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承繼與當代置換：當代文學中早期的“才子佳人”模型

吳桂超

“才子佳人”結構是我國古代言情小說中的常見敘事模式。自《詩經·周南》中的“君子”和“淑女”兩情相悅始，“才子佳人”的故事在文人墨客筆下歷經千年，逐漸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情節套路，“惟才子能憐這些風塵淪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識坎坷不遇的才子，受盡千辛萬苦之后，終于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魯迅語）這種敘事公式的定型標志著“才子佳人”模式的發展成熟，也是這些文本所共有的致命弱點，內容的大團圓結局，情節的固定僵化，成為后世詬病所在。

盡管“才子佳人”模式本身存在著巨大的缺陷，但縱觀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展，這種模式始終保持著頑強的生命力，“人們一面陶醉在這類藝術作品中，一面又去創造新的但仍無法擺脫傳統模式的情愛文學。”即使在文學受到意識形態的裹挾，愛情成為作家表達禁區的時候，這一模式仍然以一種潛在的暗流形式存在于當代文學之中。那么，“才子佳人”模式的美學能量和吸引力何在，以至于人們會如此迷戀這種古老的愛情原型？顯然，“才子”與“佳人”的結合在某種程度上暗合了我們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積淀中所形成的至高價值標準和人生終極理想，是作家在進行創作時“集體無意識”和“個體潛意識”的集中體現。

但是“才子佳人”模式在不同的時代語境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社會歷史的發展，讀者審美趣味的變遷，決定著這一模式在保留傳統美學效果的同時也要進行相應的改造和變異。在深受社會意識形態影響的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的當代文學中，“才子佳人”模式如何與其他主題結合，借此逃避嚴格的政治審查，獲得寫作的合法性，并迎合民間閱讀趣味，完成文學對時代的突圍兩方面的使命，是那個時代的作家不斷嘗試與努力的關鍵所在。由此可見，“才子佳人”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愛情書寫模式，將其置于當代文學的發展脈絡中，通過對其具體內涵和主題、敘事方式上的變奏進行考察，有利于我們更好地了解這一時期的文學范式和審美特征，以及文學創作與意識形態之間的復雜關系。

在“前二十七年”文學中，愛情被政治意識形態所驅逐，文學中傳統的“才子佳人”敘事模式被視為“小資產階級情調”，是需要進行規訓和改造的對象。男女之間的私人情感只有與革命政治話語相連接，才具有表達的合法性。這一時期，“才子”和“佳人”也被迫改頭換面，具有了新的身份特征。“才子”不再是文弱書生而是在新的形勢下成長起來的社會主義新人，他們有著強健的體魄，堅定的思想信念，是為革命事業奮斗的英雄人物。與之相對應，“佳人”也從傳統的閨房樓閣中走出，“只愛武裝，不愛紅妝”的革命信仰戰勝了不切實際的小資產階級浪漫情調。兩人的結合一方面源于愛情的萌動，另一方面更由于對彼此政治身份的審查和肯定，而往往后者對兩人的關系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十七年”文學時期，這種被革命話語所置換的“才子佳人”敘事模式存在于大量小說文本中。《青春之歌》中林道靜與余永澤的愛情是典型的傳統“才子佳人”模式，一個美麗的落難女子，在偶然間與飽讀詩書的北大才子余永澤相遇，兩人一見鐘情，結為連理，頗有古典文學中“郎才女貌，終成眷屬”的意味。但是這種傳統的“才子佳人”模式在革命語境下注定要讓位于無產階級愛情。當林道靜接觸到盧嘉川這一富有時代內涵的新“才子”后，作者以一種決絕而簡單的方式讓林道靜拋棄余永澤，投入到對盧嘉川的愛情中，以完成對作品合法性的爭取，愛情只有在黨的指引下，摒棄小資產階級情調走向無產階級革命，才能得到主流意識形態的承認并獲得完滿的結局。

“十七年”文學中對愛情的描寫，基本延續了二三十年代左翼文學中流行的“革命+戀愛”模式，且革命對愛情的裹挾更為強化。《林海雪原》中的少劍波和白茹，《紅旗譜》中的嚴萍和江濤，《野火春風斗古城》中的楊曉冬和銀環，《敵后武工隊》中的魏強和汪霞等等，在這些“紅色經典”中都存在著革命置換過的“才子佳人”敘事模式，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因為革命而產生愛情，并在愛情中增強對革命的信念。這一時期，作者有意識的將“才子佳人”模式加以改造，引入文學創作中，一方面體現了對時代主流意識的迎合，另一方面也是對民間文化資源的有意運用。在一個愛情被視為禁區的年代，這些帶有古老愛情原型的書寫無疑能夠撫慰人們的情感饑渴，也成為這些文本至今讀來仍然能夠吸引讀者的能量所在。

但是在政治意識的嚴密管控下，這種對愛情書寫的謹慎嘗試稍有越界，便會遭到嚴厲的批判。從50年代對《我們夫婦之間》《紅豆》《洼地上的“戰役”》等文本的批判便可窺見，雖然作者在對愛情主題的表現上有意識的向主流話語靠攏，但正如榮格所分析的那樣，他們“雖然從表面上看似乎是服從于自己的目的和意圖，但實際上卻仍然受無意識的操縱，仍然是自發創作過程的俘虜”，文本中“才子佳人”模式所反映出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是作家創作主體意識與時代話語之間存在的裂隙，當然這種帶有原則性的問題是無法逃避主流話語審查的。《紅豆》里江玫與齊虹因為對革命道路的分歧而分道揚鑣，一顆紅豆寄托著兩人美好的愛情。《洼地上的“戰役”》中，志愿軍戰士王應洪為了保持意志的堅定性不得不以殉身的方式完成對愛情與革命的調和。小說中“才子”和“佳人”的定位，以及對傳統“才子佳人”模式的承繼或改造的不徹底，注定了情節走向的悲劇性，也成為被當時主流話語所否定的原因。

政治上的批判雖然能夠從表層形態上限制作家的創作，但卻無法阻止潛在的文學力量萌動。在主流文學中消失的“才子佳人”模式在當時另一種文學存在形態——地下文學中找到了一席之地。《第二次握手》中的蘇冠蘭與丁潔瓊，《波動》里的肖凌和楊訊，《公開的情書》里的真真和老久等等成為那個時代難得的表現青年男女真摯愛情的人物塑造。盡管在這些文本中，“才子”和“佳人”早已消失了古典文學中的本來面目，其結局也不盡完滿，但主人公對愛情所抱有的真實情感和大膽追求仍能引起讀者的共鳴，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伴隨著“文革”政治風暴的結束，文學創作環境呈現回暖趨勢，愛情重新回歸人們的視野。曾經為了革命而忽視的真實情感，那些逝去的美好年華，引起人們新的反思。1978年劉心武《愛情的位置》就通過進步女青年孟小羽的內心獨白，提出了無產階級革命者的愛情在社會生活中位置何在的問題？這一曾經令無數革命青年困擾的問題第一次在文學中被明確地進行討論。小說結尾孟小羽下定決心走向同樣善良、進步的陸玉春，共同投入到國家建設中，顯然代作者給出了答案：愛情同革命并非水火不容，反而可以相互促進，共同進步。這篇小說的出現為新時期的愛情書寫開通了道路，“才子佳人”敘事模式也得到了一個重新浮出歷史地表的契機。endprint

新時期初期，雖然在傷痕、改革、反思文學中仍然延續著“前二十七年”中的政治社會學視角，愛情不可避免的淪為歷史反思、進行現代性思索的有力工具，但是在具體的愛情表現上，作家們有意或無意中回歸到傳統的“才子佳人”模式，并依據時代潮流和作家的創作心理進行了現代改造。歷經十年浩劫的知識分子在新的社會環境面前，如何恢復過往的身份優勢，撫平心靈的創傷，無疑對兩性關系的建構是一個有效的切入點。因此，在這一時期的小說文本中，出現了很多對古代敘事中的“才子落難，佳人相救”原型的承繼，那些才華橫溢但卻時運不濟的“才子”帶有知識分子自我映射的色彩，而溫柔美麗、傾心相助的“佳人”則寄托了作家的美好愿望。

肖平《墓場與鮮花》中的陳堅和朱少琳，魯彥周《天云山傳奇》中的羅群和馮晴嵐，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中的喬光樸和童貞，張賢亮《靈與肉》中的許靈均和秀芝，《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章永璘和馬纓花、黃久香等都屬于這種傳統的“才子佳人”敘事模式。在嚴峻的政治形勢下，男性知識分子面臨著精神壓迫和物質匱乏的雙重磨難，即便如此，在他們身邊總有著一個不離不棄的溫柔女子相伴，她們或是傳統意義上的“佳人”，出身較好，善良單純，如朱少琳和陳堅有著思想和精神的相通；或是來自山野，潑辣但卻用情專一，如有著“美國飯店”之稱的馬纓花，兩次離婚的勞改犯黃久香。“佳人”的定位雖然發生了變化，呈現出多種形態，但是她們在文本中的作用卻大致相同：為落難的知識分子們帶來生活的希望，是幫助他們實現自我身份確認的有效印證。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我們將《綠化樹》中馬纓花對章永璘和海喜喜的選擇同《青春之歌》里林道靜在余永澤、盧嘉川和江華之間的抉擇進行對比，不難發現政治身份已經不再是愛情關系中的決定因素，“才子”的內涵有著向傳統書生回歸的傾向。

但是這種不惜代價的付出并非總是以完美的結局告終，那些“佳人”在完成了歷史使命之后多被敘事者和讀者所拋棄和遺忘。章永璘在接受黃久香的物質支持和精神撫慰的同時，也明確兩人之間的隔閡和差別，最終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拋棄黃久香而獨自離開，雖然張賢亮在這里巧妙借用意識形態進行重新編碼，但仍然掩蓋不了故事所體現出的“男尊女卑，始亂終棄”的傳統愛情套路。即使在改革文學中，一同投入到現代化建設中的男女在地位上也是不平等的，“他們之間的關系，在改革上是領導與被領導者或者是主與副的關系，如同紅花綠葉是陪襯與被陪襯的關系。”（朱德發、譚貽楚、張清華語）“佳人”不過是“才子”恢復身份和進行歷史反思的工具，經過現代改造后的“才子佳人”敘事模式始終沒有逃脫男權主義無意識下對男女關系的建構框架。

“才子佳人”敘事模式歷經數千年一直延續至今，始終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并不斷進行著自我更新和流變，特別是在文學與社會政治緊密聯系的當代文學中。在80年代中期以前，愛情主題并沒有取得獨立的表現空間，必須要依附其他主題之上才具有書寫的合法性，因此縱觀“才子佳人”在這一時期的發展變奏，有對傳統的承繼，也有根據不同時代主題的置換、改造和變異，展現出了與時代發展相契合又存在分歧的豐富內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