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乘綠皮火車旅行
深夜豁然醒來,便起身去窗前眺望深沉的夜。一幢幢剪影似的樓,或有一二家窗還亮著燈,是啊,是什么讓他們夜不能寐呢?間或低嗚的秋風夾著零星的雨點撲向窗戶,似乎更增加了夜的深沉,夜的寂靜,夜的凄涼。斯境斯情,不由憶起少年時的事了。小小少年時因犯了錯,便逃離了家,就夜宿在小樓的天棚上。那同樣是一個秋風夾雨的夜,天棚上的拱形弦窗被秋風吹開了,吱吱地扇動著。睡不實,便去弦窗那兒向外眺望。少年的失眠實在是人間的不幸啊。拱窗外的城市靜悄悄的,街道上已空無一人了,陪伴少年的,除了滿世界的秋風秋雨,便是從遠處傳來綠皮火車的汽笛聲了。那汽笛聲在小小少年的心里是那樣的凄涼,那樣的深沉,又那樣的遙遠。少年的心愁儼然天上的浮云般了無依托。那種涼絲絲的孤獨感漸次彌漫了少年的整個身軀,那深夜里綠皮火車的汽笛聲,成為了孤寂少年的背景音樂。
歲月似風亦似雨,從窗前掠過去。暗想,無論你怎樣的目空一切,一旦陷入了深沉的夜,那小小少年時代綠皮火車的汽笛聲便會悄然地襲上你的心頭。那凄厲的汽笛聲竟是那樣的悠長、遙遠。瞬間,你便沉靜了下來,那種少年時的孤寂與凄涼又一次彌漫了你的整個身心。普天之下,誰會想到這深夜里綠皮火車的汽笛聲會成為一個人自省的警鐘呢?
說起來,早在青年時代便有了乘坐綠皮火車遠行的夢。是啊,在年輕人看來,“綠皮火車”是一個遙遠的陳舊故事。然而,在他們的父輩心中,綠皮火車不僅負載他們整個的年輕時代,也曾是他們中老年時代難以忘懷的溫馨伴侶,是那一代人生命的組成部分呵。即便是跋涉中的父輩之奮斗再苦澀,再艱難,乘坐綠皮火車的經歷如同寶石一樣珍藏在他們的心中……
綠皮火車那種從容且自信的速度,在今人眼里或是緩慢的,落后的,以至是笨重的,然而,在曾經的綠皮火車的旅客心中,卻從未感到它的慢,更沒有覺得它笨重、落后。相反,乘著綠皮火車的旅行是開心的,愜意的,幸福的,甚至是極其難得的機會。是啊,在上個世紀,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條件,有資格乘坐綠皮火車。若是單位里,同事中,有人出差去遠方,會讓多少同事和工友羨慕不已啊。乘坐綠皮火車遠行是每一個職工奢侈的夢想。
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乘坐綠皮火車時的那種溫馨的感受。早年的綠皮火車幾乎每遇一站都要停下來,下客,上客。在這些乘坐綠皮火車的旅客當中,大多數人是頭一次出門遠行。他們都是一些非常樸實的人,或者是走親戚,或者是去參加親戚的婚禮,或者是將自家產的農產品、山貨拿到城里去賣,或者是歇探親假,帶著老婆孩子去山東、河北等地探親的普通職工。和他們湊在一起聊天兒,不僅相互交流各自的信息,開了眼界,也長了見識。早年大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即便你是城里人,也都穿帶著補丁的衣服。其中也有放暑假的學生,一邊看書,一邊聽著大人們聊天。火車的車廂里真是鄉情滿滿,親情滿滿哪。
所謂“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沿途上的所有風景,經過的所有鄉鎮,所有城市,莊稼,對不曾出遠門的人來說是那樣的新鮮,那樣的可愛,讓他們驚喜不已。綠皮火車每到一站,總會停車兩分到三分鐘。其實這就足夠了,車上的旅客可以利用這暫短的時間,下車舒展一下身體,或者去月臺上的食品推車那兒去買“溝幫子”的燒雞、錦州的蝦油醬菜、沈陽的老邊餃子、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以及應時的瓜果梨桃,這也是那一代人旅行的重要目的之一呀。
火車上多是有餐車的,經濟條件好一點兒的人可以去餐車用餐,而更多的旅客則是自帶餐食,或者買車上的盒飯解決。早年出差在外,去飯店吃飯是需要交糧票的。然而,乘坐綠皮火車的乘客買飯則不需要糧票。至今還記得火車上的盒飯是用鋁飯盒裝著的,都是上等的大米飯,菜也是很好的。一份盒飯只收兩毛錢。這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無疑是天方夜譚。然而,如此尋常事真的是綠皮火車時代的尋常風景。
至今我還記得一次乘坐夜行綠皮火車的情景。那時,出公差是可以坐硬臥車的。但無論如何,即便是睡在臥鋪上也是不舒服的。若是炎熱的夏天,又是上鋪,會覺得悶熱。不過還好,每一隔段的臥鋪上方都有一個搖頭風扇在晝夜不停地吹著。于是,在綠皮火車行駛的晃動中,在車輪敲打鐵軌的噠噠聲中,仿佛你身置在一個巨大的搖籃里,漸漸地就睡著了。那夜行火車發出的噠噠聲,即便是在今天依然清晰如昨,依然是我心中最美妙的旋律,最悅耳的音樂。火車在行駛中會突然一聳,咣當一聲停了下來。驚醒了的你會翹起身子向外張望:哦,是臨時停車,或者又到了一站,長春、沈陽、山海關。月臺上的哨子聲響起來了,咣當一聲,綠皮火車又繼續前行了。
綠皮火車的時代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速列車。從“普客”“快車”到“特快”“動車”,再到今天飛速行駛的“高鐵”。過去,從哈爾濱到北京需一天一宿的時間,而今只有五六個小時的行程。就這樣,生命的長度在速度的變化中被悄然地拉長了。只是,乘坐的夜行的“高鐵”,因增加了鐵軌的長度和軌道銜接的密度,高速火車在行駛的時候哇,再也沒有了那車輪駛過鐵軌連接縫隙時所發出的那種悅耳的,噠噠噠、噠噠噠的聲音了。
早一些,我去偏遠的地區旅行,竟驚異地發現,那里居然還有短途的綠皮火車。天可憐見,無論如何要買一張往返車票體驗一次。
登上了久違的、老式的綠皮火車,如是初戀時與女友同行,在沉醉中享受當年的美妙時光。
洋油燈
記得念小學的時候,城里經常停電,既沒廣播通知,也沒有預告。家家戶戶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到了傍晚停電的時候,家人就會把洋油燈點起來照明。設若你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環視四周的民舍,家家戶戶的窗戶都閃爍著洋油燈所發出的那種橘色的光暈,儼然是一處處童話般的夢幻所在,別有一種溫馨之感。
早年吾國,幾乎家家都備有一盞葫蘆形燈罩的洋油燈。所用的“洋油”即柴油,并非是舶來品。至今我還記著那柴油的氣味兒,不好聞,可也不難聞,淡則不淡,濃亦不濃,于輕嗅中似有百合花的品質。這或許是只有在味覺寡淡的年代才會有的特別感受吧。往洋油燈里加洋油的時候,不小心會把洋油弄到手上,油油的,滑滑的,不用肥皂洗是洗不掉的。但小孩子并不急于把它洗掉,而在手中玩兒上一會兒,非常有趣。endprint
我的故鄉黑龍江,冬季天黑的早,下午3點鐘天就黑了下來,而學校放學的時間通常是5點鐘左右。這樣一來,無論是回到家里吃晚飯,還是寫老師留的作業,都要在洋油燈下完成,并沒有覺著怎樣的不方便。罩著玻璃燈罩的洋油燈很亮,里面聞風而爍的七彩火苗,透過玻璃燈罩迸發出柔柔的光,似乎周圍的環境也因此安靜了下來。橘黃的暖光照在孩子的臉上特別的好看,讓人覺得別有一種親切的意境。這光將家里每一個人的身影都大大地鋪在墻上,隨著人的行動而移動著、交錯著。于是,兄妹們又可以借此玩手影的游戲了。不過,為了省油,母親通常會把洋油燈的火苗調小一點。但其實也足夠了,這也是一天最開心的時刻了。
一家人吃過了晚飯,孩子寫完了作業,大人照例會把洋油燈熄掉。于是,一家人便靜靜地坐在黑暗里,只有爐膛里的火苗在一閃一閃地迸發著紅色的光。一家人在悄悄地說著話,或者圍坐在一起聽半導體收音機里的廣播。那是何等令人沉醉的夜晚呵。
與長城對話
當我站在長城上的時候,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一個人望著延綿起伏的錦繡燕山,內心便悄然地開始了與長城的對話。是啊,長城自然不是一尊雕像,也并非一座富麗堂皇的建筑,亦非一座中規中矩的城郭,她在我的心中則是一部豐饒的歷史長卷,我甚至覺得城墻上的每一塊磚都是一部厚重的著作。這樣說,這萬里長城便是人類歷史上“藏書”最多的,也最為雄闊的“露天圖書館”了。
長城之長呵不僅是古今之最,也是世界之最。上溯到西周,下至到清朝,歷經二千年,它翻山越嶺,爭嶺攀峰,跨越十五個省、區、市,綿延總長達十萬余里。如此漫漫之長路,多少人窮其一生也走不完啊。是啊,這座凝聚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智慧與創造力的萬里長城,當之無愧,是人類建筑史和軍事史上空前絕后的大手筆,大制作。若有上帝在天,我想,這位永生之神,在浩瀚的宇宙之高處最先看到的,便是中國的萬里長城罷。
長城所以如此之長道理極為單純,也極為簡單,是因為歷朝歷代貪婪的敵人和來犯者像風一樣無處不在。長城不僅是一道護衛家園的盾,更是尋常百姓過上安寧生活的一道巨大屏障。如此說來,長城難道不是中國民族防御之秉性的有力實證嗎?
記得年輕的時候,我曾和一個同樣年輕的工友利用出差的機會,結伴去了長城。記得我們乘坐的是一輛老舊的長途客車。山路彎彎,邊關處處,過了北門鎖鑰,遠遠地就看到八達嶺長城了。當年呵,八達嶺長城還絕少游客,故而異常的寧靜,以至于寧靜得能聽到蜜蜂在耳畔輕輕的鳴叫聲。長城的城門洞那兒,只有一兩個農婦在賣自家產的瓜果蔬菜,偶爾也有羊倌兒趕著一大群羊從城門經過。那天的風喲,很大,很大,幾乎可以將人吹上天去。站在長城之上的我,任憑山風呼呼地撕扯著我的衣襟,可那是別一種的痛快呀。在垛口,我向外眺望著,綿亙起伏的燕山被秋風染的是那樣的絢麗,似乎更加烘托長城的雄偉,長城的活力。然而我卻推想著當年那些守衛邊關的將士,他們身穿沉重的盔甲正在警惕地觀察著城外的情景。我在想,設若是寒風凜冽的冬天呢?大雪紛飛,北風呼號,長城上戍邊的戰士照例如一尊尊鐵鑄的雕像,守衛著萬里邊關。
迎風而立的我,閉上了眼睛,默默地推想著古代將士在月下巡關、在雪中站崗、在冰涼的溪水中洗自己的衣裳的情景,想象他們在更深夜靜的時候思念遠方的老父親、老母親和自己的妻兒的情懷。是啊,長城不相信眼淚。但是,你能說在狂風暴雨和雷鳴閃電之下,那一個個站在長城上,站在傾盆的大雨下,駐守邊關的戰士的臉上流下的僅僅是冰涼的雨水么?
逝者如斯,江山依舊,然天地巨變矣。或者長城已不再是防御敵犯的天地之盾了,但這蜿蜒萬里神州的巨制不正是國人眾志成城的永恒之證么。
飛翔的大山
從貴陽的龍洞堡機場到貞豐,約200多公里的路。走這一路山就一直沒有斷過,說它連綿起伏,說它綿延而不絕,說它峰嵐疊嶂,似都不足以形容黔地十萬大山之綿長,之深邃,之壯闊。車子上高速路時已入黃昏。兼之路之兩側山巒牽連不斷,不免有些單調。偶爾,隱約在山溝溝里發現幾幢簡單的民房,更少時僅有孤零零的一幢,在向晚的天色里亮著燈。看著這孤單閃爍的燈光,完全猜想不出這一山溝溝里的人家過著怎樣的一種生活。
回溯過去的幾十年,所謂“走南闖北”,以至漫游異邦,攬入懷中的天下的風景不可謂不多,或說是經了風雨,見了世面。然而,卻從未見這路之兩翼的山喲,竟是那樣的不知疲倦,那樣的不離不棄,那樣的緊緊相隨,簇擁著你一路前行。恍然中,似乎你進入了一個玄虛的神世界,被困在無法掙脫的迷宮里永遠也走不出去了。
這里喲,便是父輩們常說的“大三線”。
當年的“備戰備荒”,激勵了無數的熱血青年,他們與親朋故友置酒話別后,離開了大中城市,告別了故鄉的山水,從天南地北,蹚溝渡河,翻山越嶺,被荊拓路,來到了黔地,從此扎根于斯、盡職于斯、繁衍于斯,直至垂垂暮年。如此崇高的獻身,卻被遮蔽在這十萬大山之中。
回首當年,到這里“支邊”的,不單是軍工人才,農業、林業、商業、輕工業、醫療、教育等方面也來了很多人,這里便儼然一座新興的都市了。毋庸諱言,這座飛駐大山中的新城,更是隱蔽在深山里的一把鋒利的劍,威懾著揶揄者的野心,擔負著保衛著國土安全的重任。
半個多世紀過去,第一批支邊人已漸行漸遠,而今生活在這里的是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子孫。對他們的后代而言,無論是繁華的上海、廣州、北京,或是風情萬種的江南水鄉,無論是齊魯大地泰山腳下,抑或是洋氣十足的哈爾濱,斗轉星移,沐雨櫛風,早年父輩們的這些林林總總的“出發點”,對第二代、第三代人僅僅是一個地域的符號了,他們如今已是地道的貴州人了。或許說,這里不是父輩們的故鄉,但卻是他們這一代人鄉愁之家園。
在90年代,曾經有這樣的一個政策,支邊的人可以回到自己的故鄉去工作或養老,還可以帶上他們的子女一同回到他們的原籍去生活。的確,有的人因此高高興興地踏上了回鄉之路。他們曾在夢中流下了多少次歸鄉的淚水喲,然而,不過是一年,頂多兩年,人生的坐標旋轉了180度,他們又回來了。他們發現,這十萬大山才是養育他們的家園,他們說的已是地道的貴州話了,他們喜歡吃當地的糯米飯,喜歡這里的風情,這里才有見證他們奮斗歷程的鄉愁。王安石的小妾曾經有一行著名的詩句,“我心安處是故鄉”。是呵,這一顆顆躁動的心喲,才在山風的撫摸下漸次地安靜了下來,將自己的根須深深地扎在這十萬大山之中。endprint
在黔地,移民的后代們相聚的時候,總會詢問對方:你是支邊的后代嗎?你的老家是哪里的?這樣的話題并不是客套式的寒暄,而是別一種認同,別一種自豪呵。
年輕的時候,我曾來過貴州。那時候我還不到二十歲,那無窮無盡的盤山道喲,對我這個不勝山路的人無疑是一種酷刑了。今日,我再一次來到了貴州。我想,如此成行與其說是朋友的邀請,莫如它是心中多年惦念的驅使罷。
昔日的盤山道已被歷史珍藏起來了。車子正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著。看著這兩側延綿不斷的山影,看著這幾乎無法窮盡的大山們,我想到了貴州詩人李發模先生在遵崇高速公路通車時寫過的一句詩:“撒一把鳥羽,讓大山飛翔起來。”此時此刻,車速已達每小時100公里,感覺這山喲,真的飛翔起來了。
在飛翔中,我想到了那些遙遠的支邊人。
馬踏梨花
大約不足半小時的車程,便是梨花小鎮了。齊魯境內之梨花小鎮,自古至今,還有一個古色古香的名字,曰“飲馬鎮”。設若說,昌邑的二月蘭如虹如霞,又雍容華貴,那么,飲馬鎮若雪如云的梨花兒,就不僅是氣質高雅,更有萬種的風情,可入影、入詩、入畫,爽爽然,浸人心脾了。
說來,飲馬鎮的“博陸山”并不高,山巔之上,漢武帝四次東巡尋仙駐足的“漢武望陸臺”就在于此。之外,經濰河連接渤海的大峽谷、商周遺址、漢代遺址“張家院落”、千年古井、仙姑洞、掛浮柴、鱉蓋子石,其西漢四朝元老霍光也埋葬于此山的“霍光冢”,正應了“山不在高”之名句也。如此眾多名勝古跡參差峰上,自當不枉稱之為山東名山耳。
有云:“博陸山下的山陽千年梨園占地2000多畝,有10多個品種,計30000余株。園中的梨樹樹齡均在百年以上,其中樹齡超過300年者達5000余株。故而,山陽千年梨園是整個濰坊市樹齡最長、規模最大的古梨樹群。”若是佇立于山巔之上俯瞰下去,可見萬頃的梨花如瀑雪,如浮云,如凝脂,洋洋灑灑漫于碧落之中,即便是瑤池風景也不過如此吧。若是踱步于濰河兩岸,左右伴著若蓮池搖曳的盛開梨花,欣賞由“馬蹄黃”“茌梨”“謝花甜”等十余種梨花名姝組成的梨花海陣,悠忽之間,仿佛山也神山,花也瓊花,人也仙人了。史云,漢將軍霍去病西征時就曾率部小憩于此,霍將軍的幾千匹戰馬就在如此的梨花陣中悠閑覓食,“馬踏梨花”從此千秋。
有道是,古之梨樹其珍貴,在于天下難覓矣,然而在梨花小鎮卻有十余株勃健存焉。躬身進入梨花海,款款地徜徉其間,但見古枝奇干上,嬌媚梨花無處不在,便是有千眼亦不足完賞矣。豁然回首,終于得見那株王者的千年古梨樹,其錚錚軀干雖已裂開,但依然遒勁蒼古,風度凜然,滿枝的絕色梨花傲然而放。遂想到康有為詩:“老干已成鐵,逢春又著花。”斯情同,斯境同,不禁慨然喟嘆:將軍、戰馬、梨花、古鎮,真是一幅千古難覓的人間好畫呵。
向晚時分,入梨花小宴,一碟梨花餡兒的五色水餃,一碟農家的梨花糕,一碟新擇的婆婆丁,一碟香椿炒雞蛋,另有野菜團子,新麥餅,再溫上一壺自釀的梨花甜酒,款款雅而不奢。我這個外鄉客喲,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海島上的雨夜
半夜時,被清脆有力的雨聲驚醒,叮叮咚咚,叮叮咚咚,錯落有致且極富韻律感。正下榻于海島上一家小民宿的我,屏息靜聽,呵,這分明是雨點擊打洋鐵房蓋上的聲音呵。天可憐見,我已經有好久沒有聽到雨點打落在洋鐵房蓋上的聲音了。這久違的雨聲讓我睡意頓消,便坐起來,抱著膝,靜靜地傾聽著這天籟之音樂,斯境斯情,悠忽地喚起我對童年雨境的那些點點滴滴的親切記憶。
小的時候,我家的對面便是一幢覆著鐵皮房蓋的平房(其實,這種鐵皮房蓋的平房在“冰城”隨處可見)。每逢下雨的時候,那萬道的雨絲擊落在洋鐵皮上所發出的叮咚聲,如似美妙絕倫的音樂,亢奮、潤澤、錯落有致。呵,這是大自然賦予人們的圣樂啊。這清新的音律,像似一頁難以磨滅的無字樂譜,一直埋藏在我的心田。今夕,作為一名異鄉異客的我,此幸至哉,獨個一人欣賞這天堂的演奏,似乎讓我的魂靈飄浮了起來,與這宇宙的清音一起共舞了。
擊落在洋鐵皮房蓋上的雨聲,常有配樂中“咚”的一響,仿佛樂師高抬起柔弦的手,空一拍兒,又撥弦重奏。這如此的循環往復,一如長篇的賦,一如蕩氣回腸的頌,心便被這仙樂般的雨樂迷醉了。于是下榻,于是推窗近賞,洞開一隅,更感墨天雨陣的清晰、廣大,那清涼的水汽,那爽肺入脾的湛涼迎面襲來了,瞬間,殘存的睡意頓失。仔細傾聽,傾心品味,那滴落在泥土上的雨,撲撲的,如是摯愛淺淺的絮語,重逢似的傾述,心怦然而動了。轉眸去尋那擊打在椰樹闊葉上的雨,“簌簌”的,仿佛是一位落寞者的獨奏,或是孤傲清高的自賞。在搖曵的燈影下,那逼近窗扉的花草,早已被天雨沐得翠潔如新。仔細看,那雨點喲,一著葉面便立刻從闊葉上逶迤地滾落下去了。那打在窗玻璃上的雨點,“嗒”地一聲,如懸的溪,如瀑的水,集而成陣,蜿蜒流了下去。放眼望,雖說望不穿雨的夜,然而,不遠處水泥路上的雨水,被夜行的車唰地碾過時發出的巨大合鳴,卻是聽得見的。冥冥之中,仿佛看見了那路面上的雨瀑布般地兀自躍起,如同一組飛翔的翼……
夜已深,而億萬道雨絲儼然無數個傾情投入的演奏家,正揉撥著纖長的弦,演奏著天庭的交響樂章。在夜雨中,常聽到小小客房中的某處兀自嘎地一響,暫短的驚愕之后,哦,這是客房“松骨”時所發出的暢快之音啊。是啊,天地通靈,誰能說房子沒有靈魂,沒有情感呢?
須臾,民宿外響起了滾滾的雷聲,這使得雨的演奏驟然間進入了高潮,也讓我這個旅人,在這天庭的召喚下,猛然想到,啊啊,該買舟回家了。
責任編輯 劉遙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