變革過程,每一次“中心”的轉移都與先進的大學辦學理念確立密不可分。“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是我們在社會主義制度、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領域探索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后,在高等教育領域的制度創新;是在反思我國高等教育發展過程,總結發展經驗教訓,吸取國際先進大學成功經驗的基礎上,不斷探索創新的成果凝練;是在高等教育領域向全世界提供中國經驗、中國智慧、中國方案的具體體現。公立大學由于自身傳統科層制管理的官僚體制行為效率低,行為往往是遵循“請求原諒比尋求允許要簡單”(It is simpler to ask forgiveness than to seek permission)[10]67的原則。近20年來,我國政府與高等學校針對大學主體地位缺失、政策性失衡所致大學競爭機制喪失、大學各種利益主體權利表達路徑損失等問題,進行了大量的實踐探索。
3.“中國特色”是我國現代大學制度的制度理想
翻開世界高等教育史,我們很容易看出,無論是北美強調學術自由的盎格魯-撒克遜模式,還是強調政府干預的歐洲大陸模式,抑或將兩者結合的英國、日本模式,這些不同的高等教育管理體制下都涌現出了一批世界一流大學,培養出了一批杰出人才。可以說,任何一種高等教育管理體制,都可以做到極致,都可以做到最好。[5]現代大學越來越超越地域的局限、意識形態的壁壘,在諸多的理念、制度和價值追求上表現出了高度的趨同性,特別是在全球化的今天,大學的“全球性格”更加一目了然。與此同時,已經步入社會中心的現代大學正在成為社會的主角,越來越與所在的地域社會發生最為廣泛的聯系,以至于大學的外部制度安排與內部制度選擇都無一例外地與國家的政治制度、文化傳統息息相關。“大學是民族靈魂的反映”,“我們不會把它們都建成一個模樣——都像英國的、法國的、美國的或德國的”。[6]4
赫爾巴特有言,“一切教育都有教育性”。為誰培養人、培養什么樣的人、怎樣培養人,是高等教育要面對的根本問題。很自然,中國的大學從外部制度環境的安排,到內部制度設計的選擇都應該有,也必須有“中國特色”,只有扎根中國大地,才能更好地保證大學正確的辦學方向。因此,中國的大學制度必須與中國的社會制度緊密相連,必須遵循憲法中“國家發展社會主義的教育事業”的規定,從而將“中國特色”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大環境下,辦出人民滿意的高等教育的制度理想。
2014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中華文化既堅守本根又不斷與時俱進,使中華民族保持了堅定的民族自信和強大的修復能力,培育了共同的情感和價值、共同的理想和精神。”[11]我國古代書院始于唐朝,存續一千余年,在歷史上對我國社會政治、文化影響重大。書院因科舉選人制度而相得益彰。清政府在1905年廢除了初建于唐朝,歷經1300余年的科舉制度,讓曾經紅極一時的中國古代規模最大的科舉考場——江南貢院,也只能淪為南京夫子廟秦淮風光的一部分。我國古代書院的教學與研究相結合、“聚四方俊秀”的開放性、自主學習與自由研討的教學模式、分齋教學(蘇湖教學法)和講會制度等無不可以作為中華文化瑰寶,有著成就“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的優秀基因,在中國特色的現代大學制度設計中成為重要的滋養。[12]
從清末開始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們的高等教育歷史其實是一部“移植史”,其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20世紀前,西方教會開始出資在舊中國開設高等學校,在只有56所大學的舊中國高等教育陣營里,就有13所屬于西方教會興辦的;二是源自于“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在康有為、梁啟超等一批進步思想者促動下,清末開始陸續創辦了一批西式高校。無論是起步階段學習德國,還是后來學習美國,再到后來師從蘇聯,中國高等教育在汲取西方大學制度發展的優秀品質的同時,在血脈里始終延續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如果將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簡單地與我國舊式學堂、古代書院割裂開來,劃清界限,或者不顧我國大學百年發展史,簡單復制、移植西方大學的制度范本,中國的“現代大學制度”是不可能有生命力的,中國的大學也難以實現“世界一流”的目標。
中國的大學就必須具備中國大學的基本樣態,而中國大學的基本樣態就是“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習近平在全國高校思政工作會議上強調:“我們的高校是黨領導下的高校,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高校。辦好我們的高校,必須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全面貫徹黨的教育方針。”“高校黨委對學校工作實行全面領導,承擔管黨治黨、辦學治校主體責任,把方向、管大局、作決策、保落實。”[13]這些提法是在系統總結新中國高等教育管理體制,科學歸納歷史嬗變的得與失、經驗與教訓的基礎上提出的。
“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是中國高等教育的創舉,是中國人辦出有自己話語權的高等教育體系的標志,也是最大的體制特色。這是我們對近70年新中國高等教育發展史梳理后的結論。社會主義中國的現代大學必須堅持“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必須準確理解“黨委領導”“校長負責”在邏輯上是偏正關系,而非并列關系。“黨委領導”是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之魂。早在《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1985年)里,我們就開始對新中國高等教育的體制機制進行反思,對大學受到來自政府的束縛過多的現實進行檢討。于是,將當時經濟領域方興未艾的“廠長負責制”改革簡單嫁接到高等教育領域,如原國家教委頒布《關于高等學校逐步實行校長負責制意見》(1988年),鼓勵在高等學校試行“校長負責制”。清華、北大紛紛鵲起,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100多所知名大學試行了“校長負責制”。這一改革忽視教育領域相對于經濟領域的特殊性,弱化了黨對高校的領導,淡化了對社會主義辦學方向的堅守。一些大學出現了黨委書記由副校長兼任,黨委會的決策功能被全面疏略。這一相對弱化黨對高校領導的體制變革結果是可想而知的,1990年后這一改革便戛然而止。直到199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頒布,才用法律形式徹底消除了“校長負責制”的負面影響,把“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作為一項基本的法律制度予以確定。
大學與社會越親近,卷入社會事務越多,大學存在的政治論基礎的規制作用就會越發顯著。“就像戰爭意義太重大,不能完全交給將軍們決定一樣,高等教育也相當重要,不能完全由教授們決定。”[14]因此,堅持“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是中國高等教育的基本樣態。縱觀全球大學管理體制,不難看出,好的大學一定既有普適性的大學制度,又有民族性、區域性的制度安排與選擇。給中國大學賦予“中國特色”是我國憲法和黨的教育方針所固有的規定性,是符合我國建設高等教育強國的體制邏輯的,是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制度優勢所在。
中共十九大報告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研判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15]。在“對高等教育的需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對科學知識和卓越人才的渴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的新時代里,對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建設應然的實踐理路進行學理上的推定和分析顯得越來越重要。
中共十九大報告指出,建設教育強國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基礎工程,必須把教育事業放在優先位置。新時代對高等教育、知識和人才的需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在新時代里,如何辦好中國特色的現代大學,怎么建立中國特色的現代大學制度,無疑是擺在我們面前亟待廓清的問題。
依據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和基本方略,辦好人民滿意的高等教育,首先必須堅持黨對高校的絕對領導。在加強黨對高校全面工作的絕對領導的同時,切實履行好“管黨治黨,辦學治校”的主體責任。同時,在簡政放權、加強監管、優化服務等“放管服”三個方面轉變政府職能,釋放辦學活力,以實現貫徹黨的教育方針,落實立德樹人,促進教育公平,培養“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的總體目標。
其次要完善中國特色的現代大學治理結構,按從基本制度(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大學章程等)到一般制度(機構管理與工作制度)的邏輯開展內部制度建設。我們的高等教育一直存在著教師教學精力和學生學習精力兩個“投入不足”的問題,“新時代”大學需要展示新作為。梁啟超說過,大學生需要“做課外學問”,如果“只求課堂上功課及格,便算完事”,那“只是求文憑,不是求學問”。兩個“投入不足”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究其原因,問題的根源在教師,根本在教師管理制度和課堂管理方式。
建設現代大學制度本身是一個過程,不能作為行為的目標。建設現代大學制度是為了推動我們高等教育事業的發展,是為了滿足新時代越來越強烈的對高等教育、知識和人才的需求。因此,“中國特色”的現代大學制度建設理應將與“新時代”格格不入的、落后的辦學思想理念摒棄,不能將“中國特色”與“現代大學制度”看成是一個互不相容的悖理,將其對立起來看。“中國特色”當然不是“不適時宜”的大學制度的“護身符”和“保護傘”,不能因為“中國特色”而放棄、甚至排斥先進的大學辦學理念,更不能為了“中國特色”而排斥普適性的大學特征,違背大學的內在邏輯。
回顧新中國的大學發展史,將大學辦成衙門的“官本位”制度、極端政治化的“開門辦學”制度等不符合大學發展內在規律的特殊歷史階段的“現象”,很顯然不能列為“中國特色”。那是我們社會主義中國在步入“新時代”過程中,幾代人在沒有成型的制度范本情況下,探索過程中經歷的坎坷。“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理想應該是既符合我國社會主義建設“新時代”要求,又契合大學發展的內在邏輯和共同特征的“結合體”。
應該說,我們認識、探索、建立現代大學制度的過程也有將近20年了,我們也建立了包括高等教育法、大學章程等在內的不少良法。然而,連關涉各方利益主體的大學章程,各校在擬定過程中,常常也是無人問津;《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作為大學依法辦學的上位法,頒行已經20年了,而現實中大學與政府間的眾多行為仍存在有法不依、執法不嚴的現象。為什么這些制度在實踐領域規范治理主體行為的效果不能令人滿意呢?
出現這一現象的原因與我們將關注力高度集中在對現代大學制度文本建設的熱情上不無關聯。其實,大學制度只不過是大學利益相關者的行為規范;準則是依從某種公序或者共同的文化認同下的標準原則,它可以分為正向價值效應的“應然”準則和負向價值效應的“不能”準則。學者王綻蕊就認為:完善中國特色大學治理制度不能僅僅止于完善制度文本,各治理主體在大學治理目標、治理責任、決策程序等方面產生共識,共同營造中國大學“善治”環境,探討、制定和推行中國特色大學治理準則,通過治理準則“外化”我國大學現階段的“善治”標準,才能真正規范各治理主體的治理行為[16]。一句話,我們雖然在大學制度建設上走得不慢,甚至已經形成了一定的制度體系,但執行效果卻較差,就是因為我們缺失大學治理的行為準則。
這其中有一個“文化滯后”的問題。奧格本(Ogburn)在《社會變遷》中第一次提出“文化滯后(culture lag)”[17]概念,借此說明社會變遷過程中,物質文化、科學技術的發展,在大多數時候要先于制度觀念變化,這種文化遲延現象所造成的文化“墮距”應該引起充分關注,并予以克服。大學治理各主體因為缺少共同的治理準則,缺失“現代化”的治理文化,僅從制度建設來“完善”難免步入形式化的誤區。大學治理準則是大學治理的基本原則、行為標準,具有價值導向性,是大學“善治”的規則。因此,要重視政府、大學主體和其他利益方的大學治理行為準則制定;在立法確規的過程中,還要關注行為規程和組織行政規程。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政府強力推行“放管服”的同時,仍然習慣于行政化管理。[18]否則,沒有形成治理主體共同認同的治理文化和有效的治理準則,所有的法規、制度即使泛濫成災也無人問津,或者出現制度穩定性差,朝令夕改的問題。
大學治理結構是現代大學制度的基本內容,它由相互影響與密切相關的外部治理(治理大學)與內部治理(大學治理)兩個方面組成。治理大學關涉政府和大學外部的利益主體對大學的治理,大學治理指向于大學內部利益方的權力配給。這兩個方面在現實中無法從操作上來人為割裂,它們相互制約,互為影響。單方面強調或者過分強調政府、大學或者其他利益方的“主體性”,疏略“主體間性”,也會削弱存在的意義和生存的價值。就像獄警和囚犯一樣,獄警總是覺得自己在看押著囚犯,要把囚犯自始至終置于自己嚴密視線監控之內。我們沒有理由懷疑獄警實現自己目的的可能性,但獄警在達到自己目的的同時,也將自己變成了囚犯的“奴隸”,過著“亞囚犯”的生活。這就是只重視“主體性”的糟糕結果。
我們注意到,這些年各個大學都開始覺醒,關注其獨立地位,紛紛建立自己的章程,但是實際效果是大多數章程成了學校的一件擺設,幾乎在制定或修訂后就束之高閣。重視“主體間性”,就要求政府、大學以及各利益方都應承認“他者”的客觀存在,互為主體又互為客體的關系。這樣,政府、大學以及各利益方在治理制度建設與治理文化的認同中,在互為主客體的治理過程中,更多地關注制度的銜接、治理準則可操作等“主體間性”行為,有利于主體間相互理解與溝通,提升治理能力和治理效果。
中共十九大作出了一個劃時代的重要判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成為我國現階段社會的主要矛盾。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必然包含對接受優質公平的教育的需求。那么,這就對高等教育提出了一個挑戰:我們當下的高等教育能不能提供優質公平的教育呢?能不能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需求呢?有沒有與滿足這些需求相適應的現代大學制度安排與設計呢?我們既要在階段性上認清社會主要矛盾的轉移已是不爭的事實,也要在歷史發展的延續性上,認識到當前高等教育還在一定范圍內存在發展不充分和落后的現象,大學的人才培養能力還不能令人滿意,高等教育的供給能力和結構都存在一定的問題,大學管理者的管理精力投入、教師的教學精力投入、學生的學習精力投入都還存在比較大的差距。這些問題都必須用深化改革來加以解決。
多數學生將大學教育看成是開啟他們未來高質量生活的鑰匙[10]71。人民對“美好生活”而不是“幸福生活”的追求,本身就意味著人民對帶有普遍公共性、客觀性和價值性的“好”生活的追求,而非個體性、主觀性的“幸福”追求。由此看來,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新時代中國特色的現代大學制度建設必須認真研究如何帶給人民“美好生活”。那些傳統的大學制度元素影響了人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從普通的可操作層面看,首先是高等教育的制度建設須滿足人民對教育公平的追求。為防止代際貧困的傳遞,促進社會階層的合理流動,逐步消除地區差異,我們的大學需要高度重視在招生、資源配置方式、教學改革等方面的制度建設,系統謀劃,有序推進。
其次是堅持以“美好生活”而非局限于追求“滿意率”為標準來建設現代大學制度。一份中央教育科學研究院的“全國高等教育滿意度調查”結果表明:東部、西部地區較之中部地區對高等教育的滿意度低[19]。眾所周知,我國優質的高等教育資源主要集中在東部地區,而調查結果顯示“中部地區”的滿意度相比“東部地區”平均高近20個百分點,意味著“滿意”不一定是我們的追求。大學為了增加學生的滿意率,降低考試標準,提高畢業率,應該是我國教育界出現的“玩命的中學,輕松的大學”怪相的直接原因。就連包括哈佛在內的美國名校,四年本科畢業率基本都維持在50%~60%之間。可見,通過大學教學制度建設,提升大學生的學習量,增加學習精力的投入,給大學生特別是本科生適當“增負”是必由之路。
再次是建立以學習者為中心的大學文化。大學將會承擔巨大的壓力來轉變以教師為中心的模式。在以教師為中心的大學中,教師決定教什么、誰來教、怎么教,以及在哪里教和什么時候教。而在以學習者為中心的大學中,學習者對教學內容、方法、實踐、地點有更多的選擇權。[10]812017年9月8日,陳寶生部長在《人民日報》撰文《努力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大聲疾呼“課堂革命”,倡行“四個回歸”[20]。這應該成為中國現代大學教學制度建設的集結號。
事實上,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建設在立足國情、依據現實、面向“現代”上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將來的教育改革可能包括更多的和更激烈的爭論,這些爭論是關于哲學體系的而不是技術的,是關于意義的而不是簡單地掌握知識的。”[21]大學不是職業培訓所,人們對大學的向往不單單是學習謀生專業、形成職業技能,對人的精神層面上的追求,才是大學自“象牙塔”時代歷久彌新的主業。這大概也是“四個回歸”的題中應有之義。大學之所以成為大學,是因為有著顛撲不破的內在邏輯,任何標新立異的背叛只能是一種即時的選擇、暫時的沖動。英國的“新大學”運動在經歷了創建之初的非理性追求應用技術的傳播之后,不得不逐步開始向以牛津、劍橋為代表的傳統大學妥協,開始逐步青睞促進人的發展、發掘人的潛能的博雅教育,從單一地注重實務,發展到增設人文類課程。因此,在現代大學制度設計上,重視“人”的教育始終是大學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