碣石
萬里長城,從莽莽燕山迤邐而出,止盡于滔滔渤海。長城于大海的止盡處,就是所謂的老龍頭。《辭海》引用清康熙年間楊賓的《柳邊記略》說:“長城東盡頭曰大龍頭……大龍頭,土人稱老龍頭,上有望海樓。”在我看來,在山海關老龍頭,最受人關注的建筑,除了那個被人稱為望海樓的澄海樓,就當屬靖鹵臺了。
這個敵臺,讓人一見,就感到放不下,并一下子掉進疑惑里的,是它名稱中的“鹵”字。
對這個事兒,三十多年前,剛來山海關的我,也有點懵。我知道,明代統治者修萬里長城的目的,是為靖“虜”,靖所謂的“韃虜”。其上的第一座敵臺,卻名靖“鹵”,靖的是鹽,是水,這很不一致。那么,“鹵”是什么?大海?因為它是明長城唯一的海中敵臺,靖的就是大海這個“鹵”嗎?我在清康熙八年所修的記述山海關明代史的《山海關志》中查到,這座敵臺的稱謂,還真的是“靖鹵臺”三字。但經走訪本地十余位七八十歲的老人,發現在山海關口口相傳的,還是這個代表“韃虜”的“虜”字。突然想起下個朝代修上個朝代志的說法,心中的疑惑才算釋然:清代統治者不愿意延續自己“虜”的蔑稱,實在避不過去了,就用個同音字通假,顧左右而言他。盡管改的人心里明白;后世的人,早晚也都會明白。
靖鹵臺真正給我帶來視覺和心靈沖擊,讓我于一瞬間,將一個極致的老龍頭銘刻在心,是在不久前一個不經意的早晨。
由于在此地居住久了,老龍頭在我的心里,因神秘而產生的新鮮感覺,程度越來越低。相反的,提起老龍頭,腦子里升騰的,倒像是自家的煙囪。以至于當有一天,一個超出了我的尋常感知的老龍頭,或者是一個我從未感受過的老龍頭,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的反應竟是不知所措,腦袋全被此時的老龍頭左右了。
那天,時候尚早,又有薄云,天光有點暗。熟悉的老龍頭、周邊尋常的景物,在我因天暗而有點疲倦的眼里,不經意地閃過。
到達靖鹵臺時,我有些累了,就靠在內西側的箭窗處休息,半瞇著眼。當我睜開眼,就在眼睛剛睜開的剎那,窗外的色彩與風景,讓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到最大:如血一般,如蛋黃一般,還不太亮的晨光,正從薄薄的云層中涌出,很不均勻地瀉在靖鹵臺西側老龍頭的海面上。也許是因為太陽剛剛爬出海面,太陽的光線幾乎是與海面平行著射過來,低下去的海波的背面就成了暗色,而高上來的海波陽面,則因承接了太陽光線,黃中有紅、紅中透黑、黑中閃亮,多彩、艷麗。轉瞬即逝,逝而又出,一排排、一波波,你追著我,我擠著你,閃著詭譎而又有規律的光芒。這種詭譎與規律,充滿了我的視野之內以及遙不可及、甚至不知所終的遠方。以至于我的心,竟于一瞬間六神無主。等我的思維稍微聚攏,我又發現,平日里,從這個角度看就很雅致、深沉的海神廟,此時顯得更加不可琢磨——一大塊云朵正好垂在廟的位置,擋住了太陽的光芒。黑黢黢又夾雜了些許亮光的海神廟,就這樣凌駕在了無垠的詭譎與規律之上。而小小的箭窗邊框,恰恰構成了這一景象的黑色背景。在這幅圖畫里,黑色突出了窗外的色彩與光亮——我從未見過老龍頭這樣的海,以及充滿了魔幻色彩的海神廟。這讓我很激動。這么多年,我曾無數次從老龍頭濱海長城,諸如靖鹵臺之類的位置上,或散漫或專注地看過海神廟,但總是毫無新意,只有見慣了的親切與無視。今天的這個景象,讓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角度。盡管它具體指什么,我還有點說不清。
我迅速地從靖鹵臺西側移到東側,并順著箭窗向外一望,一顆碩大的紅彤彤的太陽, 就掛在窗上。
我不由得一驚。此刻,箭窗里的太陽,正在褪去不太刺眼的黑色底邊、暗紅的中部以及不太明亮的蛋黃構成的頂邊,變成紅色并夾雜著火心的光亮。我甚至感覺到了紅色的熔巖狀的發亮物質,正在從太陽的頂部下淌,卻又被變本加厲地點亮。幾乎就是在和這種明亮對視的一瞬間, 我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它熔化了,隨即,眼睛變亮,仿佛整個人也都亮了——我從來沒有如此激動過。此刻,一邊是那輪專屬老龍頭的太陽,一邊是被太陽點燃的我,我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
但我知道,我肯定沒瘋,只是熱情被壓抑得太久,或者被人與人之間的防范給藏到了陰山背后。此刻,我啥也不想了。既然被點燃了,我就用我瘋了的熱情,再去看看老龍頭此刻別樣的美景。
我扭過頭,面沖北,站在剛進靖鹵臺時的門洞,發現這個進出一個人沒問題,對面走兩人則需側向的窄門洞,此刻又是一個角度,一個觀賞澄海樓的最好的角度:像箭窗一樣,門洞兩側及上方的灰磚墻,構成了一個整個畫面灰暗、質地卻很清晰的背景,而門框作為邊界,將暗色的背景與澄海樓分開,澄海樓亮亮的顏色隨即又一次被襯托出來。
將澄海樓襯托出威武雄壯之感的,是澄海樓南側、靖鹵臺以北的濱海城臺。從靖鹵臺的視角看過來,濱海城臺只是臺基,但是,由于其規模宏大,恰好為幾十米以外的澄海樓,連同澄海樓原有的臺基一起,做了恢宏的映襯。基上到基底,約十多米的高度,僅容一人而過,但高差卻大,幾乎達到人邁腿的極限。看到這串臺階,就會讓人想起戰場、粗獷、慘烈這樣的字眼。把它綴在大氣磅礴、頂天立地的濱海城臺上,真是沒得說。但這只能算得上是這個城臺上的細部,臺上西側的“天開海岳”碑,才算得上是顯眼的亮色。高大、青石質地的“天開海岳”豎碑,系唐初所立,碑首弧形,字的結體靈動、質樸,透著北魏摩崖遺韻,字里行間體現的胸懷,的確是天開海岳。
再往高處,就該是老龍頭濱海長城上最重要的建筑——澄海樓了。
這座如點睛之筆,一下子把老龍頭點活的建筑,形制為雙層、九脊歇山頂,一層四面回廊、二層平坐。在老龍頭濱海長城一線,這個專門為軍事防御而建的建筑群里,它是一個另類。原為觀海亭,清康熙八年《山海關志》中這樣記述:“亭構海口最高處,海風時吼,四面揚沙,獨亭中間靜莫覺。”明代,即被列為古榆關勝境之一的“海亭風靜”。當年,在這里,靜望萬頃海濤,鐵血壯士又生閑情逸致,應當別有味道。
可若論建筑本身,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這座面積為328平方米的建筑,若建在平地上,可能也不算什么,但它建在了萬里長城,特別是日日夜夜面朝大海、地勢高峭的老龍頭濱海長城之上,就顯得氣勢非凡,須仰視才見了。從靖鹵臺望去,一樓乾隆御筆的“澄海樓”三字,雖然距離遠,筆劃力道卻足,能一下子扎到人的心里,且于無形處,增添了澄海樓的氣勢與權威;二樓明代大將軍孫承宗題寫的“雄襟萬里”,則更是意蘊悠長,讓人禁不住生起探究的欲望,以至于人已經走出老龍頭很遠了,抑或在家中或別的什么地方,于不經意間,心又回到了那塊匾上。endprint
但此刻,這些景色之外,還有夏秋之交偶起的形狀不定的團霧,充滿了詭異色彩、稍縱即逝的晨光。晨光紅亮亮的,澄海樓回廊及門窗因漆了大紅,也是紅亮亮的。這兩種紅亮,碰到一起,使澄海樓和灰色的城墻以及周邊的事物,更加明亮。海上及濱海長城上的團霧,表面上看,飄在那里一動不動,可一轉眼,卻不見了。不知是人動了,還是它動了,明明就在眼前的這團霧,卻不知道它去了哪兒。眼前依然有云,卻不知哪里來的,卻也統統染上了紅亮的顏色。“云蒸霞蔚”這個詞,好像就是專門為此刻的大海與老龍頭造出來的。澄海樓,像海市中的城市,飄渺、空靈,又像是得道之人正在羽化,霞光萬道、彩云萬朵之中,只見澄海樓渾身紅亮、徐徐升騰……
這是老龍頭嗎?
不知是老龍頭的突然驚艷,嚴重超出了我的想象,還是因為內心深處,還有那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此刻,我的理智突然回歸。我的腦子里涌出了很多為什么,我開始叩問自己。
這還是那個我不用閉上眼睛,就能想出它寸寸肌膚以及眸子神采的老龍頭么?
這還是那個承載了五百年戰火、殘血,說不清有多少將士于此折戟,讓人想起來,就感到陰森可怖的軍事建筑么?
“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還是那個將五百年村閨怨婦的相思離愁,都寄于此的精神象征么?
一連串的疑問,讓我對眼前這個老龍頭究竟能不能承載起一個民族五百年的苦難,產生了懷疑。它能么?如果不能,可它明明就是老龍頭;如果能,那么,三十多年前,我見到的那個和現在一點也不一樣的老龍頭,又是什么?
那是一片廢墟。嚴格意義上講,是一處遺址——老龍頭濱海長城段入海石城的遺址。
坍毀的石城,當初用來做基礎的自然礁石,像一個倒地很久的壯士的脊骨,裸于海水之上,隱于海水之中,皮肉已然不存。從岸邊向大海,直挺挺地躺過去,閃著被海水浸久了而發黃,又有點發紅的光澤。旁邊,像亂骨一樣散落的,是被海水沖得七零八落,又重重疊疊的巨型石塊。這些石塊,每一塊都有燕尾榫鉚,鑄鐵痕跡尚存,是當初自然基石上的人工成分。岸上,萋萋芳草和茂密的槐樹林覆蓋著的巨大山丘,是坍毀的靖鹵臺、濱海城臺以及南海口關上曾經那么巍峨雄偉的澄海樓。
遺址非常寂靜,除了我,再也沒有一個人。海浪永遠不倦,單調卻極有規律地拍打著岸邊的沙灘、石塊以及那么多鮮活的生命……
這就是我那天看到的老龍頭。這是我和老龍頭第一次見面,也是老龍頭復建前,我唯一見它的一次。可就是這次見面,成了老龍頭與我三十多年一直的永遠。我認為,這才是老龍頭,是那個原封未動、原汁原味,將那么多想都不敢想的驚心動魄,從古到今的窘急與從容,釀成今日寂靜到只我一人的黃沙大海之曲的老龍頭。我記得,那一天,我在老龍頭的整個時光,都是無語的。我坐在一塊巨石之上,手里不停地摩挲著尚存鐵痕的燕尾槽,眼望著空明的大海,腦袋里卻好像什么都沒有。老龍頭不語,我亦不語。我覺得,在那一刻,老龍頭就是我一個人的。而這片廢墟,才是真正能擔得起那個累積了五百年的重量,永遠不滅的老龍頭。
那眼前這個或沉靜,或如今天般絢麗的老龍頭呢?
我突然感覺,此老龍頭和彼老龍頭,存在差異。在我心里,這個差異之大,甚至到了懷疑到底哪個老龍頭,才是真正老龍頭的程度。
這個差異,很有意味。
我又想到了“角度”這個詞兒。而且,還把這個詞兒,與前邊看景遇到的所謂“角度”,進行了類比和辨別。然后,再試著用我理解的“角度”,去想此老龍頭和彼老龍頭。
我想到了,老龍頭的風景,在給了我強烈觀感的同時,本質是愉悅了我的內心的。在這里,“愉悅”兩個字強調的是老龍頭的觀賞性,特別是這些復建“古建”的現代屬性,給人們所帶來的精神美感。而我的內心,卻一直有意無意,固執地將老龍頭定位為“滄桑”。在我看來,能體現“滄桑”的,自然是那片廢墟上的老龍頭。特別是作為一個久居此地的人,我還了解到在老龍頭的復建過程中,出于旅游方面的需要,對復建的文物還做出了一些必要的調整。如:澄海樓加大了體量,基本上是把嘉峪關上的城樓搬到了這里;澄海樓一樓、二樓上的題字,也并非原書,而是由四川一位書法家仿寫;澄海樓東南角的碑亭,原在南側,搬走是為了提高接待能力;還包括復建手段并未完全使用古法等等,諸如此類。這些,無形中又增加了存于我心中的廢墟老龍頭的滄桑感。可這些,又能說明什么呢?
我親眼見過老龍頭復建時,經過無數次推敲之后,才進行精準挖掘;也目睹過專家仔細研究了明代《山海關志》、清代《臨榆縣志》之后,對每一處古建的形制、朝向、體量,甚至某一塊磚應如何處置才能達到修舊如舊的效果,所進行的大量論證;我還見到過在專家的指導下,一絲不茍的現場施工。這個老龍頭,的確不是明代的那個,當然也不是那片廢墟,但就是它,將歷史上老龍頭所有建筑上的精彩與獨到,做到了最大限度的繼承和還原。在原址上,將本屬于歷史的老龍頭的風采,硬是給移到了現在。我想不好這樣的老龍頭算什么,我的關注點應該在將古老龍頭建筑精華承繼下來的那部分,還是將原有體量、功能改變了的那部分呢?
想想明代及其以后的老龍頭,也是經過了多次的增修與重建的:沿海岸線向東北延伸的七百余米,修筑于明洪武年間,后來的老龍頭,就來自其上的南海口關;明萬歷七年(1579年),薊鎮總兵戚繼光行參將吳惟忠,又在長城入海處增筑入海石城七丈;明萬歷三十九年至四十二年(1611-1614年),兵部主事王致忠,修建了后來即為澄海樓的觀海亭,至此,老龍頭正式形成。老龍頭形成后,明崇禎六年(1633年),巡撫楊嗣昌擴建南海口關城,建寧海城……到了清末,這里又被改建成了炮臺,以抵抗來自海上的洋鬼子。這每一次增筑或重修,都是對濱海長城及老龍頭現狀的改變。如果只在一個時間點的叫老龍頭,那形成之前和之后的呢?
再看看老龍頭復建前的那片廢墟。這段長城,到了清代,因失去了防御功能,未被修繕,加之自然和人為的損壞,于清末逐漸坍毀。坍毀后的長城,雖有黃沙相伴,卻也不再喋血,威嚴、威風不再。由于疏于管理,城磚成了當地百姓蓋房壘墻、圍廁所、砌豬圈等等免費建筑材料的來源。就連墻體裸露的黃土,也成了關城人普遍使用的打蜂窩煤的填料。但我要說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這片坍毀了的長城,與當初那個明代漢人與異族人心里都十分看重,使出渾身解數用來防守或攻取的老龍頭,究竟是個什么關系。這片廢墟,雖然一直是我心里認為的真正的老龍頭,但對這個國家、民族來說,它又是什么?還是“老龍頭”嗎?endprint
這個時候,把所謂 “角度”這個概念引進來,用它來梳理這些老龍頭之間的差異,我一下子明白了:所有的這些老龍頭,其本質都是老龍頭。盡管朝代、時間不同,老龍頭面對的人也不同,每一個時期的人心態又不同,但老龍頭自明代開始,始終只有一個。相異的是,這些人,站在了不同的角度,又各自有各自的心思,因而在人們心中,才產生了那么多不同情感色彩的老龍頭。
先說說那個被晨光“點燃”了的老龍頭。我之所以看到一個美麗的、作為風景出現的老龍頭,并在心里形成沖擊,留下深刻印象,肯定是基于我內心對老龍頭美景的欣賞。也正是這個角度,將藍天、大海、云霧以及老龍頭和我,統一起來,成為了促成美景出現的機緣。此刻的老龍頭,之于我,只是單純的風景。而廢墟老龍頭,則被我人為地賦予了歷史與滄桑,是一個被滄桑折磨到散架了的老龍頭。在這里,我沒看到風景,只看到了滄桑。滄桑,此時又成了我看老龍頭的另外一個角度。但滄桑,只存在于那片廢墟上嗎?復建老龍頭,到處挖掘,而每一處挖掘,都是可以寫成一本或者幾本書的。那片滄桑的廢墟上,沒有美嗎?顯然也不是。說到底,只是由于當時我太注重那種滄桑的氛圍罷了。欣賞也好,滄桑也罷,其實,它們都是我內心使然。“物為心役”,不知不覺中,就把這些主觀色彩的東西,強加在了客觀的老龍頭上了。
想到這里,就覺得以欣賞做基調,來看看老龍頭這些熟悉的風物,其實也挺好。說不定,還能發現平日里沒有注意到的美呢。
看到“雄襟萬里”這塊匾的同時,就想到了它的作者孫承宗。想到孫承宗是明代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而我,一介布衣,就不好意思從最平凡的我的角度,去解讀這塊匾,而更愿意試著從孫承宗的角度,去猜想當年他寫這塊匾時想的是什么。
孫承宗曾于明天啟二年(1622年)至崇禎四年(1631年),兩次督師山海關。“雄襟萬里”匾,就是在他第一次督師山海關期間題寫。在這期間,“關門息警,中朝宴然,不復以邊事為慮矣”。幾年之中,根本沒有打大仗的機會。當時的兵部尚書王永光評價他說:“兵家有云,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不僅如此,他還是建關以來,明廷派駐的最大的守關大臣。山海關從來沒有這樣兵多將廣、固若金湯。
當作為、人際以及面臨的客觀環境,都處于他一生之中的最高點之時,位高權重的他,站在老龍頭上,背后是后金不敢隨便伸手的關寧鐵線,鐵線的背后是青山,青山上滿滿的是山海關父老及守關將士的人心。而他面前,則是人的眼力根本無法望盡的大海,頭上,是湛藍的天。天時、地利、人和,全部占盡,此刻,他會想到長城有一天被攻破嗎?會想到以后被閹黨排擠嗎?估計都不會。他的心情應該是什么?理所當然的“雄襟萬里”!
到了碑亭,看到乾隆皇帝的御碑和“一勺之多”碑。“一勺之多”碑,青石質地,明天啟六年(1626年),由地方官設立。原碑下半部已失,“之”字的一半和“多”字系今人依照上部字體補刻。乾隆的御碑,則是今人用巨大的漢白玉雕制。上面,刻著乾隆那首有名的《再題澄海樓壁》:
我有一勺水,瀉為東滄溟。
無今亦無古,不減亦不盈。
臘雪難為白,秋旻羞共青。
百川歸茹納,習坎惟心亨。
……
這兩塊碑,年代不同,表達意思的側重點不同。“一勺之多”,出自《禮記·中庸》:“今夫水,一勺之多……”引用的是老祖宗的話,中規中矩。乾隆皇帝的“一勺”,講的是氣魄。也有人把乾隆皇帝這首詩的胸懷,與澄海樓孫承宗的“雄襟萬里”比較。比較的結果是,在大將軍的眼里,之所以是“雄襟萬里”,是因為他所恃的是長城,面對的是邊境;而乾隆皇帝呢,富有四海,當時被稱為北海的渤海,在他的眼里會是什么?“一勺之多”,足矣。
可這一刻,我最想關注的,還真不是所謂的胸懷,而是想揣摩老龍頭在乾隆皇帝心里是什么。
這首詩,產生的地點是老龍頭。但詩中只字未提老龍頭。乾隆帝關注的,好像也不止是眼前的這個大海。此刻,老龍頭在乾隆心里,會是孫承宗心里那個海上雄關么?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明修長城清修廟。長城之所以在明代重要,是因為那時御邊的主要建筑和設施就是它。在長城身上,寄托了明代統治者那么多關于長治久安的希望。而清代在干什么?修承德的避暑山莊,修少數民族首領常來報到或聚集的外八廟。在避暑山莊,乾隆皇帝與從后藏羊八井出發前來謁拜的班禪六世,靜聽空山流韻;與從俄羅斯歸來的土爾扈特首領渥巴錫執手相歡,朗笑于如意湖。他的長城,已經建到了人心之上。這個處處設防、處處戍邊,到最后也沒能擋住任何一個異族入侵的萬里長城,還有用嗎?這么一想,這老龍頭,在乾隆皇帝心里,也只能是一個覓古尋幽、作詩抒情的地方罷了。
可以想象,當時正值壯年的乾隆帝,定西北,鼓勵墾荒,興修水力,增人口,國力、軍力較清前幾任君主,已不可同日而語。此刻,昔日漢人引以為傲的老龍頭在其腳下,萬里長城在其彀中,心情之好自不必說,君臨天下的豪邁分毫畢現,那自然是“我有一勺水,瀉為東滄溟”了。
當我正在心里為乾隆帝的胸懷以及文治武功贊嘆,抬頭,兩塊不起眼的石碑的出現,則一下子讓我想起了那個“十全老人”的另一面。
這兩塊碑,嵌臥在澄海樓基正面的墻體上。如果不是了解情況,或是用心觀察,即使是本地人,也不會注意到它。我就是在這種不知情的情況下,過了若干年。我注意到它,是因為一個從國外返家的朋友,突然發現上面有外國字,并且至少有英、俄、日三國之多。所寫內容,竟是某某到此一游之類。我仔細一看,石面上,真的有字,字的蠻橫、粗俗也一目了然。再仔細點,發現這些外國字的下面還有字,是漢字。這兩塊看著與普通青石外表區別不大的石頭,還真的是石碑。一問專業人員,知是乾隆、道光二帝出關祭祖紀行碑。上面的外國字,是八國聯軍干的。
這個事兒,一直在我的心頭壓著。我認為,這個事兒之所以出現,乾隆應該負有很大責任。乾隆一朝,表面上看,繁榮昌盛,可實際上,由于連年戰事,蝗、水災等各種自然災害不斷,國庫已是捉襟見肘。在這種情況下,乾隆及其大臣們本該走出去,與四海之外那群正在興起的“資本主義”國家,擴大交往,發奮圖強。可他非但沒有這樣做,反而越發死要面子,強硬地堅持中國中心主義,把目光與雄心,從四海縮回到內陸,禁海鎖國,終至最后挨打。endprint
挨打的滋味,想想都難受。看看那些在碑上刻字的外國人,從字跡上,看不出他們身份的高貴,在他們自己的國內,估計也都是一些平凡如沙礫的普通人。但是,他們一旦穿上了那身軍服,乘堅船,執利炮,登上老龍頭這塊羸弱的土地,他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驕橫,定個地樁,就是英國國界;抓住老百姓,就投入日本營盤里。那個將人性摧殘至負數的水牢,讓人生不如死……
如果這時,從一個八國聯軍侵略兵的角度,看看那時——1900年前后的老龍頭,會是什么樣呢?他會想,這就是那個他祖先就知道的“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偉大國度么?此刻的老龍頭,在他的眼里,無非是比他的家鄉更加卑弱的一塊土地,是諸如他之類侵略者口中的一塊肉而已。
想起清末山海關文人劉文臨的《哀澄海樓詩》:“哀哉庚子聯軍來,守將倉惶棄臺走。列強占借駐海軍,防敵反為敵人有。驅吾民眾削平臺,摧折危樓如拉朽……”那個叫鄭才盛的淮軍總兵,身為老龍頭守將,面對入侵的英軍艦隊,竟未放一槍一炮,懼敵西逃。在鄭才盛西逃的那刻,老龍頭在他的眼里、心里,又是什么,還會是生他養他的父母嗎?
倒是義和拳大師兄段曰禮和他的一群山海關“拳匪”,表現得像真正的好漢。
我見過段曰禮頭包布巾,腳蹬軟靴,背插大刀的老照片。照片中,段曰禮身材高大,威風凜凜。剛毅的性格,透過濃眉下炯炯有神的眸子,電光般射出。很難想象這樣的英雄,竟會是百年前一個闖關東沒闖過去,流落在山海關這個地方的可憐人。但就是這個職業錫匠,在海面三艘八國聯軍軍艦威脅,關城守軍又少,百姓人心惶懼的情況下,竟用攆敵船、燒碼頭、嘯行街道以及“持黃片請都護速詣壇禱神”“三尺童子其行如飛”這樣裝神弄鬼的手段,穩定住了關城民心。
關于山海關義和拳,還有一張八國聯軍砍所謂“拳匪”頭的老照片,讓我久久不能釋懷。照片上,一名被五花大綁的“拳匪”,可憐巴巴地跪著,在旁邊高大壯碩的洋鬼子的映襯下,顯得那么瘦弱。一把小辮子,黃毛沒有幾根,卻被高高揪起,露出鋤鉤一樣羸細的脖子。頭的上方,是洋鬼子高高舉起的刀。我之所以對這張照片記憶深刻,一方面,是因為我很難把這樣一個形象,同吃香灰、喝符水,神一樣嘯行的人聯系起來。更重要的是此刻這個人面對死亡的態度。他目光平靜,甚至麻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盡管照片上,他的身旁,躺著兩個沒有頭的身軀。一顆血淋淋的頭,滾落在距離他不足二十公分的地方。他恐懼嗎?看不出。后悔嗎?也看不出。那他到底在想什么?我猜想,如果此刻的他,還肯多想,那么,他身后的老龍頭,在他的眼里,又該是什么樣呢?哭泣無奈的娘親,被捆住了手腳的父兄?
我沒法用語言來回答這個問題,倒是覺得幾十年后,山海關抗日戰爭的槍聲和解放戰爭的隆隆炮聲,算是給出了答案。
我摸著老龍頭城墻上的一塊古城磚,感覺那么熟悉、親切。這長城,也像我家院子一樣,充滿了脈脈溫情。可突然我又感覺,有那么多數不過來,簡直鋪天蓋地的東西,靈魂一樣,從海里、黃沙里、天空上,迅速飛來,于瞬間積聚在了我面前——老龍頭的長城里。
我不認識這個老龍頭了。
老龍頭,你究竟是個啥?
我想起了那樁著名的“風動幡動”的禪教公案。五百多年來,無論是巍然屹立,或者殘垣頹圮,還是現如今的修繕整葺,就老龍頭自身來說,它都是一個自然存在,但是加入了人這個元素,就讓每一個撫摸到它的人,在心中掀起不同的波瀾。這與“風動幡動”很有幾分類似。那么,老龍頭究竟是什么?透過歷史面紗,這個回答,或是卻強虜于關外的“群雄驕語日,一劍幾經過”的威勇,或是清軍劍指中原被挫后的無奈,或是“百川歸茹納,習坎惟心亨”的自信滿滿,或是八國聯軍刀下,那顆怒目圓睜的血淋淋的頭顱……而在當下,可能又是休憩懷古的苑囿。
“仁者心動”,我以為,一直以來,老龍頭所擾動的,就是一個苦難民族那顆苦難的心。同時,也在激勵著那顆心自強。老龍頭在哪,心就在哪。當老龍頭走進人心,老龍頭就有了情感與溫度,進而成了象征。
責任編輯 梅 驛endprint